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靖海图(江前进)之一送别

大明靖海图(江前进)之一 送别

第一章送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语出宋人江淹《别赋》。此句何等惊心动魄,又如此美丽凄婉,实是道尽了人生“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痛楚和无奈……

明世宗嘉靖三十四年四月十五日辰时二刻,东岳泰山脚下老街聚英酒楼,武林大会散后,尚有几人未曾动身。这几人乃是少林方丈百寂,武当掌门一尘,问天谷谷主常啸,中州大侠百里雄风,洛阳珠宝王贾念珍,苏州太湖寨主龙行空,普渡众生女观音花莫愁。

七人在江湖上均是一方之主,是以聚英酒楼二楼的造遥阁内的雅座泰半被他们及门下占去,等闲人物早已避之。

临窗位置最好的那张桌子,却有一青衫儒生低头啜酒,举止斯文,神情专注。这人想是来得早,或不是江湖人,或已沉浸在酒中?

少林方丈百寂桌上两样素菜,一碗白米饭。老和尚慈眉善目,俨然是高僧模样。

面容清瞿的武当掌门一尘面对四碟荤素各半的菜肴,静默地自斟自饮。二尺四寸用细藤做成的云笠搁在一旁,不见门下常侍左右的三大弟子“武当三杰”。

“足矣,足矣,嘻···嘻···”。洛阳珠宝王贾念珍心满意足瞅着一碟咸菜,“粒粒皆辛苦”地数着饭吃,浑身肥肉不住地抖动。旁坐的贾念珍的保镖一夫当关雷震天苦着脸,似笑非笑。瘦骨伶仃的双手青筋爆满,颤巍巍地一手端碗,一手挟箸。“老主人生就富贵命,喝凉水都长膘,只是苦了我一夫当关。”低头瞧时,自己瘦长的身子投影在阳光下,又被拉长了许多。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抆英雄泪?”问天谷谷主常啸含情脉脉地望着对面而坐的普渡众生女观音花莫愁,努力做出风度翩翩、气质高雅的神态。

普渡众生女观音花莫愁粉面潮红,妙目流光,虽徐娘半老,仍是肤润肌丰,脸赛桃花,娇声浪语:“好人儿,你算哪路子英雄?”

一声“好人儿”听在常啸耳中直如莺啭花间,更似珠溅玉盘,心中说不出的受用。双眼一闭,那美人儿似已怀抱在胸了。

这两人只顾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哪里还注意酒菜动了多少,生似旁人已死了。

见此不堪入目的情形,中州大侠百里雄风重“咳”几声,意颇愤慨。他的弟子一眉清目秀的少年,抬眼望去,师傅正襟端坐,不怒自威,心中崇拜之念油然而生。

最热闹、最丰盛地要数太湖寨主龙行空那桌。鸡、鸭、鱼、肉摆满,三个弟子各据一方,频频向主位的乃师敬酒。五十出头的龙行空肌隆肉实,约摸酒多了,这时的他双眼炯炯有神,面现红光。他大把扯开蓝布上衣的扣子,豪声道:“大丈夫就应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哈······哈。”笑声贯耳,内力不弱。他内心实是鄙视常啸的好色,一尘的清淡,百寂的虚无,贾念珍的吝啬,百里雄风的规矩,还有花莫愁的淫荡。

“后面尚有“大刀杀人”一句怎么未讲?”临窗品酒的青衫儒生忽然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也清晰。

满楼突静,均为这青衫儒生的胡言乱语一惊。

“呔,你是什么东西?敢接我师父的话?”龙行空的大弟子龙电脾气火爆是出了名的,他霍然起身,瞪眼戟指叱道。

要知太湖寨做的就是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勾当。他太湖寨势力庞大,龙行空又经营有方,江湖中有几人敢轻捋虎须。青衫儒生这一说是触了痛处,但也显出他的无知-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大,湖有多深的道理。

“在下宋好古,不是东西。”青衫儒生淡淡一笑。

此语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有大吃一惊者,有不动声色者,有怒火中烧者,有幸灾乐祸者。

太湖寨主脸色沉重,慢慢站起,抱拳于胸:“原来是送客千里宋大当家的,老夫走眼了。”-又何止他一人走眼?

