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坏死


本文参加《故事》专题第三期有奖征文:你的奇幻世界(主题二:虚相)

我坐在画室里,灯光、墙面溢出来冰冷的白,超出了视触觉的另一种知觉,相对比画板上的色彩显得热烈得多。画室很空,但我感觉很拥挤,我必须画一些人或物出来,陪我的灵魂说说话。我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两个人物都没有脸,他们面部模糊,看不出来任何情绪,只能通过两个人物的站位和外形去判断他们的关系,以及这一幅画作的艺术性,我似乎替观众考虑了太多。

我觉得还是很拥挤,喘不过气,干脆再画一扇窗户吧,窗户上落了一只漆黑的乌鸦,乌鸦也没有脸,只能振翅,空气也伴随这一动作大量涌入,压迫感终于没有那么强了,我的呼吸也贪婪了起来,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一句话,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我继续拿着画笔在乌鸦脚边画了一方黑色底座,乌鸦的脚掌与底座完美契合,分不清到底是谁注入谁的生命。

我刚拿了全国美展油画组的金奖,一幅抽离了生命底噪的人物画像,反正主评委是这么说的。没人知道,那是我的自画像,人们记住了我画的《无脸先生》,挺拔的身形支撑着模糊的面庞,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我自称无脸先生,人们都说无脸先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个叫李川的野生画家将我的往期作品整理了合集发布在网络上,在美术圈引起不小的轰动,铺天盖地的评论席卷而来,非议居多,他们质疑我的作品,质疑我的艺术表现力,质疑我的一切包括性别。

是啊,我所有作品里的人物都没有五官,面部只有概念性的轮廓,我害怕创作五官,我害怕真实,最容易揣摩到精准情绪的面部只是虚像,别人都这么说,尤其是那个叫李川的野生画家。

我还在思考生命的落脚点应该放在乌鸦的脚掌上还是底座上,手机响了,铃声让我的灵感变得更滞塞,电话那头的人说,兄弟,有个大平台找我约你做个采访,好机会啊!说话的人是我的好朋友李川,没错,就是那个野生画家。

拒了吧,名利会让艺术失真,我只是这样淡淡回答他,惧怕夜里那些模糊的面部变成黑洞将我吞噬掉。

我曾问过自己,艺术是什么呢?客观存在的不完整,主观存在的完整?在这些不完整的碎片化争议中,我的艺术情绪被放大到极致,什么是极致呢?生命的尽头会不会也是艺术的尽头呢?我算得上是真正的艺术家吗?

不,世上只有一个无脸先生,我就是无脸先生,可我只是一个画家。

我继续勾勒着窗户的轮廓,空气充满生命力,我微闭着双眼轻嗅,要是还能有一些花香该多好?我画了很多芜杂的花朵,黑色的郁金香、黑色的蔷薇、黑色的薰衣草,它们都伸展着枝叶,卑微地祈求我给它们一些色彩。我觉得它们有些可怜,像是那些渴望着爱的女人一样,爱让她们逐渐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和芬芳。

我站在那扇开了一半的窗户前,此时此刻,乌鸦和我一起注视着窗外的花,风在摇动,但这些花显得无动于衷,乌鸦和我对视一眼,我嘲笑它,对啊,你没有眼睛,没有五官,你没有生命,这些花也一样,它们都死了。

我并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只是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坐在窗户边,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一口,烟雾怎么都飞不出窗外变成飘散的云,那就这样吧,都一起消失吧,我扯下画室里一切易燃物,倒上了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到的香蕉水,将仍在燃烧的烟头投掷出去,整个白色的画室烟雾弥散,乌鸦失控地挥舞着双翅,黑羽掉落在地,它永远不会脱离底座了,它们会永远归于赤诚的黑色,火舌就快要将我完整地吞没,隐隐约约中,我闻到了花香,我看到一束花正在描述死亡……


夜晚十点,画室所有的学生都已经离开了,我还在练习着素描,人物的面部线条始终显得很不自然,像是小丑刚掉下来的钢丝,震颤须臾,随即平静得可怕。E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目光如炬,我也抬头看着她,鹅黄色的衬衫衣角被不羁地困成一个结,缠绕过我的时间,她的浅黄纱裙上点缀了很多东西,银色的圆形亮片、白色的珍珠,还有做工并不精细的花朵刺绣,不精细到看不出是什么花和什么目的。

