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八年,战后的废墟到处是士兵的尸体。火药烟尘混杂着血腥味,血液暗红,渗进土地,硝烟弥漫。
天空夜色淡去,透出些许鱼肚白。
刘团长从死人堆踉跄走出,他灰头土脸,面色疲倦,眼中布满红血丝。在几堆掩护用的沙袋中艰难坐下,仰头饮一口凉水,看看清扫战场的士兵,望望高山后微微透亮的天空。
“这三天的战斗啊,可算打完了,虽然波折,但打开了新的局面。”刘团长自说自话,嘴角上扬。
“团长!”远处,警卫员小王押着一个战俘,怒气冲冲地向刘团长走来。
“你看,这是谁!”小王把俘虏摔在刘团长面前。
这战俘与平常的日本兵或日伪军不一样。虽然他整个人也都灰扑扑的,袖子被划烂了,满身泥土。但他的衣着考究,看来他在日本人那里混的不错。他摔倒在地,荡起大片尘土,抖如筛糠,面色苍白,紧紧咬着嘴唇。
“这是……林诚?”刘团长看着面前的人,微微蹙眉。
小王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对,就是他!就是他把我们的路线和计划透露给了小鬼子!害我们白白死了那么多兄弟!这个叛徒!”
刘团长定定地看着林诚,心中泛起一股不可言状的苦涩滋味。
回忆将刘团长带回两年前。当时,他们的队伍遇到了晕倒在路边的林诚。刘团长便把他带回了营地。军医诊断后说是饿坏了。林诚醒来后,照顾他的小士兵告诉他情况。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了刘团长。
刘团长正在案前工作,林诚跌跌撞撞闯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刘团长被吓了一跳,赶忙过去扶他“小同志,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站起来说。”
这瘦弱的少年红了眼眶,攥紧了拳头:“前几天日本鬼子来了,杀了全村的人,爹娘为了保护我,掩护我逃出村子,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鬼子走后,我再回去找我爹娘,他们已经没了。我想加入咱们队伍,杀光日本鬼子,为我爹我娘报仇!”
刘团长沉声道,:“这日本鬼子,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我们全中国上下恨不得诛之为快的敌人!小同志,既然你有这个决心,那么,明天你便和兄弟们一起训练吧!”
林诚目光坚毅的盯着刘团长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
林诚加入部队后,士兵们对他照顾有加。林诚很机灵,每天练得也很努力,就是饭量奇大。那时候条件艰苦,给部队的供给贫瘠,普通士兵刚刚够吃饱。这可就苦了林诚了,每天得半饥半饱地训练。
刘团长听说情况后,心疼这个十六岁就没有了爹娘的孩子。每天晚上让林诚去营地后面的草地上找他。塞给他两个糙面馒头,有时候是几块红薯。林诚狼吞虎咽的时候,刘团长就看着漫天的星星,给他讲打鬼子的故事,给他讲做人的道理。
月亮很亮,林诚坐在刘团长身边,听着刘团长的长篇大论。看月亮给刘团长镀上一层银光,他这个少年新兵,心底对刘团长升起一股浓浓的敬仰和依恋。
林诚有时候和刘团长打趣,点点他光溜溜的下巴,说:“照你这文邹邹的样子,你应该当个政委。”
刘团长听了,毫不吝啬的给他一个爽朗的大笑。
的确,刘团长虽带兵打仗,却不粗俗,颇有文人气质。
刘团长快要40岁了,结过一次婚。妻儿被日本人所害,他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也不愿再结婚。他说做他的女人太危险,就不要耽误人家。他的儿子死的时候,不过15岁。
刘团长对这个与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少年,就像父亲一般照顾。
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对小王说:“让他起来。”
小王厌恶地皱着眉头,上前粗暴的拉着林诚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揪起来。
“起来,别装死!”
