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留下初恋情

初恋,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但结局却各不相同,特别是在战争岁月,尤其像我这样一个流浪异乡的少年,初恋不过是一场落花早谢的苦恋!

1943年夏,在徐州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我到陇海线上的黄口小镇去教小学。

黄口是陇海铁路上的一个小站,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正处在苏皖鲁豫四省的交界处,东去江苏徐州、西到河南商丘、南至安徽萧县城、北到山东枣庄都不过百里,四方农商云集,小镇风情多彩,形成农副业产品的集散地。还有一所农村小学。

学校在校院的角落里为我安排了一间小小的住房,于是便开始了我的粉笔生涯。不久后的一天傍晚,突然有个姑娘轻轻敲我的房门,说她是一个往届高小毕业生,错过了升学的机会,准备明年去考中学,想找个老师给补习一下功课,问我肯不肯帮这个忙——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我满口答应了。

其实,在备课、教学的业余时间,我也是在复习功课。那年我才十六岁,正是读书的时候,虽然我没生在富有的家庭,不应该有受教育上大学的权利,但我要和命运做一次抗争!

一切都随着春天的到来开始了:每天,小学校里的学生傍晚放学后,吃过晚饭,随着几声轻轻的叩门声,有个姑娘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到来。坐下后,打开书本照例是“接着上次课讲”;批改一下作业。多则一个钟头,少则半小时。如果第二天不来,就事先打个招呼。好像一切都达到默契一样,是一种不公开的活动。从师学道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可是在那个封闭的社会里,特别是北方的农村,则是“人言可畏”!

我从来没跟外界的女性来往过,举手投足都异常拘谨。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师道尊严”的架子。姑娘比我大一两岁,并没把我放在眼里,举止自然,一点不陌生,总像把我当弟弟似的。时间一长,紧张情绪有些放松,偶尔也谈些课外的话。她说她也有过一个弟弟,而且很喜欢他,不幸的是,弟弟三岁时得麻疹死了。这也许是“借喻”,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正因为家里没有男人,时常受族人的欺负。她父亲是位老中医,也是从外乡迁来的,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他看过病。老父一死,只有靠几亩薄田维生。母亲指望她养老,所以省吃俭用供她上学。她也希望当个小学教员什么的,赡养老母。愚昧的农村,凋敝的经济,又值战乱年代,农民的孩子能上得了学已是不易,再加上旧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偏见,女孩儿更难有读书的机会。我对她是万分同情! 

为打破无言无语的尴尬,有时我也没话找话说说外面的精彩世界。有一次,她好奇地问我:“北京有多大?”当然没法和这个小镇相比,她去过徐州,我就说:“有十个、二十个徐州大吧!”她更觉得惊异:既然北京胜过徐州,又是文化古都、文明荟萃之地,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到徐州读书,又来这偏僻小镇教书谋生?!

说来话长,这不能不从头说起。我父亲抗战前在杭州浙赣铁路局做事,战争爆发后,随军去大后方,音信全无,我和母亲生活在外婆家。北京沦陷后,她们相继去世,我便成了孤儿。在我失学无助的时刻,在徐州的一位远方姨娘拉我一把。我就在徐州完成了高中学历……之后,便回到开头的故事。

为了报答我的辛劳,她有时带点农家饭菜和鲜果给我打打牙祭,要为我洗衣服,却被我谢绝了。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里出现男装成何体统,但补袜子的事还是有的。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姑娘来来去去的事,天长日久终于被小学校的一位女老师发现了。她讥讽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姑娘是镇上出人头地的,眼眶子很高,不会看上一个流浪汉的。你还是个孩子,一旦堕入情网就难以自拔,如果失恋就无法承受这个痛苦的后果。其实,我心里是有数的。在我的流浪生活中,不少善男善女都给过我难忘的帮助,那些真情一一铭刻在心。我都看成是同情,而不是爱情。这位好心的姑娘对我的一切,我也同样看成是怜悯。眼下只是混口饭吃,还顾不上谈情说爱。因此,就没从这方面想过。我从来没有对视看过她,只知道她的一双手白嫩嫩的,这是因为常看着她做作业,却一直不敢往上看她的脸。因为皮肤白又有一双大眼睛,听说她在镇上有个外号叫“洋娃娃”。