我没有朋友,E说要和我做朋友,什么是朋友呢?我这样问自己,能让两个生命体削弱个体差异性的关系吗?还是先应下来吧。我答应了。

E的眼睛很好看,长长的睫毛下时常挂着云雾,我喜欢云,那是全世界最自由的物体了,尤其在她每次认真看着我时,云雾下开满了星星,白天和夜晚折叠了我整场青春。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素描中的人物眼神画得越来越好了,尤其是女性人物,她们逐渐有了鲜活的生命。

我很高兴,像个孩子一样将自己最新的最满意的画作递到她面前,我说,E,我做到了,这是我目前最满意的一幅作品,你看她的眼睛,像不像你的,你的眼睛真好看。说完我开始期待她的回应。

E正在认真端详着我的画作,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更看不到她眼神里闪过的错愕、震惊、愤怒或者其他的什么情绪,长这么大我最复杂的认知也不过是对于朋友的定义,至少我以为她是高兴的,我说,这幅画送给你。

E点了点头,欣然接受,她说,好好准备下个月的比赛吧,你是这一届艺术生里最有天分的,加油。

这是她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真诚的一句话。

比赛结果打破了我的预期,我脑海里仍旧是小丑掉落下来的钢丝,它在持续震颤,我是第二名,第一名是E,她的作品恰好是我送的那一幅,我突然觉得,女孩子是有撒谎的天分的。

后来,我还是考上了心仪的美术学院,只是我再也不会画眼睛了,开始只是粗略的线条,后面愈发模糊,我的眼睛被偷走了。

我戴上了黑色的眼镜,勉强替我认清一些事物,只是鲜少有人发现那副眼镜下的双眼,只剩无边且空洞的黑……


我不记得母亲的名字,我一直叫她W,在我得了第二名后,她比我更觉得屈辱,更羞耻,她真奇怪。

W将我所有的画都撕了,我哭着将满地的碎片捡起来,放在盒子里,久而久之,它们变成了尘埃,尘埃偶尔有序地被构建成生动的人物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W生气地砸碎房间所有的东西,包括我的梦想,我努力戴着眼镜想看看W的脸上会不会有一丝心疼或者愧疚的神色,我很努力睁大双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眉心流下,我没有眼睛了,不会再有流泪的动作了,可是悲伤会将面部的残缺填满,我的五官好像越来越悲伤了,连带着W的眉毛,开始只是两条平整的小路,随着她情绪的起伏逐渐变得层峦叠嶂,变成正在移动的山峰,山峰旁缠绕着两片云朵,不是我最爱的那种洁白的云,是阴翳的灰色,随时会倾倒洪水将我们的母子关系彻底淹没。

她拎着一瓶香蕉水朝着我的房间走去,我已经十分清楚母亲的行为动向,她的愤怒有许多层级,我大概整理了七个等级,而最高等级便是拎着香蕉水去焚烧掉刺激出她愤怒情绪的导火索,如果导火索是个人,那便焚烧掉那人最珍爱的事物,我最珍爱的事物早已深深刻进我的骨髓里,是画画,是画笔,是我笔下的每一幅作品,我笔下每一幅作品中替我宣泄替我表达替我活得更自由的人物。

我看到她此时将一整瓶的香蕉水倾倒在我房间的画笔和画板上,我以为自己失去了眼睛,便不会悲伤,可是脑海里仍旧一直浮现那道震颤的死亡的钢丝。她暴戾地扯出一张抽纸,用打火机将它点燃,伴随着理智一起被扔在了这些画笔和画板上。

我的喉间被滚烫的烟雾和悲痛灼伤,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整个人扑了过去,想要扑灭那一场充满敌意的大火,她眼里的我像是一个仇人。她第一次这样焚烧是我刚上小学的某个晚上,她扛不住压力,将曾经写给父亲的信全部烧光,好像烧光了之后,那些恨与埋怨便会消失,亦或许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会带着愧疚再回到我们身边。

W清醒过来时,能感受到自己的双手与整张脸通红,我的眉毛已经被烧得只剩一些微小的黑色的结痂的点,她终究还是不忍,在我失去掉那一双手和一份罕见的艺术天分前,她拉住了我。

