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生

1

“真是的!”

深一脚浅一脚,踩下的湿濡草叶随着步伐沙沙作响。

泽美跟在洪笙身后,气呼呼地盯着他的背影。

平时看上去靠谱的洪笙竟在出发前错估了油耗,导致车行到半路,油箱空了。更让人生气的是,整趟路一个加油站都没遇着,就连GPS都坏了。二人只好先把车留在路上。

那会儿斜阳已下,天空与荒田都显得暗沉沉。泽美打开手机想发条状态抱怨一下,却发现手机根本没信号,一格信号都没有。

“看山那边的炊烟,山里也许有人家。”洪笙指着不远处的山说道。

泽美心中一估算距离,怕是要走两三个小时。可这荒郊野岭的,守在原地等路过车辆捎上一程,似乎更不现实。

“别担心,有我呢。”

见泽美焦躁,洪笙就从身后轻轻搂住了她。他的手臂壮实,胸怀很暖,语调平和得让人信任。如果不是冷风作祟,泽美真想永远沉溺在这片刻的温柔中。

那就走吧。泽美叹了口气。

山里气压有些低,泥土腥气扑鼻而来,冷风中树叶窸窣作响。泽美怕得说不出话,只能跟着洪笙慢慢前进。二人走这一路,月亮已逐渐升上头顶。月尚未满,却格外明亮,苍凉的月盘照亮了寥廓的天空,夜间的山路被月光蒙上一层浅白。

看着月光,泽美不禁悲从中来:从行程上看,想要去向山中的人家,似乎仍然路途遥遥。要不是汽车半路没油,今晚迎接自己的应该是盛满温水和泡沫的浴缸才对。

就在她叉腰准备再次开骂时,洪笙慌忙用手遮住她的嘴,伸直食指,比了个“嘘”字。

泽美不明所以,又见洪笙一蹲身,把她拉得也屈下身子藏在了草丛里。泽美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山路上,一队人正不紧不慢地走近他们。

这队人并非朝二人而来,而是像有自己的目的地。队伍中有男女老少,衣着朴素如村民模样。

泽美一样就看出了这群人异样在何处:他们行动僵硬,步伐统一。虽然山路漆黑,队伍里却没有任何照明。就如同这群人是被什么牵引,昂头朝向山上齐齐走去。

好像一群活尸。

2

洪笙拉住泽美,想带她赶紧逃。可泽美却被好奇心摄住,因此反倒是她攥紧洪笙的手悄然跟上。

人群沿着盘旋的山路逐渐前行到山顶。借着月光,泽美看清山顶有处断崖,崖边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月下的石碑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行人在距离石碑十步开外停了下来,纷纷匍匐在地,口中念着什么,话语虔诚有如祷告。

泽美心想,这好像在进行一场奇怪的仪式。

从泽美的视线看去,月亮静静地悬在石碑的正上空,明亮得让人恐惧,山顶的黑风不断地鼓噪着。泽美这才反应过来,上山的一路,风势越来越急了。

人群中最年长的老太太没有下跪,她牵过队伍里的一个小姑娘,嘴里念叨着什么。二人慢慢地走到石碑旁边。

离奇的事发生了。

小姑娘面朝着石碑跪了下去,老太太从石碑旁握起一把土,揪住小姑娘的头发,等小姑娘张大嘴之后,将土塞进了小姑娘的嘴里。

小女孩的身体在月光下抽搐起来,她伸出双手掐紧自己的喉咙,令人颤抖的呻吟声穿过空气刺透泽美的耳膜。可是,即便女孩满地打滚,她似乎也没有将土吐出来的打算。

夜空中的浓厚云层悄然浮动,遮挡住全部月光。泽美什么都看不清了。

月光重现时,小姑娘又跪直了,像是已经把土全都咽下了下去。

泽美吓得站不住了,这是虐待还是民俗?她想拿起手机拍下来,可是手抖得厉害,根本握不起兜里的手机。

她默默转头看向洪笙,却见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张大了嘴,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洪笙,洪笙!你怎么了?”

没有搭理泽美的呼唤,洪笙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说这里好眼熟,这不是我的老家吗……”

3

泽美与洪笙跟着队伍下了山。

“这么晚还来打搅您真是不好意思!”

