采访札记|企业明星与下岗职工

早晨六点,我刚一下火车,我的手机就响了。我看了一眼,是S市某高新技术企业的王总。

之前,王总和我通过三次电话,她说话的声音粗犷,一点不像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她一口一个的“咱们姐俩”我真有点怀疑。

走出火车站,我在马路对面的麦当劳门店前,见到了正在和我手机通话的王总,原来她是个个子不高,娇小的女人,和她说话的声音判若两人。

王总很热情,请我和与我同去小李两人吃了早餐。之后,我们上了她的黑色宝马X5,一起去了她的工厂。

王总告诉我,今天是周日,为了我来,大家都没有休息。希望我能帮到他们。

王总,名叫王娟。原是红光机械厂的普通工人,在生产车间里做统计。她的父亲是这家工厂的总工程师,掌握着厂里的关键技术。下海潮兴起以后,总工利用“星期日工程师”扶持一家乡办企业。之后的几年,又先后以技术入股和资金入股,成为这家乡镇企业的大股东。

王娟也从工厂里辞职出来,帮助父亲一起管理这家乡镇企业,比较早地引进国外先进技术生产高精数控机床。

我这次采访的任务,就是要准备报道这家新兴的民营企业。

虽然是周末但依然可以看到工厂里的兴旺。

王总先是带着我和小李参观了她的工厂。

我曾在机械工厂工作过,熟悉机械工厂车间里的一切。

车间里地上划着安全线,在安全线两边错落排列的机床,机床边的工具箱,车间里的超大的排风扇,以及机器转动的噪音。大工作台上摆放的待检的零件,工人们休息时围拢在大工作台旁边说笑。还有就是浓重的机油气味。这些已经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但是,眼前的新型的机床生产厂,令我大开眼界。

生产车间里明亮宽敞,依旧是地上的安全线,依旧是在安全线两边错落排列的机床,没有超大风扇的隆隆声,没有浓重的机油气味,工具箱整齐地摆放在车间靠北的一边。车间里的工人并不多,每个机位上均有操作工人,但他们并不是在紧张的操作。像是过去工厂实验室里的工人,看着自己机器前的仪表盘,各种按纽,各种指示灯。

显然,现代化工厂已经从过去的劳动密集型转化为人才密集型。在这里,操作工人都是大学毕业生,他们的劳动不再是手握机床的手柄,弯着腰操作机床,而是站在那里,在机器的按纽上轻点即可。他们不用紧盯着旋转的主轴,眼前则是电脑屏幕。他们也不用再用卡尺去测量加工后的零件,他们只需在电脑上输入需要加工的零件的尺寸即可。

这种数控机床带来的变化,令人惊奇。

数控机床的操作和监控全部是在数控单元中完成的,它是数控机床的大脑。与普通机床相比,数控机床加工精度更高,具有稳定的加工质量;数控机床可进行多坐标的联动,可以加工工艺复杂的零件;当加工零件改变时,只需调整数控程序,调整加工参数,就可完成,大大节省生产准备时间;数控机床自动化程度高,可以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同时对操作工人的素质要求也比较高,对维修人员的技术要求更高。

数控机床的主机,包括机床身、立柱、主轴、进给系统等机械部件,是用于完成各种切削加工的机械部件。还有一些必要的配套部件,用以保证数控机床的运行,如冷却、排屑、润滑、照明、监测等。包括液压和气动装置、排屑装置、交换工作台、数控转台和数控分度头,还包括刀具及监控检测装置等。

过去在工厂里流传着:“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的口头禅,这句话说明,车工这种工种在机械工厂里是最紧张、最累的工种。

如今现代化的生产工艺和加工方式,彻底改变了过去落后的生产状态。车工不再是“紧车工”了。

看着年轻的小伙子,站在机床操作台前,注视着电脑屏幕,上边是各种数据,偶尔还有图形显示出来。

我认真地看着,操作台上纵横的按纽有十几个。我简单地和小伙子攀谈,这些按纽有管进刀的,有管添加冷却液的,有测量精度的等等,以前由人工操作的情况,现在完全都由自动化控制系统取代了。

王总看我看得认真,她笑笑说:“你对加工也感兴趣嘛,改天到我这里当一天工人吧。”

我礼貌地笑了笑。

王总马上又说:“您到我这里来,可是大材小用了。”

我们继续在车间里参观,王总一一向我介绍他们的产品。

这家才诞生不到十年的新兴企业,取代了过去知名的老厂。在市场占上也有很高的占有率。有人说,王总和她父亲联手挤垮了老厂。王总知道这些,她否认了。

王总告诉我:“老厂的包袱太重,装备制造业要杀出重围,必须另辟蹊径,不能躺在过去的功劳上吃老本。”

我问王总:“你是从厂里辞职出来的,现在你工厂里的技术人员,他们呢?”