我的眉毛消失了,被W或是被一场大火偷走了,但这并不影响她母亲的双眉继续倾倒着洪水,在我的心底持续泛滥。


时间是线性的,大学加入了美术社后我认识了李川,李川的梦想是当一个艺术家,他相信努力比天赋更重要。我始终认为对待艺术应该心无旁骛,我对他说,你最多成为一个野生画家。

我仍旧日复一日将自己关在画室,每天最后一个走,我画中的所有人物没有眼睛,没有眉毛,连时间都渐行渐远。

在李川的生拉硬拽下,我认识了N,N是他的女朋友,文学社新生,我不喜欢和他们俩一起出来吃饭甚至交谈,并不是觉得自己多像电灯泡,只是觉得两个人之间容易找到某种相对关系的平衡,但三个人往往会变得复杂。

N长得很美,李川是这么说的,我听到后,只是默默点头;你没发现N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爱吗?李川问我,我仍旧默默点头;我真的是太爱她了,李川继续说着,更多时候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也开始尝试思考,爱是什么东西?是行为?是意识?是关系?还是生物进化动物之间的本能?我会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吗?

后来我也不再拒绝被李川强拽着去打搅他们的二人约会了,反正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能勉强借着眼镜辨清未来的方向。

大二时,N加入了美术社,李川很是惊喜,他在这段感情里似乎很容易被对方的小举动感动,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平衡被破坏了。

N很快加了我的微信,时常向我请教一些美术方面的问题,我倒也一一回答,算有耐心,只是心中判定,N还不如李川有天分。

学期快期末了,N将我约了出来,说是和李川有专业方面的问题要请教我,我如约来到操场,但只有N一个人,我感觉到一些奇怪的尘埃充斥在周遭的空气中,但说不出哪里奇怪,N向我提出了要和我在一起,和李川在一起只是为了离我更近。堆出来的谎言,让我觉得难以适应。

我隔着眼镜看到,N的鼻子变得好长好长,像匹诺曹。

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李川,拒绝的话卡在了喉间,逃避是我的保护伞,我只能狼狈地转头就走,李川来的时候是背对着阳光的,脸上的阳光开得正好,可是N突然从我背后喝住我,喂,你说的喜欢我是真的吗?你能当着李川的面再说一遍吗?

解释很多时候本身就是无力的举措,尤其是面对一个情绪化的人和另一个充满谎言的人。

李川的拳头盖住了阳光落在我脸上,鼻子里的温热渗透出来,吓坏了李川和N,我仍在替李川惋惜,这样的一段恋爱关系,还在胶着什么呢?可能李川的眼睛也消失了吧。

我的鼻子坏了,被N偷走了。

从这以后,只要有人撒谎,我都能看到对方的鼻子变得很长很长,加上我消失的鼻子的长度,有时还融合出了更多,对方认真变长鼻子,感动自己,但在我眼里画面很是滑稽。

李川后来主动向我道歉了,坦诚和N已经分手,并且知道这个女人同样的招数用在了很多人身上。

我笑着对李川说,可能她比你还野生。

我笑的时候呼吸有些猛烈,只是感觉面部的某个位置有些冰凉。

啊,对啊,我的鼻子被偷走了,影响了我的呼吸和对爱的恐惧。


大三时,李川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R,我答应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向往爱又带着几分恐惧的呢?我认为男人需要在庞大的生态系统中,通过爱去唤醒一些生物的本能,亦或是生命的本能,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摸摸那些流浪猫,轻而易举地给一个残疾人捐款,但是我却很难完整地去爱一个人,甚至害怕对方窥探到我局部残疾的流浪者本质。

R性格很活跃,话很多,我甚至没有过问李川是怎么认识R的,她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尤其是在“我跟你说”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后,她的声音分贝往往比平时高上十五分贝左右,超常发挥还能高上三十分贝,且声音尖细,像夜晚猫哭的声音。

R和我约定每个周末一起在校外的一家书吧看书,R喜欢看一些八卦类的书,从王莽是否是穿越者到最近哪个明星离婚,她似乎都了解得很透彻,我很难理解她是如何将这些八卦整理出一条逻辑线的,只是这根线的波动范围内,我都难以参与进去。

