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几千年不遇的世道,九州大地好像一锅加不完料的稀粥、搅也搅不尽的浑水。里面没有多少米,便又兴起吃人的事情来。丁戊奇荒自不必说,自打洋人来了,皇帝跑了,革命党穿着新衣顶着风沙在枪林弹雨中往返,死人便一排排一片片地在黄土地里躺着,尸骨腐烂了,也不免被秃鹫捡去,给禽兽们开开粥场。大难临头,江湖百姓各自飞,科举的文人没了指望就挤到报馆里,走镖的失了生计,一身好武艺也只好用来做督军们的保卫,或者跟着朝廷军、革命党一起干玩命的生意,再不济则上山当土匪。有的人倒是老实,想回家种地,只可惜“草盛豆苗稀”,辛苦半辈子也叫儿子败在鸦片馆里,还有的人为出人头地,竟在城楼上挂了条幅表忠心,宣称自己是某某大员的先锋军,真叫人哭笑不得!
当这时候,全国上下也不是没有依旧保持死水一片的地方。中原地界有个乡下的小酒馆,老板姓刘名禄,是武举人出身,本事虽没荒废尽,于酒馆生意终究无用,只是托关系扎下根来。却当不得人丁日稀,门庭萧索,便也没了十年前终日流连于烟花柳巷的阔气,酒醉了便唤过伙计来,拳打脚踢,弄得脑袋上个个鼻青脸肿,大酒坛子又压弯了腰,连带着打伤的腿一起发哆嗦。有的客人见了,于心不忍,却不敢劝诫,只为刘禄一身横肉、凶神恶煞。还有的人喝醉了酒,专好看热闹,不时鼓掌欢笑。伙计们渐渐的都没了,只剩下三两个人独自支撑,叫苦不迭。
这一日,刘禄又发脾气,拽着那几个伙计,拖到后厨就打,用的是藤条绑的手腕粗的鞭子,蘸了盐水打得三人中有两个跪地求饶。众人见了,都叫道:
“好!”
这一叫,不要紧,从角落里站起一条大汉来,把辫子裹了脖,两眼瞪得像庙里的钟馗。此人姓黄名雷,原本是走镖为生,练得一身好武艺,又是出了名的好打抱不平,曾废了十三名强抢民女的土匪。镖局散后,原想去投湖北军政府,后因侍奉母亲终老,未能成行,便在家务农。他为给邻居买伞,路过镇里吃酒,却没成想吃到人的血水!见刘禄与众人如此,黄雷怒喝道:“不要打了!这是做什么!”
“嘿——”
那刘禄是个听软不听硬,听死不听劝的,一见黄雷如此,更是来劲,打得胡攀赤背上斑斑飞血似梅花,皮开肉绽,旧疮添新伤。胡攀却是个吃硬不吃软的,辫子缠在脖上,两手撑在毛坯墙上,嘴里兀自叫道:
“老爷打得好!”
黄雷一听,拽开步子奔到刘禄面前,就来夺鞭子。那刘禄也是练家子出身,怎么肯松手?两人相持起来,各自咬牙切齿。刘禄使个摧心掌,黄雷来个夺命肘架住。刘禄又上脚,黄雷就递膝盖。一打一截,一攻一防,方寸之间尽显精彩,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三五个回合间,酒馆老板已是气力不济,酒色陈年造下的内伤发作起来,当不得黄雷生力搅动脏腑如沸水,“哎呦”一声就瘫倒在地。黄雷弃了鞭子,扶起地上跪着的焦、陆二人,问道:
“兄弟怎样了?”
“多谢大侠!”
焦骰是个平时游手好闲的,专爱游侠之类的名头,当即叩头便拜。那陆福虽然是个老实人,不爱见世面,也晓得知恩图报,跟着焦骰一齐拜下。只有胡攀将信将疑,不顾黄雷劝阻,跪下来对着他“当当”磕了两个响头,又自去扶起刘禄,跪在地上是“当当当”三个响头。客人都笑他迂腐,不知好歹。刘禄站起身,抚着腰子又哼唧了两下,怒目圆睁,大声吆喝道:“好一个做革命党的样子!”客人吓得一溜烟都跑了。唯独黄雷挺直腰板,喝问店老板道:
“为什么打人!”