“送客千里不假,这家吗,那是谁的家我也不敢当,也不想当。”宋好古平静如水,也不还礼。

“难得,难得。宋好古这名字竟能令龙寨主酒意大去?”中州大侠摇头一笑,“今日我方知酒这东西有时候也不能给人壮胆。”

“你······”一听此厥词,龙行空的二弟子龙云一向沉稳也按捺不住。

“闭嘴!”龙行空扭头大喝,“宋当家的,先前劣徒少不更事,多有得罪。”龙行空仍然坚持称宋好古为当家的。

“好说,好说。”这次,宋好古竟起身还了一揖。

“这一礼还得好。俗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和气生财。老宋若还是高端架子,低就酒杯,在后生小辈面前就掉价了。嘻······嘻。”贾念珍皮笑肉不笑。听他呼宋好古为老宋,众人也摸不清这两人是否有瓜葛,或者有渊缘。

问天谷谷主和普渡众生女观音也掉首过来,他们毕竟是武林人士,而那宋好古也实在难得一见。

花莫愁心中明白龙行空为什么喝斥他的二弟子:“宋好古是敌是友未明之前,又怎能再惹中州大侠这个强敌。当真老奸巨滑。”

“师傅,这宋好古是什么人?”百里雄风的弟子那少年轻问。

他虽年幼,从这几人的言谈举止中,也隐隐觉得这青衫儒生大有来历。

“送君千里宋好古,与另一人即终有一别钟无泪是近二十年来江湖上很有名望的杀手。”百里雄风道。

武当掌门一尘暗思:“这些事,中州大侠怎今天事到临头,才告诉他的弟子?”接言道:“这二人经常合伙杀人,江湖上又将这二人合称送别二君。”

“又叫送别二鬼。送别二君的称号是惧怕他们的江湖人送的。小施主记着。”一直默然的少林方丈百寂慈祥发话。

“那么,送别二鬼的称号当是憎很他们的人赠了。”龙行空的三弟子龙雨忖道,“武当掌门自是不会惧怕,称他们为君是客气。但师傅他老人家一味委曲忍让,又有何用意?”他当然不解“忍字头上一把刀”这句话,对一个江湖人的真正含意。这也是他师傅能为一方霸主的奥秘。他方是“少不更事”!

“师父,他既号送君千里,莫非也情深意重?”

“错!”宋好古冷冷插话,“小子,一个杀手岂能,又怎敢情深意重?”

“不错。”问天谷谷主常啸这时也开口说话:“送君千里是指他对杀手道中的追杀一门有独到之处。试想,一个人若被象他这样岂止有名望,简直是杀手榜上数一数二的大杀手,送出千里之遥而不能摆脱,其身体和心理的疲劳、紧张、乃至恐惧又是任何言语所能描述的?而终有一别钟无泪又恰巧在前途上候着。唉……”

“唉,想不必实在难矣!”龙行空一顿,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有些讶异一天到晚迷糊在色中的常啸竟说出如此头脑清醒的话:“以后,切莫小瞧他。”

“我送君千里,又何尝不是仁至义尽?”宋好古傲然说道。

“嘻···嘻。老钟不知藏在何处,我替你续上后一句。‘人生如梦,终有一别’啊。”贾念珍有气无力,直皱眉头。

一夫当关雷震天依旧苦脸,似笑非笑,他跟随珠宝王多年,老主人的心意岂能不知?“花花世界,多奇珍异宝,穷其一生,也不过见识一些。老主人每每叹息人生苦短,痛恨天道不公。如此心境,又怎能使老主人抑扬顿挫、有滋有味地道出'人生如梦,终有一别”这样丧气话。”

“送君千里,仁至义尽。人生如梦,终有一别。这两句话一说,又有一个生命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一尘低喧“无量佛!”

少林方丈百寂也低诵一句“阿弥陀佛”。

“太阳见不到不打紧,要是美人见不到,可就惨啦。”常啸又色迷迷地望着花莫愁,而花莫愁也媚眼如丝。-这对男女当真色胆包天,视死如归?

