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5


朱子晚年定论(一)

《朱子晚年定论》,原附录于《传习录》卷下之末“钱德洪跋”之后。今以《传习录·拾遗》各条应与《传习录》三百四十二条连续,故移载于此。只事标点,不加评注。

《定论》首刻于南赣。朱子病目,静久忽悟圣学之渊微。乃大悔中年著述,误已误人,遍告同志。师阅之,喜己学与晦翁同,手录一卷,门人刻行之。自是为朱子论异同者寡矣。所曰:“无意中得此一助。”隆庆壬申(一五七二),虬峰谢君廷杰刻师《全书》,命刻《定论》,附《语录》后。见师之学与朱子无相缪戾。则千古正学,同一源矣。并师首叙,与袁庆麟跋,凡若干条。洪僭引其说。


【译文】

《朱子晚年定论》最早在南安、赣州刻行。朱子的眼睛有疾,静处日久,突然领悟圣人之学的精深微妙,才后悔自己中年时期的著述误己误人,便遍告四方同道。先生读了之后,十分高兴自己的学问能和朱子的学问一致,亲手抄录一卷,门人弟子便刊刻印行。从此以后为朱子争辩同异的人就少了。先生说:“这是不经意间得到的助力!”

隆庆六年(1572年),虬峰人谢廷杰刻印《王文成公全书》,在《语录》后附录《朱子晚年定论》,发现先生的学问与朱子之学并无差异,可见自古以来圣学是同宗同源的。将先生的序、袁庆麟的跋等若干条合编成册,我则冒昧地写了此文作为开篇。

阳明子序曰:

“洙泗之传,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后辨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吾尝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学之纷挠疲迩,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蹈荆棘,坠坑堑。究其为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趋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闲尝以语同志,而闻者竞相非议,目以为立异好奇。虽每痛反深抑,务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确,涸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牴牾,恒疚于心。窃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圊(qīng)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缪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说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竞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辄采录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正德乙亥(一五一五)冬十一月朔,后学余姚王守仁序。”


【译文】

阳明子序:

孔子至曾参的圣学传承,到孟子便中断了。经过一千五百多年,周敦颐、程颢等人才开始重新寻找圣学的源头。自此以后,对于文辞的辨析日益详尽,然而圣学也就日益支离破碎,很快就又埋没了。我曾经深切地探求其缘故,认为大概是世俗的儒者贪务文辞所以扰乱了圣学吧。

我早年从事科举事业,沉溺辞藻之学,慢慢想要从事正道学问了,却又苦于众说纷纭,找不到入口,求之于佛、道两家学说,欣然有所领悟,认为圣人的学问就在于此!然而佛、道之学却与孔子的学说有所出入,将其用于平日生活,往往有所缺漏,几次比较参详下来,便将信将疑了。后来我被贬谪到龙场,身处蛮夷困境之地,动心忍性之余,恍然若有所悟,慢慢体会探求,又过了一年,在《五经》《四书》中寻找印证,一下子像是江河汇入大海一般豁然贯通了。然后才感慨圣人的大道就像大路一样平坦,世俗的儒者却妄自另辟蹊径,步入荆棘,堕入深坑,考究他们的学说,反而不如佛、道两家。难怪世上高明的人都厌恶儒学而去投向佛、道了!这难道是佛、道的过错吗?其间我曾和同道们说起这番道理,而那些听闻的人争相非议我的学说,认为这是为了标新立异。虽然我每次都深感痛苦,自己务求革除自己的不足,但这一观点却愈发精确明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是与朱子之学相抵牾,一直有愧于心,心想像朱子这般贤明的人,怎会对此没有察觉呢?等到我去南京做官的时候,再检求朱子的书来看,才知道朱子在晚年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以前的学说有误,痛苦悔恨到了极点,认为这是自欺欺人的罪过,无法弥补。世间所流传的《四书集注》《大学或问》等,都是朱子中年还未确定的学说,朱子将之归咎于旧本的脱误,想要改正却为时太晚;《朱子语类》等文字,又是他的弟子裹挟着争强好胜之心附会自己的意思,固然就与朱子平日的说法大相径庭。然而世俗的儒者局限于所见所闻,不过是持守依循讲习这些朱子还未确定的学说,对于朱子悔悟之后的观点,大概并末听说过。既然这样,那么我所说的话没有人相信,朱子无法将自己的心迹昭示后世,又有什么奇怪呢?

我既为自己的学说不与朱子抵牾而感到幸运,又高兴朱子能够在我之前便明白这些道理,然而也感慨世俗的学者只守着朱子中年还未确定的学说,不知道探求其晚年悔悟的学说,争来吵去,扰乱正学,却不自知已堕入异端了。所以我就采录搜集相关的文字,私下里给同道们看,或许可以不再怀疑我的学问,那样圣人之学得以昌明也就可以期望了吧!