“这是我自家猫狗,何要你来多管闲事!再不滚蛋,老爷我送你见官!”
“便见官又如何!是你无理在先!”
“老爷我有的是银两!有的是人情!我便是理!而且我看你如此狂悖凶狠,分明就是革命党的卧底!还不自首投降?”
“荒谬!你何来的证据!”
双方僵持,唇枪舌剑,一点不比刚才的真拳脚怠慢。焦骰、陆福好说歹说,才把黄雷请出门去,胡攀在里面插了门,就此打烊。黄雷气不过,忙问焦、陆二人道:
“三位兄弟何不一同另谋高就,何必在此处受恶人晦气!”
“唉!大侠你有所不知,如今世道不安,谋生艰难,我三人身无长物,好不容易在这里落下脚来,实不愿再多作奔波,故有天大的苦也认了。况且,那刘老板初待我们时尚客气,待签了卖身文契,才凶相毕露,扣钱如喝水鞭笞如倒酒,我等是悔之不及,再无脱身之余地啊!”
二人说罢,痛哭流涕。黄雷嗟叹不已,却又囊中羞涩,没有为他人赎身之钱,别无良计,只得留言“珍重”,带着给邻居买的伞悻悻而去。
却没成想,一夜间,乡境内下了一场碗大的雹子,把田里的紫茄子打成个酒色亏空,人照头上挨一下,则是捂着脑袋跪平地里喊屈,好像拦圣驾告御状似的。黄雷买的那把油纸伞也给打个千疮百孔,则如同被俘获的革命党人挨了枪子儿。邻人无法,托他又到镇里来修。他路过酒馆,又听得里面有胡攀三人挨打的声音,不由得怒上心头,不及多想,又闯进店里道:
“都住手!”
不料这一进,可比前日不同了:只见焦、陆二人跪在地上,袒胸露背,胡攀自拿着鞭子在一旁站着。刘禄坐在二楼栏杆前,倚着个太师椅,似在上面观赏,又好像守株待兔。见黄雷来了,店老板呵呵一笑,拍了拍手,从屋子各内门里闪出十几个黑影来,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各个黑布蒙了脸,手持腰刀,围成阵势朝黄雷逼来,后面早有人把店门插了。刘禄叫道:
“果真天助我也!知道你今天会来镇里修伞,此番定叫你晓得老爷厉害!”
“逞凶伤人不够,还要雇凶杀人!今天黄某定要替天行道!”
黄雷扔了破伞,拔出腰刀,舞得虎虎生风,便与众人战在一起。他刀法纯熟,全无破绽,更兼天生神力,大喝一声如地动山摇,众人都不及他,被杀得东倒西歪,连连后退。只是战不十数回合,老镖师心觉不对,暗想这些人为何身手招式如此熟悉?他用最后一式将众人击倒,顺带切开他们脸上的面纱,不由得面色大变:
“是你们!”
原来,这伙杀手不是别人,正是黄雷以前在镖局的师兄师弟们。如今他们无处可去,又不愿一身本事荒废,遂到处干起了刀口上舔血的活计,正与昔日所为保境安民之事截然相反!黄雷痛心疾首,本欲穿了众人锁骨,废了他们苦练的武功,终是于心不忍,将沾满兄弟们鲜血的腰刀丢下,听着他们躺在地上呻吟求饶的声音发呆。
“胡攀,给我打!”
刘禄见他不动,又猖狂起来,就命胡攀对自己的同伴下手。黄雷欲动,却不料三人各自从背后抽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刘禄拿出三张纸哈哈大笑道:
“我是前世后生都要富贵的老爷!岂能不算到三代五代之事?这三人签了卖身契,就是死了,我也要去他们家里讨债!他们若是听我的在这里自尽,或是鞭打他们自己,我倒是愿意把这文契烧了,否则,就是死人也不能脱身!”
