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噩梦”的“它者”，评《流浪地球》

灾难大片，本质上就是人造的细节逼真而场面宏大的噩梦。就人性而言，人不喜欢做噩梦的。然而人性的吊诡之处就在于：人们会花钱去看那些人造的细节逼真的场面宏大的噩梦来恐吓自己、且津津乐道于那些个细节的逼真与场面的宏大。这是什么道理呢？

春节期间上映的国产灾难大片《流浪地球》可谓口碑爆棚。然仔细一想，这件事情其实也令人感到匪夷所思。按照中国人的心理，过年要说吉利话。如果我们将《流浪地球》看作是某种“贺岁片”的话，这部片子对于它的观看者而言，不是一个最恶毒的诅咒吗？

精神分析学认为：噩梦对于的意义在于，它或者提醒着人们平常未经留意的危险，或者通过在梦中象征性再现人们的焦虑从而释放人们的无意识焦虑。也就是说：噩梦不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我们可以将《流浪地球》视为我们当下社会的一个集体性噩梦的话，这个“噩梦”象征着什么？它对我们社会的意义何在呢？

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性处境中的人们，只要他们不至于十分的迟钝和封闭，他们都会有着某种日益迫近的强烈的危机感。他们会感到，他们过去所无限憧憬的那个现代化的世界正在变成现实、但这个现代化世界并非如他们所憧憬的那样文明和进步、美妙且幸福。相反，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正在打造出一个越来越让人感到陌生且难以适应的社会现实。这个社会现实不断颠覆着人们对此世界之一切“应是”的期望和想象。人们为自己内心所设置的“稳当”的世界图景不断的遭受着“拆迁”的命运，就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人们日益感到，他们就如《未来简史》所预言那样沦为无用的人。他们的存在基础与存在价值正在经历着分崩离析的危险。巨大的焦虑感促使他们必须为自己找到一种“叙事”，而这个“叙事”说明他们处境的本质。或者，至少抓住一个象征性的“喻体”，而这个“喻体”足以让他们正经受着难以承受的存在性焦虑得以释放。

《流浪地球》毫无疑问算是生活在当下这个时代的人们的普遍的存在性焦虑所需要的一个“喻体”。这个“喻体”设置了一个没有灵魂以及灵界的“物化”世界，一场巨大规模的自然灾变也就是人类存在世界的坍塌。人类除了通过调动物质的能力来与之搏斗没有别的选择。在同自然性灾变的斗争的过程中，人类社会中的伦理性危机（下一代人与上一代人之间的情感断裂）得以治愈。不同于其他类似的灾难片，《流浪地球》还表达着一种态度，即一种不认命的斗争精神。它试图告诉它的观众们：愚公移山般不懈的斗争，总会创造奇迹。正因为这一点点态度，让《流浪地球》较之别的人造的集体性噩梦多出了一点点“指点迷津”的意味来。

然而，《流浪地球》比一般的集体性“噩梦”多出来的东西，也就这么一点点了。它“比喻”了我们时代的存在性“噩梦”，但对此存在性“噩梦”之根源的批判性反思，却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流浪地球》的“地球”隐喻着现代处境中的人自身的话，这个“自身”的“它者”被设定为衰变中的“太阳”以及有着巨大吞噬力的木星。换言之，“自身”的危机并非源于自身，乃源于那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它者”的衰变和引力。坦白地说，用这个“叙事”来隐喻今日人类的存在性处境，实际上是在回避真正的问题。因为，今日人们普遍的存在性危机的主要根源，恰恰出于自身的存在论选择，而非那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因此上，人类与他们的存在性危机的斗争的本质，绝非一场与自然它者的对抗，乃是与自身的存在性设置值/选择的对抗。而《流浪地球》作为一个集体性“噩梦”，显然选择性地对此“失明”。

 当然，我们不能要求一部娱乐性电影肩负起足以说明现代人的存在性处境之本质的重任。不过，当我看到人们基于某种技术/视觉中心主义的思维而庆祝我们的国产科幻片的技术含量已经足以去和好莱坞的“梦工厂”一争高下时，我就看到了我们在理念层次上是多么令人遗憾地落后了。我们意识不到，此基于技术/视觉中心主义的竞争本身，就隐含着某种存在论设置的方向性错误。而这种方向性错误，正好被另一部科幻片、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所揭示出来。在这部科幻片中，也设置了一个来自太空的神秘“它者”，它启发了人类的技术文明。以至于让地球上性情和平的类人猿迅速“进化”成了喜好征服与杀戮的类人猿、然后又拥有了太空科技、且有能力将征服欲拓展到了太空。然而，这一“进化”所奔赴的，终将不过是人类自身的落寞与衰败。

《2001太空漫游》隐喻了“异化”这一存在性主题与人类命运的关系。来自太空的“它者”揭示出人类本质上仍然不过是“类人猿”层次上的生物这一令人惭愧的事实。《流浪地球》设置的自然“它者”却在对人类施以残酷折磨的同时，让人类更加地能经得起折腾。且因为更能折腾，就更没有功夫去思考“异化”这档子事了。《流浪地球》通过来自自然“它者”的折磨来肯定人的意志，而对意志坚强的人创造出一个物化进而异化的世界现实毫无反思。《2001太空漫游》通过宇宙“它者”的坐标提示人类那类人猿一般的存在层次。对比这两部科幻片思想的高下，也就自不待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