正德十年( 1515年)冬季十一月初一.后学余姚王守仁序。


①答黄直卿书

为学直是先要立本,文义却可。且与说出正意,令其宽心玩味。末可便令考校同异,研究纤密。恐其意思促迫,难得长进。将来见得大意,略举一二节目,渐次理会,盖未晚也。此是向来定本之误。今幸见得,却烦勇革。不可苟避讥笑,却误人也。


【译文】

为学要先确立根本。文义可以在确立正确的意义后,让人慢慢体会;不能直接叫人考证校对,做细致的研究,这样恐怕会使心意急促紧迫,难以长进。将来如果能明白大意,约略举一两个细节讲讲,也不会太晚。这是我以前定本的错误,如今有幸发现,却苦于没有勇气改正。不能只为了避免被人讥笑,却耽误了别人。


②答吕子约

日用工夫,比复何如?文字虽不可废,然涵养本源,而察于天理人欲之判,此是日用动静之间。不可顷刻间断底事。若于此处见得分明,自然不到得流入世俗功利权谋里去矣。熹亦近日方实见得向日支离之病。虽与彼中证候不同,然忘己逐物,贪外虚内之失,则一而已。程子说不得以天下万物挠己,己立后自能了得天下万物。今自家一个身心,不知安顿去处,而谈王说伯,将经世事业,别作一个伎俩,商量讲究,不亦误乎?相去远不得面论。书问终说不尽,临风叹息而已。


【译文】

这几日用功,感觉如何?文字虽然不能荒废,但涵养本原,体察天理与人欲的差别,这才是平日里片刻都不能间断的事情。如果在此处看得明白,自然不会流于世俗、功利与权谋之中去。我也是近来才切实发现以前学问支离破碎的毛病,虽然与那些其他的毛病不同,但忘却本已、追逐物事,贪慕外物、忽视内心的过失却是一样的。程子说:“不能以天下万物扰乱自己,本心确立后自然能明白天下万物。”如今自己的身心不知在何处安顿,却谈论王霸事业,将经世的事业看作另一件伎俩来讲求,不也是错误的吗!我和你相去甚远,不能当面讨论,通过书信交流终究说不完,只能临风叹息了。


③答何叔京

前此僭易拜禀博观之蔽,诚不自揆。乃蒙见是,何幸如此!然观来谕,似有未能遽舍之意。何邪?此理甚明,何疑之有?若使道可以多闻博观而得,则世之知道者为不少矣。熹近日因事方有少省发处。如鸢飞鱼跃,明道以为与“必有事焉勿正”之意同者,今乃晓然无疑。日用之间,观此流行之体,初无间断处,有下工夫处。乃知日前自诳诳人之罪,盖不可胜赎也。此与守书册,泥言语,全无交涉。幸于日用间察之。知此则知仁矣。

【译文】

前次我冒昧向您谈到泛观博览的弊端,实在不能自己确信。蒙您指教,这是何等幸运的事!然而看您的来信,听您的意思好像不能立刻舍去,这是为何呢?这个道理如此明白,有什么疑问吗?如果大道可以通过多见多闻、泛观博览获得,那么世间懂得大道的人恐怕不少。我最近因为一些事才稍微有所反省,比如“鸢飞鱼跃”,程颢先生认为与“必有事焉勿正”的意思相同,如今才发觉没有任何疑问。在平日里,观察大道流转的本体,本来便没有间断之处,可以下功夫。这才醒悟自己以前自欺欺人的罪过无法弥补。体认大道与死抠书本、拘泥言语毫无关系。万幸我能够在日常生活中体察得到这个道理,明白这个道理就明白仁了。


④答潘叔昌

示喻天上无不识字底神仙。此论甚中一偏之弊,然亦恐只学得识字,却不曾学得上天,即不如且学上天耳。上得天了,却旋学上天人,亦不妨也。中年以后,气血精神,能有几何?不是记故事时节。熹以目昏,不敢著力读书。闲中静坐,收敛身心,颇觉得力。闲起看书,聊复遮眼。遇有会心处,时一喟然耳。


【译文】

以“天上没有不识字的神仙”来比喻做学问,这一说法也有失之偏颇的毛病。恐怕只学习认字,却不曾学习上天,还不如只学习上天呢。只要能上得了天,再去向天上的神仙学习也无妨。中年以后,还能有多少气血精神?并不是用来记那些事情与细节的。我的眼睛已经昏花,无法全力读书。闲处静坐,收敛身心,觉得颇为有用。其间看书,姑且遮住眼睛,遇到有会心的地方,便会有所叹息!


