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僵人背着鼓起来的口袋，走出“骑士之家”。
远处，岩石的阴影笼罩山坡。那阴影像布袋一样磁吸着整个月亮，把它拖拽到至暗之地。影子中，月牙好似待产的婴孩。从一个暗黄的点滴裂变成明亮的浆汁。暗夜之子，雏形的月，在弓着身子，推动山顶的巨石。
月的光，在天幕上映出一线条纹。
阴郁的岩石，在斜坡上碾压一切。
一个半僵人问道：“八邻首领，您在看月亮吗？”
首领指了下远方，说：“那刚出生的月亮，你们看到没有？多像是我们半僵人的孩子。头顶有僵尸王在逼迫，脚下有人间的死。夹在中间，挤成了一个三明治。所以，我们时刻要争取生存。”
听到这番话，半僵人集体沉默。
“向前，我们会变成僵尸。向后，我们会变成人。”
“我们是活死人。”
“又像是月下的死魂灵。”
大家在黯然的月下肃立，直到月亮爬出阴影。月光像轻纱一样铺在脚下。树林里则沙沙作响。半僵人小心行进，窸窣有声。偶然间，谁踩断一根枯枝，惊醒了树上的昏鸦。首领做个手势。半僵人集体屏住呼吸，潜伏在树干后。
他们穿过月亮背面的林地，进入豌豆城堡的中心花园。
首领八邻拿出罗盘，看了下方位。
他们继续潜行，临近栽培食叶草的花坛。
半僵人收割了全部食叶草，然后悄然离开。
他们在尖嘴锄的帮助下，爬过城墙，站到雉堞上，打开背上的气球，再打开螺旋桨的开关。气球无声无息地升到高空，径直飞向半僵人栖居的僵尸墓地。
这是一处废弃已久的公墓。
公墓周围栽种着板栗树。地面上叶片飞舞，空气中冷厉如刀。
护卫公墓的院墙早已斑驳失色，任由那地面荒草连天。
只在大门入口的弧顶上，刻着四个字：“幽灵花园。”
七个半僵人，连同留守在公墓的家族成员，共有一百多口人。其中有一半是跟着大人逃出旋转隧道的孩子。半僵人的孩子跟大人一样，面色苍白，没有什么血色。只是他们不像老人那么怕冷，敢用凉水洗澡，胆子最大的孩子还会避开大人的监督，相约着跳进河里游泳。长大的过程里，体内的寒意会越来越盛，逼得他们只能接触温水，并且越来越喜欢待在温暖、干燥的地方。
半僵人的战士都是经过训练的成年男子，被称为“猎手”或“猎人”。他们出去打猎的对象不是鸡鸭牛羊，而是十三种浆果和野菜。两百年来，半僵人食谱上可吃的物种越来越少。有三种浆果已经灭绝了。还有大约四种野菜是濒危植物。半僵人的猎手只得越界行窃，飞到人类的家园抢劫半熟的玉米和无人看管的空心菜。为了对付半僵人，人类给野外驻扎的稻草人部队装备了雷达监控和电子摄像头，并且配置了可以自动发射针形子弹的空气墙。如果半僵人不小心撞到这样的空气墙上，等待他们的就是一梭子弹。
为了能够继续存活，半僵人修改了世代传承的食谱。
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长期缺粮或寒冬封锁），他们甚至开始吃肉食。比如：鸡肉，兔肉，蛇肉。同时，他们还增加传统素食的类别。例如：菠菜、麦苗、橘子、食叶草。他们已经知道火的好处。学会了煮菜和制作果汁、茶饮。
改革带来的最大影响就是体重增加，身高增加，让飞行变得越来越困难。为了延长续航里程，保持充沛体力，半僵人发明了气球飞行器。在飞行器的帮助下，他们可以迁徙到更远的地方，挑选更加安全的住所。
行窃和抢劫式的打猎，让半僵人的名声变臭了。
最严重的是，因为长期习惯于住在墓地或洞穴中，半僵人被视为僵尸的同类。在人类的历史记载中，半僵人抢劫得到的收获主要用于黑市交易，购买危害人类的各种武器，毒药，等等。半僵人粗鲁的语言风格和狂暴偏执的阿兹特克性格，也是他们处处遭遇驱逐和歧视的理由。
孩子们和老人点起蜡烛，正在暗影里等待猎人回家。
“八邻首领回来了！”