泽美挤出和善的职业微笑,朝洪笙的妈妈说道。

洪笙的妈妈慈祥好客,人也和蔼可亲。

“我们这里是小地方,真是委屈你了。”

对于常年走南闯北的泽美来说,此处虽然有些简陋,但也绝非不能忍受,毕竟还有热水器可以洗澡。

“有个床睡就已经非常感激了。”泽美说的是实话,能不在冷风中受冻就谢天谢地。

况且,还有洪笙陪在身边。

温热的水流从花洒里喷出,洒落在泽美的额头破碎成水珠,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滑落。泽美边洗澡边思索:洪笙是不是在骗自己?

且不说他犯了错估油量这种小错,大傍晚拉着泽美进山里找人家也真是昏了头。最让人怀疑的是,洪笙怎么可能不记得家乡的位置?

在疑神疑鬼中洗完了澡,泽美刚出浴室,就被冷风吹得直打喷嚏。洪笙的老家是一处小四合院,角落里的小屋兼备了浴室与厕所的功能。洗完澡,要穿过四合院到院里另一侧的房间睡觉。

泽美见院中站了个小姑娘,背脊挺得笔直,抬头看向天空。

“你好?”泽美低头轻声问。

小姑娘慢慢转过头,无声地朝她笑了笑。随后泽美反应过来,这就是刚才吃下土的小女孩。她分明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却能够默默忍住这般虐待。

“你刚才在山上,”泽美心里怕得很,却拼命挤出笑,“吃下去的是什么呀?”

“是神的祝福。”小姑娘背过身去,长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神?”泽美追问,“什么神?”

小女孩转过来,大眼睛透过黑暗直视泽美:

“会让我们见到思念之人的神……”

“说什么呢?”洪笙的询问声远远传了过来,小姑娘一下就闭了嘴。

洪笙走近,俯身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乖,回去睡吧。”

见小姑娘进了屋,洪笙脸上露出了尴尬的微笑。

“我很小就离开了故乡,”洪笙不打自招,声调里透着心虚,“早就把这里都忘了,跟这个妹妹都是第一次见。”

“我不信。”泽美的脸色有些难看。

“真的。”

借着月光,泽美看清了洪笙严肃的表情。

他没有撒谎。

4

洪笙说必须先去远方的集镇上,买些能让车跑起来的汽油,再把车开去镇上加油。这一去一来,就得几天时间。泽美干脆住了下来,毕竟虽然村子有些偏远,但民生淳朴,人也友善。

当然,如果不考虑怪诞的祭拜及吃土的仪式的话。

“这村里藏着的秘密,也许比我想的还多。”

趁洪笙不在,泽美开始在村落里打听消息。

虽然村里人对她多多少少有些戒备,但了解到她是洪笙的女友之后,就都忽然转变了态度,纷纷热情地与她攀谈起来。

随着与村里人的交流,这座荒僻小村的历史在泽美的脑海中逐渐勾勒而出。

据说,村子的存在已有千年。虽然不少年轻人都已经离开了这里。但相应地,也会有喜欢世外桃源的人不断住进来。因此,这般偏远的村落才不至于被现代社会的洪流所吞没。

比起信奉月光下的石碑,村民们更相信一条在村中代代相传的流言:

“神会保佑村里的人,保佑他与心爱的人相逢。”

然而,每当泽美问及为什么大家要成群结队地向石碑下跪时,所有人又都言语闪烁起来,只含糊说明这是祖辈相传的仪式,再具体的信息,就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了。

一连几天过去,泽美的疑惑不减反增。

再见到洪笙时,是在村里一户人家的门外。

当时泽美正在村中溜达,却见不远处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仔细一瞧,其中一人竟然是洪笙。

另一个男人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下手也格外凶狠,听他的语气,是在责备洪笙不该此时回来破坏自己的家庭幸福。

而洪笙的反应也格外微妙,他只是架起对方的胳膊防卫,并没有还手。分明是自知理亏。

“你俩别打了!”