⑤答潘叔度

熹衰病,今岁幸不至剧,但精力益衰,目力全短,看文字不得。瞑目静坐,却得收拾放心。觉得目前外面走作不少,颇恨盲废之不早也。看书鲜识之喻诚然。然严霜大冻之中,岂无些小风和日暖意思?要是多者胜耳。


【译文】

我体衰多病,今年所幸没有加剧,然而精力日益衰竭,视力愈发退化,无法阅读文字。闭目静坐,反而能将放纵的心收摄起来,这才觉得以前在心外下了不少功夫,颇为悔恨盲目荒废了这么多时间。你说光看书很少有收获,确实如此。然而在严寒凛冬之中,又怎会没有一丝风和日暖的感觉呢?只是较强的一方压制了另一方罢了。

⑥与吕子约

孟子言“学问之道,惟在求其放心”,而程子亦言“心要在腔子里”。·一向耽着文字,令此心全体,都奔在册子上,更不知有己,便是个无知觉不识痛痒之人。虽读得书,亦何益于吾事邪?


【译文】

孟子说:“学问的道理,只在于寻回被放纵的心。”程子也说:“心要在自己胸中。”如今一直耽溺于文字,使得心之全体全都放纵在书册之上,竟不知道有个本己,这便成了无知无觉、不知痛痒的人。读了许多书,又有何益处呢?


⑦与周叔谨

应之甚恨未得相见,其为学规模次第如何?近来吕、陆门人,互相排斥。此由各循所见之偏,而不能公天下之心,以观天下之理,甚觉不满人意。应之盖尝学于两家,末知其于此看得果如何?因话扣之,因书谕及为幸也。熹近来亦觉向来说话,有大支离处。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减去文字工夫,觉得闲中气象甚适。每劝学者,亦且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两章,着实体察收拾为要。其余文字,且大概讽诵涵养,未须大段着力考索也。


【译文】

十分遗憾没能和应之见面,他现在学习的情况和次序是怎样的呢?近些日子吕祖谦、陆九渊的门人互相排斥,这是因为各自依循己见有所偏颇,不能以公正之心看待天下的道理,觉得不尽如人意。应之曾学习两家的学问,不知道他会对这件事怎么看,如果能够就此事写信问问他就好了。我最近觉得以前所说的话有很多漏洞,反身而求,发现自己用功还不够真切。因此减去文字方面的功夫,觉得在闲暇中的境界甚为舒适。每次我都劝学者要看《孟子》“道性善”和“求放心”两章,这是因为这两章以体察、收敛本心为要领;其余的文字大都是劝诫涵养方面的,不需要下大功夫来考察求索。


⑧答陆象山

熹衰病日侵,去年灾患亦不少。比来病躯,方似略可支吾。然精神耗减,日甚一日,恐终非能久于世者。所幸迩来日用工夫,颇觉有力。无复向来支离之病。甚恨未得从容面论,未知异时相见,尚复有异同否耳。


【译文】

我日益体衰病重,去年的病患也不少,近来才稍稍可以支撑。然而精神耗损,一日胜过一日,恐怕不能久于人世了。所幸近来平日里用功夫颇为觉得有力,没有过去支离破碎的毛病。可惜不能和你当面讨论。不知如果他日再相见,你我之间是否还会有同异之争呢?


⑨答符复仲

问向道之意甚勤。向所喻义利之间,诚有难择者。但意所疑以为近利者,即便舍去可也。向后见得亲切,却看旧事,又有见未尽舍未尽者,不解有过当也。见陆丈回书,其言明当。且就此持守,自见功效。不须多疑多问,却转迷惑也。


【译文】

听闻你向道的心意十分勤恳。我以前所说的义利之辩,实在有难以抉择之处。其实只要意念有所怀疑,认为近于利的,舍去便可。后来我对此理解得更加真切,回顾以前的学问,又有许多未尽之处,恐怕当时所论也有不当之处。见到陆象山的回书,他的话说得明白,就此持守,自然能见到功效,无须怀疑,那样反而会招致迷惑。


⑩答吕子约

日用工夫,不敢以老病而自懈。觉得此心操存舍亡,只在反掌之间,向来诚是太涉支离。盖无本以自立,则事事皆病耳。又闻讲授亦颇勤劳,此恐或有末便。今日正要清源正本,以察事变之几微。岂可一向汩溺于故纸堆中,使精神昏弊,失后忘前,而可以谓之学乎?


【译文】

平日里的功夫,我不敢因为自己年老病衰就懈怠。感觉到心体“把握住就存在,放弃了就失去”,易如反掌,以前的功夫恐怕是太支离玻碎了。没有确立本心,任何事情都有弊病。又听闻你讲学也颇为勤劳,恐怕也会遇到问题。如今正是要正本清源,察明事变的细微之处,怎能一直沉溺在故纸堆中,使得自己精神昏蔽,失之于后而忘之于前,这样可以称之为学吗?



嗟乎!圣人之心,天地同然,岂可度之以世俗,分别以人心?

朱子、阳明子皆大丈夫,真圣人也!


净心斋笔录

2022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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