交往一个月后,R说,你知道吗?听说李川是个渣男,他加入了那么多社团,肯定是因为女孩子……她叽叽喳喳的,平时像百灵鸟,但今天像是一只生病的麻雀,麻雀的聒噪是因为躯体有障碍了,所以我偏侧着头问,R,你是不是病了?我没有直言你是不是有病,这样似乎更礼貌一些,我的社交能力最近跟着李川学得很好。

R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我,没有啊,我在很认真地跟你说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打断我,我觉得,你应该离他远一些,不要被他带坏,我是为你好。

我直接起身,脏话被我压制在喉间,蹦出一串毫不相关的话,R,我先回宿舍了,我不太舒服。

R被我一个人留在原地,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没有绅士风度,坏情绪来临的时候,绅士风度和脏话,我情愿选择后者。

我渐渐对R的八卦感到厌烦,我无法理解一个成年人为什么总是乐意选择通过“听说”这种最不辩证的方式去确认某个事实,我怀疑她的耳朵可能并不像正常人一样,可能少了某个结构,导致这种直接的信息偏差被储存在脑海里,那她还是有病对吗?

我们大约一个月没有见面,好像关于爱情的一丝痕迹都还没有显现,一切就结束了。李川说,你丫是咋得罪R了?她到处说你脚踏几只船!我并没有回应什么,任何回应都显得徒劳,沉默有时还挺具有辩证性的,李川说,行吧,改天川爷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一群女孩子突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听到一阵刺耳的轰鸣声,像是用一万支粉笔同时刮擦着黑板那般刺耳,且不属于我耳朵能接受的音频范畴。

天哪,他就是R说的那个渣男吧,R听N说,他明知道N和李川在一起,还给人家表白,怎么做到的?

R说李川能跟他玩到一起,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唉!晦气!

……

李川冲过去与一帮另一个生物圈的物种争论着,我并不关心他们之间的胜负,只是粉笔的数量好像更多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先是发烫,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流出来,很快又变得空荡荡的。

我已经能非常平静地接受这种事了,我的耳朵消失了,被一个叫R的女人偷走了一只,另外一只可能是被N或者更多与R一样生着同样怪病的女人偷走了。

我想,都拿走也好,拆解之后重新装在她们缺失的对应结构上,概率学上来说基本能治好一个的,生态系统中会少一个生病的人。


毕业之前,我想给自己的大学生活一个圆满的句号,我所理解的圆满仅仅是自我内心世界的充实,但李川说,你还是好好捯饬自己吧,总说我是野生作家,朋友,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个野人吗?

我被推到理发店时,不断打着喷嚏,即使鼻子消失了,我也能准确判断出环境中各种味道的强烈冲突。我决定听从发型师的建议,将自己的一颗头交给他。发型师在我的头上挥舞着剪刀,是对艺术的热衷驱使他全程兴奋地完成这一系列外行人看起来高精尖的动作。两鬓的头发像花瓣一样逐渐落下,一些黑色的蕊芯落在我肩头,我看了一眼,它们落下的时候,就已经在我肩膀上提前完成了活着的使命,一些冰凉的东西被涂抹在我头顶,头皮一股凉意,我能感受到这种知觉逐渐渗透进我的大脑甚至每一个毛孔,这个理发师是在我体内种了什么蛊吗?它们有一天会从身体上消失的局部生长出来吗?我会被替代吗?

想着想着,发型师已经完成了关于他的作品,我第一次成了别人作品中的主角。我对着镜子笑了出来,李川说,帅多了!但是我只能看到自己面部仅剩的一张嘴,其余部位都变得很模糊,模糊到深夜一只乌鸦可以径直穿透我的面部且不影响它行进的速度。

一道好听的女声穿透我的思绪,将我拉回现实,可以给我烫个头发吗?我看你给他剪得真好啊!

我看不清这个女人的样貌,只是被她的声音吸引。李川非常懂得抓住时机,此时已经冲上前去帮我要了女人的微信。

她叫M,小我一届的师妹。她很热情,热情地表达喜欢,热情带点羞赧地表达思念,热情带点愧疚地表达爽约后的歉意,热情带点游离地给我制造出热恋的假象。

M社交能力不逊于李川,或许两个太过相似的人本身就无法产生灵魂共频,而偏偏与之互补的我很快沦陷,对于她的热情与主动毫无任何招架之力,这是爱情吗?我问自己。我在她体内迸射出自己第一次的冲动时,是暂时将这种冲动归结为爱意的。

