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筷子

我和哥哥决定离家出走时,是盛夏的午后。

那时,稻田涌来一阵阵热浪,蝉扯着嗓子吼翻了天。

田野边上,有一座小小的青瓦房。瓦房背靠山坡,两旁种了几丛茂密的竹子。房前的院坝,干净得像一块刚淬好的铁皮,几只鸡都不敢踩上去。屋里,有风扇的呼呼声和轻微的鼾声。

风的尽头,一个干瘦的女人躺在床上,歪着头睡得正香。

床右侧一米远就是窗,绿色的玻璃闪闪发亮,玻璃下有一尺宽的水泥窗台,上面摆了黄色的肥皂、洗得泛白的刷子,和一些晒干的鱼腥草根。窗台下,有两个小孩。男孩十二岁左右,留着板寸,脸晒得黝黑,眼睛像棋子一样又黑又亮。女孩扎着两个光溜溜的羊角辫,眼睛也是黑白分明,但眼里却噙着亮晶晶的泪珠。

那个男孩就我的哥哥,那个女孩就是我。隔了二十多年后,我仍然时常想起这个画面。那时,哥哥因为逃课去抓泥鳅,我因为赤脚在田里跑而弄丢了一只鞋,双双被妈妈打了一顿。

我罚跪时,哥哥被拎进来,跪在我旁边。我冲他吐了吐舌头,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好戏。毕竟,逃课可比丢鞋严重多了,肯定少不了一顿打。

在我们那儿,打小孩的工具和方式五花八门,有直接用手的;有就地取材的,如手上的铲子、扫帚或脚底的鞋或腰上的皮带的;也有用固定工具的,如衣架、斑竹根、戒尺等……这些,哥哥都切身体会过。他告诉我,其实戒尺不疼,像皮带、树枝等这种软东西才疼,“就像贴着你的背在咬你。”他这么说。

果然,妈妈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扯来了一条细长的柏树枝,狠狠地往哥哥身上抽。

哥哥一边抱着胳膊左右闪躲,一边大哭着说自己不敢了。

他鼻涕眼泪一起流的样子太狼狈了,我一时没憋住,笑了出声。结果,柏树枝翘着尾巴,很快落到了我的身上。

哥哥是老油条了,挨了打,转眼就忘了。但挨打对我来说还是头几回,过了好久,仍觉得柏树枝在咬自己的背,像被火烧一样疼。

晌午,我满腔悲愤,无心睡眠,于是拉着哥哥在窗台下哭。

“妹妹,你恨不恨妈妈?”

“恨!”

“我也是。”

“我们离家出走吧!”

哥哥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时,知了声突然拔高,仿佛是给我们助威。想到自己马上要像电视里的大侠那样游走四方、快意江湖,我们心头不由得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于是,我们立马分头去收拾行李。

我把几件t恤和短裤、最爱的娃娃和作业本装进书包,背上了一把竹剑。竹剑有我半个人那么高,是有一天妈妈砍屋旁的竹子时,我缠着她给我做的。

收拾好这些后,我去找哥哥。他正对着一大堆玩具犯难,不知道该带枪还是弓箭。他说,枪威力很大,但弓箭更像大侠,而且还可以射鸟和兔子吃。这时,我突然想到还没带吃东西的工具,于是准备去厨房拿两副碗筷。

到了厨房,我想也没想就抽出了两双沉甸甸的铁筷子。

有一次,妈妈听说用铁筷子能让小孩更聪明,特意央人从香港买回来的。在一筐竹筷子中,它们格外闪亮又神气。有了这两双筷子以后,我和哥哥饭每次都会多吃一碗饭。

走出厨房时,筷子凉凉的触感使我一下想起了背上火辣辣的痛感,一气之下,把它们扔进了鸡圈的灰堆里。

“不稀罕她的东西!”

“你做得对!”哥哥最终决定拿弓箭,他右手在胸前握拳,“我们要靠自己,闯荡江湖!”

马上要出门时,哥哥一拍脑袋,喊道:“哎呀,我得去和歪嘴说一声。”

歪嘴是他最好的兄弟,我们仨经常一起去河边放牛、捉螃蟹。我也很想去,但哥哥说动静不能搞太大,让我在屋里等他。

为了我们的计划,我只好答应了。便回屋放了包裹,等他回来。等得实在无聊,我就开始叠衣服,把它们全部叠得整整齐齐。然后,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

醒来,房间里一片黯淡,唯有门口传来晕黄的灯光。我走出门,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妈妈正在厨房切菜,弄出短促急速的咚咚声。灶台上的锅噗噗地响,浓郁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醒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她热情地招呼着我,似乎已经把中午的不愉快全忘光了。

我没有搭她的话,黑着脸去了院坝。知了声换成了蛙声,屋前的稻田和远处的群山融成了模糊的色块,哥哥还没回来。

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我闻出来她做了我最爱吃的臊子面,还有煎蛋,我的口水在嘴里打转。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哥哥跑回来了。他直接跑进了厨房,用力地吸了吸一口鼻子,然后满足地端起碗开吃。我只好也跟着吃。

吃了一会儿,他才凑过来悄悄跟我说:“吃了才有力气走。”

我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敞开肚皮大吃了一顿,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妈妈十分高兴,连声称赞我们。

我心想,你现在知道我好了吧,晚了。

吃完饭,我问哥哥什么时候走。哥哥说,吃得太饱了走不动,等把黑猫警长看了再走。

昨天正演到破案的关键情节,真相马上就要解开了,我也很好奇,于是又一起坐下来看动画片。

看完,窗外已经黑尽了,四处都是黑漆漆的,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狗吠。我吞了吞口水,下定了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走了。

我回房间拿行李,却发现妈妈坐在我的床上,身后就是我的包裹。我头皮一紧,以为事情败露了。

没想到,她却一把把我搂进怀里,说:“我幺女儿长大啦,晓得自己收拾了。不像你哥哥,成天只会让我操心。要是你每天都收拾得这么好,妈妈会比中一百万还高兴!”

这还不简单!我脑门一热,立马答应了。当即,就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这么一收拾,我的“狗窝”焕然一新,像公主的城堡一样。我舍不得自己的成果,想,睡一晚再走吧。

我去找哥哥,他也同意,说,可以等我们养好了精神再出发。

那一晚,我睡得很香甜,梦见自己在云朵上奔跑。

第二天上午,妈妈要带我们去赶集,说要给我们买一直想要的那两个玩具。我们当然欣然前往。

回来以后,我们迫不及待地拆开玩具,不自觉就玩到了晚上。

那就再睡一晚吧。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总有各种事情耽搁我们的启程。

后来,直到哥哥要去遥远的北方上大学,他才终于真正地实现了自己的离家出走。他上车的时候,摸了摸我的头,说:“在家要听妈妈的话,要好好读书。”

妈妈塞给他一袋苹果,叮嘱了很久。

再后来,我也去了外地上学、工作、结婚,一年顶多回去一次。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和哥哥要接她来城里住,她说什么都不肯。近几年,她的记忆力也开始衰退,常常丢三落四。

但她把我们回家的日子记得很清楚,总是提前好几天就给我们打电话,叮嘱我们路上要注意的事。等我们回到家时,桌上就会摆满了菜,主食除了她自己种的大米外,还有我从小吃到大的臊子面。

去年吃年夜饭时,她又犯糊涂了,少备了一双筷子。我赶忙去厨房找,翻了半天,竟然在橱柜的最顶层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双锃亮如新的铁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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