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萤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李韵成躺在寒气绵绵的兽瑞大床上，和衣而眠，睡衣全无。顷刻，外头掀起了一阵凉风，伴着绵绵凉意，吹得窗前黑漆葵纹隔扇沙沙作响。

韵成理了理前襟，踱到窗口，风里像是有一股河水的腥气，湿湿凉凉的，还泛着封尘千年的古旧幽暗，寒到腕骨。

推窗望去，韵成瞠目结舌。

日里繁华沸腾的李宅夜间死气沉沉，像是白天笑面的佛，夜间化作噬人的魔。

只有一轮赤月悬挂在天空。

院里的古井里闪着幽微的萤萤之光，点点绿光随着风从井底盘旋飞出，望之若照，先是淡淡光芒，宛如飞屑。然后，愈聚愈多，成为喷薄云霄的绿云，笼罩了整个院子。

“这是？”韵成扶住椅子，揉揉眼睛。

韵成伸手接住了一点萤光，小小一粒，最后在指腹熄灭，竟不是萤火虫。

“这究竟是何物？”

再抬眼时，那萤光笼罩了整个院子，萤光的源头汇聚在井口。井沿上竟趴着一个熟睡的女子，浑身湿透，头枕着交叉的双手。面如扇贝，唇如饮朱，粉雕玉琢。最令人注目的是，女子枕在井沿，身体却在井里，唯露出火红的衣袖似棠。

女子浑然入睡不自知。

韵成独立一夜，这一夜，萤光寥落宛如星辰却终不至阑珊。

“少爷？醒醒。”

韵成睁开眼睛，天已大亮。

“放着舒服暖和的大床不睡，倒是地上睡得香。”仆人道。

昨夜，昨夜。

韵成一骨碌从地上窜起来，扒着窗户。

一览无遗。

萤火不在，那位姑娘不在，古井像是荒芜数年。

“少爷，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

韵成只觉得指腹火辣辣的，像是灼烧一般。

韵成撇了撇嘴角，听那大门砰地一声，抖落了一地尘屑。

“你要是不娶周家小姐，就一辈子待这儿吧。”

李老爷颐指气使，撂下狠话。

强强联姻，荣华锦缎，向来不是韵成所求；高官厚禄，姬妾成群，也不是韵成之意。

父亲不懂，也是无人能懂。

韵成叹口气，伏在梨心条案上。

世人都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是俏娇娘岂是读点寒酸破书就能抱在怀里的。

罢了罢了。

且出门散步去。

这夜深人静，应是不会有人不识趣扰人清闲。

这次决计不是梦了。

韵成鬼使神差的，踱到了井边。他拍拍井沿，又把头伸进了井里，井里一片幽深，望不到边际。

是梦了是梦了，韵成拍拍脑袋转身。忽然听到了水声迸溅的声音，脖子凉凉的，像是溅上了冰凉的井水。

转身，那个姑娘的脸就这样出现在眼前，睫毛上站了水，湿漉漉的像是林间晨雾里穿梭的小鹿。面庞是了粉黛，艳丽非常，却丝毫没有被水坏了妆容。

“姑娘，这么晚了，在井里戏水？”韵成怔怔。

姑娘不接话，手撑着井沿，凑近盯着韵成，一张俏丽的脸就这样放大在韵成眼前。

韵成被姑娘看得心里发怵。

想要抽身离开，被姑娘抓住了手腕。

姑娘把韵成的手放到鼻尖，轻嗅了一下他的指腹，然后从背后拿出一枝挂着露水的荷花，放到韵成手里。

嗯？

深秋了，哪里来的荷花？

哎姑娘！韵成想要开口询问。

姑娘却笑得眉眼弯弯，跳进了井里，韵成只触及到了泛着微凉露水的火红裙裾。

呐，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不会说话。

她用手指蘸着水在井沿上写下：哨儿。

韵成的注意力全在她那双手上，那双手柔弱枯瘦，在水里泡得起了褶皱，指节扭曲像是受过重伤的枯藤，而笔下的字却似游云惊龙，方骨尽显。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哨儿姑娘写下。

哨儿姑娘，你在井里做什么？

好玩。井底的月色，其实是不一样的，有时是凉凉的，有时是暖暖的，没有月亮的时候会有星星，要是阴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会有樱花梨花落下来。

还会有—哨儿停了下来，张开手掌，一只蛐蛐儿从哨儿的掌心跳出来，钻进夜色里。

你下来，我带你看。哨儿伸出手。

她笑得很甜。

“此妖名为骨魅，化骨为萤，魅人神志，若轻信之怕有烧心之患。”

“公子，那是蛊惑人心的妖怪，信不得。”

想起道长一番话，神经一颤。韵成当日破口大骂假道学，现在反倒是偷腥的猫被抓到一样，猛然把手缩在背后，慌张地转身就走。

李宅大喜，李家公子韵成迎娶周家小姐，郎才女貌，燕尔新婚。

酒阑灯绁，红烛燃尽，韵成迟迟没有进洞房。

仆人催促。

韵成身着喜服，头发发却散下来，零落得不成样子。

“韩叔，外面好像起风了。”韵成道。

“少爷心中有杂念，何处不起风，是少爷心动了。”仆人道。

少爷，其实老爷在与夫人结为连理之前，有过一位夫人。那位姑娘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尤其写得一手好字，以其才华和美貌芳名远播。那时老爷抢占其为妻，姑娘抵死不从。被一根根掰断了指骨，废了一双写字作画的好手。姑娘怒骂，被毒哑了喉咙。后来那姑娘被绑了上花轿，却在婚之夜伤了老爷，老爷最终大怒，把那姑娘用铁链锁住了手脚关在井底。说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放你出来乖乖成婚。谁知，那姑娘，宁死不从啊，明珠蒙尘啊。

韵成觉得指腹裂骨地疼。

“马上冬天了，井里落雪会冷吧。”

韵成扔下手里的火把，院落火光冲天，韵成抱住那一具冰冷的骸骨，用力亲吻。

井里升起漫天萤光，随着烈火，窜入云霄。

今夜，有月，有星，还有我。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你等了很久吧，抱歉，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