M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她的手机屏幕不断亮着,我并不是个好奇对方隐私的人,但时而是被另一种刺眼的光打扰到了,所以便解锁了她的手机。我看到她的聊天页面99+的未读消息,清一色的男性头像,甚至近乎统一的曾用在我身上的甜蜜话语,被她如法炮制地用在了其他数不清的男人身上。

我有些恶心,胸口发闷,很快上涌到大脑,我快要吐出来了,我走进了洗手间,从脚底蔓延而上的凉意,我吐得有些狼狈,吐掉了包括那些接收的关于她自诩只冠上我名义的甜言蜜语。

我回到床上,她十分清醒地坐在床上,想要解释什么,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是他们找我的……

我的胃里好像吐空了,我逐渐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胡乱穿上衣服离开了酒店。

我的嘴巴被M偷走了,夜风刺激了我的大脑神经。

我的嘴巴去了哪儿呢?是去了M那儿吗?她收集了不同男人的嘴巴,将每一个人的特征装进自己的脑海里,到了合适的机会,从脑海中提取出来近似的编码,用自己的甜言蜜语去攻陷下一个、下下一个、下下一个人。

她真是一个高级的捕手。


我醒来感觉有些呼吸急促,笔直地坐直了身子,身上好像爬满了很多虱子,我想去挠痒,但是又无法精准捕捉到具体瘙痒的部位,我看到自己右手边坐了一个男人,一个情绪即将冲破五官的人。

不接受采访就不接受嘛,干嘛把自己画室烧了干嘛,我真是欠了你的,不过因为把你的往期作品发出来赚了不少流量,老子以后还做什么野生画家,以后我就干新媒体去!喂!跟你说话呢?你在思考什么呢?能不能尊重一下未来的新媒体之光?李川此时有些聒噪。

我此时缓缓开口,我在思考艺术性和社交性的辩证关系。因为躺了太久,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喉咙里装着一只乌鸦。

那您思考出什么伟大结果了呢?无脸先生?李川痞里痞气地问道。

李川,我挺羡慕你的,你为什么止步于野生作家,因为你身上的社会性太强,你身上的艺术性也会逐渐走向消亡,我说。

李川将一块刚剥下来的橘子皮砸在了我身上,去你丫的。他继续说着正事儿,我觉得你该适当休息休息,为了补偿你,我决定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

我侧身躺下,装作睡着的样子。

……

我换掉了纯黑色的头像,也想换掉个性签名,我想到信佛的外公去世之前和我常念叨的一句话,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便换上了这句话。最近在李川的软磨硬泡下,我终于同意加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先聊聊看,人总要活下去的,我也需要社会性去维持自己作为人的活性。

我看到她的个性签名:乌鸦一点儿也不像写字台。

我好像在一个被多数人营造的虚拟的、追求浪漫主义的世界呆了太久,我认为存在即合理,但我忽略了人本身可以推翻存在的一些不合理性。我的五官逐渐模糊,我怕再遇到一段无法长久下去的感情,我的身体的其他器官也会逐渐模糊甚至消失,我一直是同意李川吐槽我恋爱脑的言论的。我仍然需要保持着外界对我恋爱脑的客观评价,自我认知的变化才能更清晰的被我捕捉到并暗自窃喜。

那个女人给我发了消息,你好,我叫陈希。


无脸先生最新的油画作品展上,所有人物与生命依旧是模糊的五官,他仍旧饱受争议,但他仍然相信一些存在,例如爱,例如存在于虚妄中的真实,他不再强迫自己达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境界,他可以破除食物的相,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老街寻到一处小餐馆,享受地吃完一桌子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菜肴,最终给出超过自己吃过最昂贵的食物的超高评价。艺术为什么不能破除这些残缺的、高级的虚相呢?

一位佝偻着身躯的老者在无脸先生今年最新的画作前驻足,他看到油画上熟悉的男人的身形,他确信这是无脸先生本人的自画像,即使画中人仍旧是模糊的五官,但他仍然感觉到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拿出脖子上挂着的放大镜比对着画上的每一处,他新奇地发现了鼻子、眼睛、眉毛、嘴巴、耳朵,它们被分散在画作上的各个角落,就在画中人身后。他很是惊喜,放大镜游移到画框下的作品名称上,简单的宋体字——《尘埃坏死》。

陈旧的五官离开生命体太久,早就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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