林诚站在刘团长面前,狼狈不堪,耷拉着脑袋,紧紧咬着嘴唇,似乎要咬出血来。不住地颤抖。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刘团长的声音像在寒天的冰窖里浸过。
林诚不语,抖如筛糠。
“哑巴了吗?团长叫你说话呢!”小王见他不说话,大吼道。
“我……我……”林诚被这突然的吼声吓到了。
刘团长见状,站起身来一脚把林诚踹出去三米远。
刘团长背过身去,恨恨地说道:“政策上说优待俘虏,可你是俘虏,也是叛徒,做了叛徒,就不要落在我手上。既然你这么不开眼,那我便给你个军法处置!”说着,抽出了腰间的手枪。
林诚见状,爬起来,在刘团长身后跪下。
“团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整个军队。你杀了我吧!我没有半句怨言。”林诚昂起头,等待最后的裁决。
刘团长一个转身,揪住了林诚的衣领。眼睛猩红,咬牙切齿道:“可是,你到底为什么要背叛我,我待你不好吗?还是部队待你不好?而你却,你却恩将仇报!还把情报泄露给鬼子,害死了那么多兄弟!还有什么比这更让我伤心的吗?”
林诚看着往日他熟悉那双眼睛,崩溃了,他紧紧闭上眼,眼角沁出泪来:“对不起,对不起,刘团长,我对不起你啊。我也不想这样子,我痛恨我自己。可是,日本鬼子,抓了我爹娘做要挟……如果不给情报的话,就杀了他们,我没办法……”
“什么?你爹娘不是两年前就被日本鬼子杀死了吗?”刘团长打断林诚问道。
林诚痛苦的摇了摇头:“我以为爹娘死了,可他们却没有死。他们和部分村民一起被抓起来,为日本人做苦工,可是,他们现在死了……被日本鬼子杀了。”
林诚哭了出来:“他们是我最想保护的人啊!当初,日本鬼子抓到我,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我都扛下来了,日本鬼子正想杀了我。我觉得这样子死也是光荣的。可是,我们村里原先的教书先生,给日本鬼子做了翻译,他认识我。就去给鬼子军官献策,带我见了我爹我娘,拿枪对着他们,那是我爹我娘啊!他们被鬼子折磨的脱了相,我不能让他们死!我只能说出情报,换他们的平安……可是现在,日本鬼子狗急跳墙,把村民全杀了,里面也有我的爹娘。他们……简直是恶魔!”
刘团长嘴唇颤抖着:“所以,你就拿咱们部队这么多人的命,换你爹娘的命?”
“我,我……”林诚低下头,不敢看刘团长的眼睛。
这时,离他们十几米远的一处壕沟,一个浑身是血的日本兵爬了起来,骂骂咧咧的举起了枪。对准了刘团长,林诚余光瞟到了那个日本兵,来不及反应,连忙护在刘团长身前,想要把刘团长按倒。
“砰!”枪响了,一颗滚烫的子弹向林诚袭来。
林诚感觉到子弹灼伤了皮肤,粗暴的钻进自己的身体,把内脏震碎,他应声倒下。血从伤口里喷了出来,染了刘团长一身。
小王大惊,开枪射死了那个日本兵。
“啊!林诚!林诚!”刘团长惊慌失措的抱着他,试图给他堵上那个流血的弹孔。
转头向小王大吼:“你们是怎么清扫战场的?快去叫军医!”
“好,好!”小王转头飞奔了出去。
“林诚,你坚持住!军医马上就来了!”刘团长紧紧抱着他。
林诚紧握住刘团长的手“不用了,我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团长,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的教诲,对不起你每顿从自己碗里扣下给我的吃食。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明白,我究竟是对还是错。那是生我养我的爹娘啊!我怎么舍得让他们死?但是这样害了我情同手足的兄弟们。我真的不知道,我痛恨我自己。”林诚的大脑有些昏沉,泪如泉涌。
刘团长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强忍着眼泪:“你坚持住,我不准你死!”
“噗”林诚吐出一口血水“刘团长,你是我最敬仰的人,像父亲一样的人。这只能是我最后报答你的机会了吧!你不必伤心,死亡对我来说是个解脱。那样我就不用每天负罪的活着了,不必再纠结了。我是个罪人。刘团长,你要杀光日本鬼子,把他们赶出我们中国,我知道,会有那一天的……”林诚感觉一片混沌,缓缓闭上眼睛,身子逐渐瘫软。
“林诚,林诚,你醒醒。你坚持住,军医呢?军医呢?”刘团长大吼,却只能看着他,抓不住林诚即将消逝的生命。
良久,刘团长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涌出,他似乎要把所有的爱和恨都凝结在这眼泪中,刘团长附在林诚耳边说了一句。
“我会的。”
当小王带着军医赶来时,太阳升起了一半,林诚倒在刘团长怀中,像是睡着了。而刘团长抱着他,只是盯着那大片大片的金色云彩。两人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