听到墓地上空螺旋桨震颤的声响，孩子们飞奔到门外。果然，是猎人回来了。七个半僵人降落到地面，关闭螺旋桨，让气球弹回飞行器的仓储室。然后，他们跟着孩子们走回院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口袋，展示当天的猎获成果。有玩的，有吃的，还有满满一袋咖啡豆。咖啡豆是半僵人的“智慧豆”。
最年长的三位老人是半僵人家族的行政族长。他们坐在蜡烛照亮的席子上，给大家分发物品。食物，水，饮料，人人有份，个个均沾。
“喏，这是你们的智慧豆。每人十颗。”
“这是食叶草。孩子们，把它打成果汁吧。”
等到人群渐渐散去，八邻和其他猎人，以及家族中长大的孩子们，围拢在三位老人身边，吃掉分发的食物。最后，在吃过东西、喝茶之前，还要接受关于食物的教育，这是半僵人古老的“食之道”。
随后，大家跟在老人身后，前往茶室品茶。
茶是半僵人社交新生活的核心。
茶室建在公墓附近。到那里要走一盏茶时光。
茶室入口门框低矮。门框是极粗大的松木，齐着胸口。
大家在门口脱了鞋子，打赤脚。跪在地上，匍匐爬行。一点一点穿过三米多长的门道。门道是长方形的，长而窄。人从门道里通过，很像是穿越桥洞的鲫鱼一样，必须要尽力收缩肚子和脖颈，让自己变得小一些。
爬到茶室内部的天井，才能舒展，直立。脚下是鹅卵石铺砌的小路。鹅卵石凉而粗粝，摩挲着脚弓上的筋脉。走动起来，脚下没有声音，微微地疼。
总共四条回廊。回廊间的柱子是土灰色的。
茶室的空当形成一个天井。天井做得极小。月光下射，整个天井像是一个透明的杯子。天井的空间只能容纳三五人，一张桌。
桌子下边是水井。打水人需要挪开桌子，才能汲取井水。
四间茶室互相连通。
每间茶室的顶部覆盖茅草和黑瓦。
茶室内墙壁灰暗，打磨到黯无光泽。
七个猎人，四十个孩子，三位老人。大家默默地守在茶室里打坐，等待茶饮送来，好比是枯坐井底的蛙。背后是刷过海藻泥的墨灰色墙壁。每一面墙壁有四枚钉子，每一枚钉子悬挂着一把鹤嘴锄和一条晒干的小青蛇。枯干的青蛇有着女性化的眼睛和纤细的腰肢，嘴角含笑，其状若似脉脉传情的美人。蜡烛的光照在鹤嘴锄上，掩映出一个带有弯钩的问号，严厉审视着周边世界。
摆在大家面前的是两个杯子。一个杯子里有滚热的茶汤。一个杯子里盛放冰凉宜人的食叶草果汁。他们相信：热饮可以温暖身躯中冷的部分，冷饮可以缓冲身躯中火性的张扬。十分钟后，族长们弯下腰，用双手捧起面前的杯子。大家跟着他的动作，端起黏土烧制的小茶杯，互相致意。族长们以拇指和中指挑起一滴水，弹向高处敬天，再以食指挑起一滴水，任其去往地面。大家都这么做了。
他们在暗室中默默喝茶。然后，再端起另一个水杯，喝掉杯中的果汁，它是用食叶草嫩叶、咖啡豆和去皮的葡萄混合制作的饮料。终于，年龄最大的一位老人开口说道：“今天的茶饮是甘草绿茶和食叶草果汁。”
大家放下杯子，俯首感谢。
“是的，今天的搭配很用心。”
“我们在茶室里读懂万物。制壶时，我们和泥土、海藻交谈，征得它们的同意才能拿去烧制茶壶、杯子。煮茶时，我们和泉水交谈，和薪柴与火焰交谈，征得它们的同意才能使用。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和自己交谈。每天，当我们走进茶室，便要放下一切重压，认真听取内心的声音：我，今天是否堕落，是否造成伤害？我的所作所为，还能否得到弥补？用滚热的茶，温暖我们半僵的身体，虽不足以填补灵魂之空虚，但是，它能帮助你找到空虚的要义，从覆盖空虚的黑暗里暂时逃逸。清空自我，质疑自我，疗救自我：这就是今天的茶意。”
大家再次放下杯子，表示感谢。
“是的，我们会认真体会。”
半僵人的首领八邻说：“今天我在出猎时，产生新的感受。月亮在一面山坡的阴影里重重围困，像蚕蛹一样脱壳。半僵人的命运似乎被那阴影里发生的一切照亮了。回顾自己，不由得想到：我们虽然逃出旋转隧道的封锁，但是无法同时面对僵尸和人类的追捕。成为僵尸，还是成为人，都无从选择。每次想起，心里感觉到十分不堪。所以，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办法平静。”