“这二人出道江湖,杀至今天,死在他们手下的又何止百人。用“双手血腥,一身罪孽”来形容他们,实不为过。就为师所知,这被杀百余人中颇有几个著名的江湖人物。”百里雄风娓娓道来。

“绿林盟主大还掌张秋生手下刑堂堂主铁面无情包斩为人所斩;丐帮总护法钱太少有一日不再说钱少;东瀛人佐佐木视如性命的倭刀,某夜竟弃之于青楼;大明第一捕秋老爷子一反常规不再捕人;这四桩曾轰动武林的大事,据说是这二人所为。”一尘一一数出,“虽这二人神出鬼没,并无人亲眼目睹杀人手段,但风不吹,草能动?再检视这四人死状,也推想而知了。”

“孩子,日后你行道江湖,若是这二人找你麻烦,谨记为师的一句话。”百里雄风严肃地道,“那就是-能逃则逃。”

“这······?”百里雄风的弟子张口结舌。

百里雄风号称中州大侠,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教导弟子,实令人百思莫解。

立时,哄笑声,嗤笑声连成一片。

“好死不如赖活着。嘻··嘻。”贾念珍摇头晃脑不已。这人一说话就有“嘻··嘻”,想是习惯使然。

“这就是那些自命侠义中人的行径吗?”龙行空三个弟子不约而同放声大笑,“江湖人,头可断,血可流,为名而战死的多如牛毛。也不知这百里雄风的中州大侠称号是如何混来的?”鉴于刚才师父的喝斥,这三人在心中嘀咕。

孩子,你一定奇怪师父今日怎会说出这等糊涂透顶的话?”

那少年嗫嚅半天,始道:“弟子不敢。”

“你这一逃,可就弱了你师父的名头。”常啸故意将“名头”二字咬得响亮,“啧···喷。中州大侠这样教徒,大侠二字不如改为大逃二字。嘿……中州大逃也别致的紧啊。”

“百里雄风也要改成百里雄逃,以中州大逃的绝妙轻功,天下有几人能追上,只好望尘兴叹了!”花莫愁也出言讥道。

这二人同一心思:“我俩情投意合,关你屁事。这百里雄风竟不识趣地大声咳嗽,可恶至极。”

武当掌门一尘心存疑问,但是他知晓中州大侠这称号不是百里雄风自封的,那是在江湖上经大、小数百次恶战,浴血奋斗而得来的。

“哼,两个不知廉耻、不晓礼义的男女。”百里雄风怒声说道。他自忖身份,不肯恶言相加,但话出他口,份量就重了。

普渡众生女观音花莫愁幽幽一叹,楚楚可怜似雨中海棠:“百里大侠想是怕得紧。口不择言,乱吠一气。我花莫愁虽是一介女子,也知同情弱者。这回,奴家就不怪你了。”接而,又展颜一笑,犹如雨后海棠,美不可言:“哟,你那弟子眉目清秀的狠啊。跟着你这木头,岂非无味至极。何时让小女子一渡?”

常啸哭笑不得:“这贱人当真是水性杨花。只是自己又何尝不是朝三暮四?”

那少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有人对他这样风言风语,慌乱中更有几分气恼,面色通红。

百寂面有不豫:“女施主何苦作践童子,须知童心即是佛心,不可侮啊!”

“嘻……嘻。老和尚眼中,色即是空,红粉即是骷髅。有趣啊,有趣。”贾念珍唯恐天下不乱,浑水摸鱼自是商贾的拿手好戏。

“观世音也曾布施色相,你佛门却称善举。小女子普渡众生,异曲同工。老和尚,为何厚此薄彼?”花莫愁大是嗔怪,像受极大委屈。

“罪过,罪过。”百寂连声道后,就闭目不语。

贾念珍道:“嘻……嘻,女施主此言大谬矣。观世音是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大慈悲,救人脱出罪恶欲海;女施主却以肉身色相的大孽缘、大罪业诱人陷入烦恼苦海。一是菩萨心肠,一是蛇蝎行为,二者岂能相提并论又混为一谈?老和尚,说就是不说,不说就是说?”

百里雄风不去理会贾念珍舌战花莫愁,继道:“孩子,子一个人无论是行侠世间,还是为害江湖,他都得要有实力。逃是因为实力不足抗衡,你几曾见过以卵击石,卵好石碎的事?一个人逃了并不代表他的志也屈了,这只是对生命的尊重。要知道,一个人这次逃了,只要他保有一口气在,下次还可以卷土再来,直至最后不再逃。”说到这里,百里雄风面色凝重。

“侠义的精神自古就有,而后也不会绝,它是永存于世人的心中。一个生命无谓的牺牲,不会增加它的光彩,一个生命有意义的退却,也不会令它黯然失色。百里兄,贫道的解说可妥当?”一尘淡淡问道。