“岂有此理!”
黄雷怒气填胸,却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胡攀高高举起鞭子,抽在焦陆两人伤痕累累的光膀子上,三人一起忍痛叫道:
“抽得好!”
黄雷闭上眼睛,暗想自己空有一身本事,也曾想去南方做为国为民的大事,如今却连一家乡下酒馆里的三名伙计都救不了,练得好武艺还有什么用?就像这国家搞了几十年的洋务、变法,革命,看似好像壮了筋骨,开了民智,却连阻止民众自己鞭打自己都做不到!洋人的鞭子、朝廷的鞭子再厉害,并没有伸到这里来,如今只是百姓自己甘于被鞭子驱策啊!那救国、救民,还有什么指望呢?想到这里,他气得浑身发抖,只听得刘禄的笑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不可一世,几千年的时间仿佛都冻结在了他的酒馆里。
忽然,酒馆外有人敲门,打断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动作。黄雷略一迟疑,看了看眼前自己无法收拾的景象,便走过去把大门打开,请外面的新客人进来。只见这人身着白色西装,戴着一顶租界里才能偶尔见到的软毡帽,又剪了平头,一看就是留洋的气派。他手里揣着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散发出阵阵香气,不知是什么东西。
“你谁啊!本店打烊了,出去!”
刘禄怒喝一句,这新客人却不为所动,一言不发地走到店里的一张空桌椅前坐下,随即把一张银元券“登”的一声按在桌上,又用手指向前推了一寸。刘禄瞪大眼睛,看见纸上的面额,迟疑了片刻问道:
“您想要什么?”
“一碟荤菜,一碟素菜,用来下最好的酒!”
店老板挥了挥手,那胡攀便急不可耐地放下鞭子,领着另外二人到后厨去准备了。黄雷欲将地上的众师兄弟搀扶起来,将他们一同带出去,怎奈都伤了关节,行走不得。此时那客人却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药,吩咐道:“且用这个把痛给止了!”
黄雷将信将疑,怀疑这是福寿膏,不肯来接,只是对他纸包里香气四溢的东西感到好奇。那客人一声冷笑,扭头从胡攀手中接过了酒坛,倒在碗里尝了一口道:
“不好!不是陈年的老酒!”
那刘禄瞪着眼睛,嘀咕道:“怎么不是?已经是十年前的窖藏了!”
客人又呵呵一笑,道:“你这小店不过只有十年光景罢了,又何必在门前招牌上写什么藏有陈年老酒的宣传呢!”说着,他又从焦、陆二人手中接过两碟下酒菜,各尝了一口,又摇头道:
“不好!肉菜都放久了,这样的东西也能拿出来卖?若卖不掉,不如先冻起来!”
“胡说八道!你爱吃不吃!”
刘禄命胡攀把桌上那张银元券收了,自是不再客气,要伙计们赶两名不识相的客人出去。那留洋来的客人却打开他放在桌上的那个油纸包,让里面的香气更多溢了出来。黄雷、胡攀三人一齐来看,就连刘禄也扒着栏杆从二楼往下伸头,只见纸包里像是一只烧鸡,却裹上面包糠炸得金黄香酥,惹得人垂涎欲滴。那客人自掰下一只鸡腿来,在口中嚼了下酒,边吃边对自己竖个大拇哥儿道:
“好!”
“敢问客人这炸鸡是从何处而来,可有秘方?”刘禄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错,是有秘方!不过,却不是专程来给你这般小人物的!”
说着,客人举起大碗,对胡攀三人各敬一杯,然后大口喝下。不等三人迷瞪过来,客人笑道:“我是专程为三位干大事的英雄豪杰前来!一个月前在城门楼上写自己名字是革命党的,可是三位?”
此言一出,屋中当即如放了一个炸雷,不论黄雷、刘禄还是杀手等众人,皆是吃了一惊。要知此时南方诸省虽已独立,中原地界还是天子与朝廷大员眼皮底下,风声正紧,如何敢把自己名字写作革命党,还挂在城门楼上?这是杀头诛九族的大事!刘禄慌慌张张,哆哆嗦嗦指着自己刚招来不足一月的三个伙计问道:
“他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大胆的狗奴才!为何敢做下这等事,却不告诉你老爷我!”