一位老人说：“是的。”
另一位老人说：“是时候了。我们应该做出选择。僵尸王逼着我们加盟铁桶僵尸团，组成半僵人纵队。蚂蚁王国的国王则委托格格巫前来拜访，希望我们加入他们的骑士团，共同抵抗僵尸。”
八邻问道：“格格巫，就是住在豌豆城堡的女巫吗？”
“是的。”
“据说，她是僵尸王的女儿。”
“曾经是这样。”
“我不相信那个女巫。”
“是的。你可以不相信。”
大家沉默了很久。一位族长说：“按照家族传统，我们不信女巫。我们不相信家族之外的任何人。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结盟，对抗僵尸？”
一个少年突然发问：“我们是和蚂蚁王国结盟，对吗？”
八邻说：“是的。”
那少年说：“我们和蚂蚁王国合作，但是不和巫师合作。我们半僵人纵队组成独立的志愿者部队，在战斗中只接受蚂蚁王国发出的指令。其他任何约束对我们都是无效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用自由人身份参与战争了。”
大家抬起头，注视着这个少年。
首领八邻说：“各位族长，各位族人，你们觉得可行吗？”
族长们点头同意。
“其他人呢，你们觉得是否合适？”
大家共同举手，通过了少年的提议。
喝完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大家走出茶室，走上鹅卵石小路，经过天井，又躬身俯卧，慢慢爬出门道。族长们跟每个人道别，招呼大家穿上鞋子。半僵人站成两排，等候最后的训导。负责当天煮茶的行政族长问道：“今天完成决策的人是谁？”大家都看了看刚才在茶室里发言的少年，说：“今天完成决策的人是黑光。”
行政族长高兴地说：“非常好。”
那少年走出队列，单膝跪在族长面前，说：“报告族长，我，黑光，是八邻首领家的第四个孩子。我家总计八人。除了父母，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弟弟。”
族长问道：“你成年了吗？”
“报告族长，我刚满120岁，正在学习最后一项技能。”
八邻接口说道：“他在研究食人花。”
族长问：“进展如何？”
黑光说：“已经让食人花三倍加速。一秒钟内可以吃掉五个僵尸。”
“这么说来，你早就打算对付僵尸了？”
黑光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族长们说：“非常好。明天就让黑光去蚂蚁王国，商定大事儿。”
大家齐声答道：“是的。”
半僵人在茶室门口分手。回家的路上，首领八邻对儿子说：“孩子，你今天表现得很好。不过，你的话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
黑光在路边站定，不敢应声。
八邻也站住，摸摸儿子的脑袋，说：“你长大了。比我个头还高呢。”
孩子在黑暗的树影下眨眨眼，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在旷野，你好比出笼的猛兽；在家园，你好比温柔的小鸟。”
“父亲，我记得这两句歌词。它记载在爷爷的墓碑上。”
“这是我们半僵人的灵魂画像。”
“父亲，为了胜利，可以不择手段吗？”
“你从哪里听来的？有的时候，的确可以这样。”
“面对死亡的时候呢？”
“那要看什么样的死亡。献祭自我，那不是死亡，而是永生。”
“是的。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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