王总告诉我,工程技术人员有两种,一种是和原来的老厂保持着联系,还在那边上班,领工资,只是周末过来。还有一种是和我一样已经办理了辞职手续,完全成为新厂的工程技术人员。生产车间里的技术工人,都是我现招来的,青一色的大学毕业生。他们头脑灵活,掌握技术要领快,经过培训,很快就上手了。以前老厂里的工人没几个人能干,有少量的管理人员过来了。

王总又带我参观了他们的技术部门,年轻的工程师们在电脑上绘制加工图纸,完全取代了手工画图。

上午,一直在和王总及他们的中层干部们开会。他们信心满满的,为中国的装备制造业打翻身仗都愿意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

据我了解,这家新兴的数控机床企业在当地算是利税比较靠前的大户,应当说,他们为国家做出了贡献。

下午五点,我结束了一天的采访,准备回京。王总亲自开车送我到火车站。我看时间还早,让王总先回去,不必等到进站。

在车站广场上,我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火车站广场上捡乘客丢弃的报纸。

因为天气热,很多人坐在广场上,屁股底下垫一张报纸或杂志,等到该进站了,抬屁股就走。

这位捡报纸的男同志穿着整齐的工作服,这工作服我认识,左胸前有某国营大厂的厂标。虽然工作服已经洗得白,但依然干净整齐。他一点不像一般街上的拾荒者。他左手提着一个编织袋,右手里拿着一个竹镊子,正在夹地上的报纸。正巧走到你的附近。

我问:“师傅,搞卫生呀?”

男人疲惫地直起腰看了看我,说:“这些报纸扔得满地都是,影响市容,不美观。”

我说:“是呀,有的人就是不自觉,抬屁股走人了,影响广场卫生。”

我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表情有些怪异。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男人约模有五十来岁,按说还并不算老。

男人也看着我,半天才说:“我还要感谢他们。”

我觉得奇怪,还有这样的人,愿意在广场搞卫生。

男人看我不解,就说:“不瞒您说,我就指着这些废报纸呢。”男人说着,眉头紧皱,脸上满是委屈。

我站起身,用惊讶的眼神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在家里一定是父亲,或许还是儿子,是一家之主。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出来捡废纸的。

这里是我国重工业生产基地,在建国初期,为了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却逐渐失去了活力,渐渐走向衰落。

男人告诉我,他是国营大厂的工程技术人员,两口子都在厂里,工作了几十年,现在双双下岗了。厂里只给了很少的补偿金。现在他每天捡的废报纸,卖了钱,够全家人一天的菜钱。

他岁数大了,好一点的工作找不到,人家都要35岁以下的,嫌他岁数大。他说他有经验,但没有人给他一个机会。现在体力活又干不动了,每天无事可做,心里发慌。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家里有两位老人,孩子刚刚考上大学,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厂里给的那点钱不敢花,但又没有收入来源。

我想到王总的新工厂,我问他会不会CAD画图?他摇了摇头。

是啊,年岁大一点的工程技术人员,不会使用电脑画图,跟不上时代的脚步,怎么能胜任新工厂那样的工作。

男人告诉我,他们工厂是过去红极一时的知名企业,可是如今他这个技术人员沦 落到现在到街上捡 纸的地步,挺可悲的。

我很同情他,我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200元钱递给男人,男人说什么都不肯要,一个劲冲我作揖。

我说:“大哥,就算让我帮您一回,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五十几岁的大男人接过钱,连连鞠躬,嘴里不停地说:“好人啊,好人啊!”竟拉着我的手失声痛哭。

我也流了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果不是生活艰难,心里有着深深的委屈,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陌生人面前这样的痛哭流涕呢。

我坐在火车上,心里五味杂陈,心里有太多的感慨。新兴民营企业的发展,老牌国有企业的困境,技术的进步,时代的变化,工作一辈子的职工,贫富差距......这些像一团乱麻一样,将我的心塞得满满的。我甚至想谴责王总,为什么不把聪明才智贡献给她曾经供职的国有企业?但我也深知国有企业有他的弊病。

回到北京,我从技术进步的角度报道了新兴的民营企业,算是完成采访任务。我开始起草一个有关下岗职工生活状态的报告。我认为,我在火车站见到的情况不是个案,或许具有普遍性,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我需要进行调查研究。

之后,我选择了三家具有代表性的企业进行深入调研,又汇总了行业的相关数据,撰写了《下岗职工生活状态纪实》。

我在文章中提出了一个观点,全国将近四千万下岗职工,他们背后是一亿五千万人口,他们为改革开放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社会应当从再分配的角度,适当再给予补偿,让改革的红利惠及每一个家庭。

我把稿件交给了总编,总编改了文章的标题,总编又将文章转给了相关领导,文章刊登在某报的内参上。

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发展,如果没有人做出了贡献,忍受断臂的阵痛,就不会有今天的繁荣。时代应当感谢他们,不应当忘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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