“我等不过是无意谋生,愿跟革命党一起去打出个名堂来罢了!怎料前一段乡里才有动静,便被朝廷大员弹压了!只好来你这里苟且偷生,唉——!”
胡攀长叹一声,扔了手里的匕首和鞭子,那焦、陆二人起初虽只是无事可做,被他拽去干下这等豁命事来,此时也是唏嘘不已,各自垂泪。客人见了,放下酒碗拱手对三人说道:
“实不相瞒,在下姓高,名明,前月从京师过来,已得知原北洋大臣袁大都统欲逼皇帝退位,自居革命首功。料他兵精粮足、狡诈多端,那南方各省必是逃不过他收服了!三位虽有惊天气魄,恐怕等不到革命党来接应,便先要死在这泥淖之中!不如且随某人到广东去做炸鸡生意,秘方双手奉上,准保各位在那里风光无碍,必要时还可出资相助孙文等人,岂不也是光宗耀祖!”
“若真能如此,小人真是对高老板感激不尽!但不知我三人有何长物,为高老板看中,情愿如此眷顾啊?”
“呵呵!”高明莞尔一笑,又对三人各比个大拇哥儿说道,“如此乱世,下海经商,乃是天大的风险!若没敢杀头的气魄,如何做得!当今中华大地危乱,高某行走全国,四处搜寻有胆之士,送其秘方以为生路,不但是为了救民,也不忍看我族人才就此埋没于沸釜中!三位既有胆量,何必多疑?”说完,他又扭头对黄雷一拱手道:“阁下虽有勇力,未识时务。料那革命党人中,勇武过人之辈何止千数,然血肉之躯终未能当枪炮之悍也!今我大国不缺人丁,唯缺钱财与生财之门路!若有钱财,再买枪炮与工厂,何愁大事之不济也!高某特为此从国外带来各色秘方,不论吃食、医药、化工、冶金之属,又在广东租界请专人任技术教员,焉有不成之理?只可惜汝深为礼教所束,以丁忧而误事,不识真大侠之风范矣!”言毕,大笑数声,便欲带胡攀三人离开。
“不能走!这三人卖身文契在此,你如何便敢夺人——”
那刘禄说了半句,却瞠目结舌,不能动弹了。原来高明早从怀中掏出一支毛瑟手枪,冲屋顶上开了一发,霎时日光从一拇指大小的洞中透进来,浇在前朝武举人头上。那刘禄把大半只炸鸡与药瓶留下,又把一张银元券按在桌上当赎身钱,便星步带了三人出去。黄雷称羡不已,把那药与众师兄弟敷了,使其自能活动,各个愿跟高老板到南方去办事业,便都走了。黄雷本欲同去,又思母死父在,不宜远游,只好带上那把破伞回本村去。
后数年之间,局势大变,孙文果不能当袁氏之难,出奔海外,袁氏遂欲行复辟之举,遭全国声讨。此时黄雷已顺大流剪了辫子,在家做纸伞生意,略有小财,又逢父忧之期已过,欲往东南投高明。不意忽接书信一封,原是陆福所写,上书三人后来之故事,书曰:
“高氏之工厂,其劳务亦甚艰难也。我三人虽受器重,不得不胼手胝足,苦撑苦干。胡攀为人心高气盛,不辞劳苦,已卒于监工任上。焦骰原好赌,借高老板本钱数万,投建新厂不成,遂自蹈于海而没。唯我有幸,置田宅以安余年,含饴弄孙矣。感兄长昔日仗义相救之大恩,特馈银元券一万为路费,邀兄长同来广州安居,小弟陆福奉上。”
黄雷看罢,惊讶嗟叹不已,不意风云流变如此。又从报上看到云南蔡锷通电起兵,反袁护国,天下英雄响应。思量片刻,遂收了那书信变卖田宅,拿起旧腰刀往西南投蔡氏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