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一七年的小年夜。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紧挨着床的沙发上,眉毛也花白,长长的向上翘着,让人恨不得拿一个眉刷给他刷整齐,眼神像个孩子一样闪烁着欢乐的神情,大大的像蒜头一样的鼻子,嘴角微微上翘着,像一个乐呵呵的弥勒佛。
这种笑呵呵的神情,我看了三十年,刚开始是亲切,后来是厌烦,现在是什么?
他把一只鞋脱了,接着是袜子,一抬脚放在床上。这只脚的脚掌很宽,脚跟处干巴巴的,带着白色碎屑,有些许细小的口子微微裂开。
他微笑着说:“脚趾甲长到肉里去了,你给我剪剪。”手里递过来一串钥匙,上面带着一个大大的趾甲刀,我看着他张开的嘴巴,一颗,两颗,三颗…哎,分明没看到第三颗牙齿啊!
我有点不知所措,这是第一次他要求我给他剪趾甲,我有点不习惯,但还是从他手里接过那串钥匙。
我把趾甲刀从那些钥匙里找出来,向他的脚凑过去,闻到微微的臭味,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恶心,他的每个脚趾的脚趾甲都很厚很厚,长着奇形怪状的样子,我拿着指甲刀无从下手的看着他的脚,这些都被他看在眼里。
“人老了,指甲就会变厚,就这个大脚趾的指甲长到肉里了,我自己费了半天劲儿也没剪下来。”
我靠近他的大脚趾,它是五个趾甲里最厚的一个,把趾甲刀凑过去,怎样用力都不能进到趾甲的边缘里去,我想我的动作应该是很笨拙的吧。
他看进眼里:“趾甲太厚了,要不你去里屋找那个新买的大剪刀,在第一个抽屉里。”
我把那串钥匙扔到床上,走进里屋,拿了一把带着红色橡胶皮的新剪刀出来。
“拿个马扎坐着。”他用手指着墙壁,我眼睛跟过去,看见那个紧挨着墙壁的马扎。
我坐在马扎上,新剪刀拿在手里,开始了又一轮笨拙的修剪。
剪刀在他的大脚趾上面缓慢的移动着,我用力艰难的剪着看起来像个小山一样的趾甲,一点点的脚趾屑落到地上。
“这一面疼,它长到肉里去了。”他又用手指着紧挨另一个脚趾那一侧。
我拿着剪刀使劲剪,趾甲太厚了,边缘缝隙里深深陷进肉里,我剪不到,我猜想此刻的我脸上显露出了无可奈何。
我停下来,呆呆的想着该怎样去征服它。
我拿起刚刚扔在床上的那串钥匙,眼神搜索着,忽然瞥见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耳勺。
我像遇到救星一样兴奋,拿起那个小小的耳勺,我这次又使力,很轻松耳勺伸到了厚厚的趾甲下面,那是连接着肉的地方。
“对了,就是你掀起的那块趾甲,就它顶着肉疼。”这会儿我从他脸上看出了疼痛带来的痛苦
我变得兴奋起来,可是一只手掀起来,另一只手也使不上力啊,我又陷入窘迫。
我抬头看了一眼他,满脸皱纹的脸上充满了期待。
我试着把耳勺拿出来,用大剪刀竖着用力在趾甲上剪出一个小口,然后左手再把耳勺伸进趾甲下面,从那个小口那儿轻轻的掀起来,右手拿着大剪刀用力剪了一下。
然后红色的血从那个地方渗了出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缓解了紧张了半天的情绪。
“好了,这会儿不疼了,已经剪下来了。”他脸上重现出欢乐的神情。
接下来我把剩下的另外九个趾甲,依次修剪了一下。
我把手和剪刀洗干净,拿来碘伏在流血的趾甲上倒了一下,褐色的碘伏液体从他的脚趾上滴滴答答留下来,像脸上那些对抗岁月的皱纹。
“好了,爸。”我抬起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安心。
自从妈妈前几年去了,回到这个家里我就有一种失落感,内心涌动着海浪翻滚般的哀伤,对于父亲我一直处于忽视状态。
不经意间发现父亲老去的速度远比我长大的速度要快。
从小到大,我一直享受着他的金钱给我带来的快感,我虚荣着,迷茫着,颓废着,然后追求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嫌弃他,轻视他,厌恶他的低级和无趣。
我就像一棵长到天空中的大树,我看过了硕果累累,五彩斑斓,出类拔萃,就忘了低下头看看养育自己的土地,忘记了树高千尺根深在沃土。
忽然我明白了,这三十年我对他从亲切到厌烦,而这一刻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