幸福时光总是过得太快了,寒来暑往又一年。终于到了放暑假的时候,我们都忙着去应考。一连几天没见姑娘的影子。我想,如果这次见到她,一定要把深深埋藏在心里的一句话告诉她:“我真心地喜欢你,如果我们能一生在一起该有多好!”如果这次不说,也许再没有机会说了。

“月夜如水照花台,树影摇曳疑是玉人来。”我感到度日如年,实际上已不知不觉陷入爱河之中。她的家在哪里,我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有去过,没有男人的家庭,生人忌出入,何况我是“为人师表”的教师更应该懂礼。

正当我感到失望的时候,一个朦胧的夜晚,她姗姗而来。我们一起坐在校院的大槐树下。开始时还像往常一样,问问我南下考学准备好了没有,有没有把握。接着她叙说了一段诀别的心事:镇上来了一个日本鬼子的翻译官,与她巧遇在路上,看好了她,想讨她做老婆,派人去求亲,紧追不舍。一时间娘俩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几天来,母女俩如坐针毡,一直没来找我。最后决定外出躲躲,要在第二天和老母同去徐州投亲,又正逢考学良机,一举两得。临行前来见见我,恐怕这就是最后的一面……话一出口,我已经失魂落魄了。

临别时,她递给我一个纸包说:“留个纪念吧,谢谢你给我的帮助!”随后,她用两只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手和脸,几乎是歇斯底里大发作,用带泪的双颊,脸贴脸亲吻我一阵子,站起身来,头也没回,径直消失在夜幕里。也许她真的在我身上找到了弟弟的回忆?还是彼此谁都没说出心里的爱意?我本来想跟她说的那句话不仅没说出口,她的反常举动,简直惊得我呆若木鸡,一切听从她的摆布。

在那个时代,一个农村姑娘敢于放肆地亲我,做出孩子的动作,除了真把我当成她的弟弟,不能不说是“真情难以遏制”的冲动。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打开她给我的纸包,看到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民国廿六年”精装日记一本(定价:大洋壹圆),里面夹着一张一寸半身照片(准备考学用的),后面写有“记住我”三个字。那本日记至今我一字未写,一直跟随我漂泊流浪一生。因为不需要写什么,此情此景早已铭刻我心:在那个蹉跎岁月里,她给了我初恋的温情,一生难以忘怀。遗憾的是夹在日记本里的那张小小的照片,不知何时何地失落了。

一夜无眠,枕巾已被泪水浸湿。天亮后,我决心不顾一切到她家再见最后一面,但到门前一看,已上重锁,人去楼空。第二天,我带着永远怀念的深情和滴血的心灵也离开了小镇,把欢乐和悲伤一起留在那里,再也没有回去过。所幸的是我已被苏州教育学院录取。此后,人海茫茫两不知!

那是战争年代,两个流浪人的幸运邂逅,只是昙花一现,未绽放就凋零了!初恋日子太短暂,序曲才开始便断了弦。我也真真体验到“幸福和痛苦酿造了爱情”(徐志摩诗)的滋味。

五十年后,我到南京参加苏州教院同学联谊活动,遇到徐州的一位女同学萧翎。她原来和我在徐师同校,后转入“徐州师资养成所”学习。在闲谈中,她得知我曾在黄口教过书,随便一说:她有个师资养成所的女同学也是从黄口来的。一问姓名、模样,正是我朝思暮想要寻找的那个姑娘。此时,我真为她能考上这所培养师资的学校而高兴,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但当这位女同学继续讲下去时,就不能不让我暗暗流泪了……

这所师资培训学校相当初级师范,是培训初小教师的,学制二年。我的那位姑娘入学没多久,逃亡没实现,便被那个当汉奸翻译官的男人找到,追回去逼成亲。新婚不久,汉奸翻译官随日本鬼子下乡扫荡,被游击队打死了,姑娘从此下落不明。

(文章原载于青岛日报,后被香港四季出版社出版的《拾英集》收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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