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中的潜水艇

《夜晚的潜水艇》是作家陈春成的首部短篇小说集。九个故事，笔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以瑰奇飘扬的想象、温厚清幽的笔法，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若干条秘密的通道：海底漫游的少年、深山遗落的古碑、弥散入万物的字句、云彩修剪站、铸剑与酿酒、铁幕下的萨克斯、蓝鲸内的演奏厅……

潜入故事深处，感知体内的星云旋动、草木蔓发；以词语的微光，探照记忆的海沟。关于藏匿与寻找、追捕与逃遁，种种无常中的一点确凿，烈日与深渊间的一小片清凉。陈春成的小说世界，是可供藏身的洞窟，悬浮于纸上的宫殿，航向往昔的潜艇，呈现汉语小说的一种风度与新的可能性。每角色描写得生动细致。文笔灵验优美，比喻贴切直观 。

我最喜欢的一张是传彩笔。作者讲述了一位作家偶然获得了一支笔，就是拥有可以写出宇宙间伟大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够领受的魔力。享受文字带来的饕餮盛宴后，彩笔消失了。再次写作时就感到粗粝不堪，细小而绵长的痛苦。

我来再概述一下。梦醒之后觉得神清气爽，拿出昨夜的稿纸。才看了几行便羞愧难当，敏锐地觉察出其中的杂质裂痕和磨损之处。笨拙的像中文初学者的习作，我在另一张稿纸上疾书起来。轻松地捕捉到竹林中的落日。阐明了竹叶、暮光、游尘、暗影和微风之间的关系，删除了多余的排比和不克制的抒情，就像那个黄昏的落日美景如实地存在于纸上。昨夜我觉得满纸字据像铁栅栏一样艰难，左右冲突而不得出。此刻却仿佛星辰间遨游，挥手即是光芒。

获得神笔的后的头几年，我过去想写的文章都给完成了。在文字中，我复原了整个城中80年代的容貌，只需读上几页，诸般景象便会在眼前升起，仿佛已在其中生活了几世几代。

我能精确地形容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半林中的声响，月初时的湖面一瞬间的闪过。露水如何滴落，草径如何弯曲又弹起。我能工笔写照，也能一语传神。

没多久，我就厌倦了描摹现实。让我倾心的自然景观差不多写尽了。故乡和回忆都已拓印在纸上。

我意识到表达的畅快来自于阻碍和阻碍的消除，而当我的笔无往不利，思路开阔无碍。那个畅快也就不复存在，一切只是熟极而流的操作。

我尝试制定更难的写作计划。我写下这一秒钟的世界横截面。蜻蜓与水面将触未触，一节灰烬刚要脱离香烟，色子在桌面上悬浮，火焰和海浪有了固定的形状，子弹紧贴着一个人的胸膛。帝国的命运在延续和负面的叉口停顿不前而一朵花即将绽放……

我试图立足于有限的时间内，没有文字笼络住无尽的空间。

但这一切并不使我满意。我开始考虑主题的完成是否完美。我开始考虑问题的问题。

我意识到散文的美在于舒展与流动，像云气和水波，但这也注定了它的形式不够坚固。再精致的散文，也总有一些字可以增减。想要那种不可动摇的圆满，只有诗歌。

诗歌的语言应该是最优美的现代汉语，不应求助于古代的格律，但音律和结构要如古诗般完美，文笔要节制而辉煌。

让所有的山岳和星斗，所有云烟所有精锻和烛光，所有离别，所有帝王的陵墓，古往今来，每个春天豪掷的花瓣。这些事物都将在我无声的朗诵中逐一闪烁。

之后我写作时，文字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我像在雪中舞剑，总能在万千雪花中击中最恰当的一朵。当我要使用比喻时，我仿佛洞悉了万物之间隐秘的联系，凭一个比喻就能彻底接通。所有的意象都蹲伏在肘边，听我号令。斟酌音韵就像编织花环一样容易，我揉住月光，裁剪浮云，擎长鲸于碧海，我统治天上的星星。

后来我在梦中将神笔丢失了，写出了一些文字把它们展示给朋友看。（因为之前运用神笔的文字，他们都看不见）他们都表示赞赏，且说我比当年写得还要好，但我并不喜悦。因为我领受过伟大作品的伟大，便无法再满足于这种残次品。饕餮过诸神的盛宴，从此人间快事都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