送客千里宋好古静静地听到这时,他的瞳孔忽然急剧地收缩了一下,又扩张。一个杀手,尤其像他这样的超级杀手,对生命的欢乐、痛苦、无奈的体验原本就比别人强烈、真实、深刻、具体许多。

“中州大侠,果非浪得虚名之辈;武当掌门也深解 ‘无为'真髓。在下受教了。”宋好古挺直身子,又缓缓地扫了众人一眼,抱拳施礼,“告辞。”他拾梯而下出聚英酒楼。随后,一声长啸。倏忽间,啸声已去里许;紧接着,另一声长啸应和上来。风中清楚传来另一人“人生如梦,终有一别”的悲楚语声。

宋好古临走时的那一眼,众人都知大有深意,但觉那一眼似看向自己,更似看向别人。

“嘻……嘻。老宋的轻功日臻化境,老钟的内功也快登峰造极了。但他们两人若想送我等七人一道上路,那是既无胆量,也无实力啊!这次,不知这两个或君或鬼的家伙要送别谁?”贾念珍一语道破大家的共同心思。

诚然,这七人合力一击,放眼天下,敢说无一人能敌。

少林掌门曾面壁十年,宝相庄严的“莲花心法”,已练至八品。

创武当一门的张三丰老道的得意之作,“太极推手十三式”,传至一尘这个武林奇才时,已被他扬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令张三丰再生,也得自叹弗如。

问天谷谷主常啸的三百六十五招“问天刀法”,楚大夫屈子若见之,他在汨罗江下,也要怀疑自己当时是否问天不够!

太湖寨主龙行空“八条龙枪法”,一经施展,端的是鬼惊神愁。

中州大侠百里雄风“乾坤掌”与绿林盟主张秋生的“大还掌”及丐帮帮主胡不群的“降龙十八掌”,并称这世武林的三大掌法。

唐雨雪在暗器祖宗的四川唐门的青年高手中,稳坐第一把交椅,成名暗器“雨雪菲菲”,天下一绝。可却不敢对珠宝王贾念珍发出,因唐雨雪深知成名不易,但要毁去,则如顺水行舟。贾念珍的“有我无敌”暗器手法,快突破第十二重境界了。

普渡众生女观音花莫愁到处布施色相,到处引起纷争。或诱良家子弟,或勾巨盗悍匪。以致,黑白二道动机不同,但想杀她的目的却一致。可她仍好端端地活着,一如既往地普渡众生。破此女的“媚功”,非少林门中道行高深的老僧如百寂的师父空色等莫属?但空色早已西去。

但若想这七人的一击能合力,又是势若登天了。

一者,江湖中人讲究的是独斗单打,他七人都是江湖成名人物,又是一方之主,岂能又怎肯自贬身份群殴一人。

二者,这七人有正有邪,不是泰山的武林大会,他们又岂会同楼进餐?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今一样。这几人没有互相动手已经不容易了。

三者,送别二杀手又岂好相与,天下无人能敌这七人合力一击,但不能说无人能先行逃跑。宋好古这厮轻功绝佳,不然,他凭什么送客千里?且又坐窗旁,逃门大开。如是,谁打保票,宋好古逃不走。

四者,宋好古的同党钟无泪一直未曾现身。纵侥天之幸格杀宋好古于现场,但之后,钟无泪将会阴魂不散常伴左右了。这七人又焉能为一个杀手而终生不散。那么,独处时,这一生一世中若想起钟无泪还未被斩草除根,那是难以有安稳觉了。

五者,谁知这两人这次送别的谁。若不是已,平白无故地招惹来两个大杀手,又岂不冤枉?各人都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哪有时间和精力再分神他顾?

正因为有这五个缘故,众人才眼睁睁地目送宋好古飘然而去。

其时,谁也不知这日聚英酒楼的一幕,对百里雄风的那个弟子,影响有多大。

那少年胸口起伏不已,眼光满是迷惘,脸上神情也古怪至极,似在思索着一件极艰难、极深奥、极痛苦的问题。

独少林方丈百寂目视那少年,他自始自终都在留心着。

好大一会儿,少年渐渐平静下来,问题似已想通。

百寂一睹少年坚毅神色,叹道:“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经此一闹,众人也无意久留酒楼中,纷纷打点,各自上路。均思:“前途会有什么险恶,是福、是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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