泽美冲上前,拼命地将两个争执的大男人拉开。走近时她才看见,缠斗得难解难分的男人身后,有个娇弱的女人倚着门框站着,用无比担忧的目光远远凝望着洪笙。那女人长相清秀,但是脸色并不太好,像患了病一样。

是错觉吗?泽美从女人的眼里看出了爱意。

“请替我照顾好他。”

听到有女性的声音传来,泽美转过头看。只见那女人已经转身走向屋里,留给泽美一个瘦削的背影。

5

“你是说,她果真是你的初恋女友?”

面对泽美追问,洪笙只能报以沉默。他脸上淤青未消,这是来自那女人丈夫的嫉妒与愤怒。自己老婆对洪笙念念不忘,而洪笙又大老远地找上门来,这真是太蹬鼻子上脸了!

泽美明白,洪笙越是一言不发,就越说明他在乎那个女人。可人家都已经结婚了,洪笙再转回头去找别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更丢人的是,找前女友,还被现任给撞见了。

光想想,泽美都觉得反胃。

这种恶心感,因为泽美对洪笙的爱反倒变得更加强烈。

如果洪笙真与人家藕断丝连,那两人结婚不就好了?何必跑回来,演这出让人作呕的情感大戏?还要撒“车没油了恰好停在自己家乡”这种谎,真是越想越让人生气。

泽美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巨大的圈套里,她哭了。她厉声质问洪笙,想要探明出他全部的心思。可等来的却是洪笙的开脱与抱怨:

“她得了重病,马上就要死了,你和一个快死的人计较什么?”

“我不信!你说谎!”

泽美觉得这只是洪笙的谎言,她哭着走出家门。

可离了村子,她又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

月下,黑漆漆的小村落被群山环绕,犹如深陷在孤独的黑色荒漠之中。

这时,泽美的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这么晚了,又有谁会悄然离开村子?泽美藏了起来,她悄悄看去,来的人正是洪笙的前女友。她背脊挺得很直,低垂着头,慢慢朝山头的方向走去。

像一具活尸。

泽美又想起她来时那晚村里人着魔般的模样,他们脸上的虔诚这几日时常浮现在她的眼前。

此刻,她的心中升起无限好奇:难道,果然是山顶的那块石碑在呼唤着村里的人?他们与那块神秘的石碑有着什么关系?

好奇压过惶恐,泽美悄悄尾随着女人,一路跟了上去。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果不其然到了山顶。临近石碑时,她收住脚,跪了下来。

山顶是村落海拔最高之处,夜幕下临崖的石碑挺拔高耸。泽美屏住呼吸,夜间山顶的风又疾又冷。

女人跪下以后磕了几个头,向着石碑低声倾诉:

“神啊,感谢你让我在死之前见他一面。”

死前?泽美内心一惊,这女人难道真得了不治之症?

四下一片死寂,除了女人的话语,再听不到其他声音。泽美遥遥看着石碑,见那个女人虔诚地朝并不存在的神灵说道:

“神啊,感谢你实现了我的心愿,我来还愿了。”

还愿?泽美心中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她咽下唾沫,悄然注视着女人的一举一动。

女人保持着跪姿,低下头,双手合拢成祈祷状,背脊挺得笔直。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泽美的眼睛都要瞪出来。

女人的身体剧烈地扭曲起来,像是有奇怪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来回游动,想要撑破皮肤,让她整个人都彻底爆裂开。没过一会儿,女人的轮廓逐渐变得有些浮肿,有什么在她的身体里缓缓胀大。

颤抖片刻之后,女人的身体外形完全破裂开来,无数条虫如喷涌的泉水,从她的七窍和身体崩裂的伤口中滚滚而出。

月光明亮又凄惨,泽美觉得自己仿佛入了魔境,眼前的景象无异于一场噩梦。

虫源源不断地从女人的身体中流出来。这些虫像是鼻涕虫,柔软粗长,在月光中泛着黏稠的银光。虫群像是受到呼唤,爬下尸体慢慢地汇成一股细流,流向石碑之下。在月光的照射下,虫群爬过的地方也都反射出银色的湿润痕迹。

随着大量的虫从女人身体中爬出来,她身体的外形则越缩越小,就好像她身体的每一块肉都破碎成了涌出的虫群,或是虫群分泌的液体溶掉了她的肉体。渐渐地,女人变成了干巴巴蜷缩一团的皮囊,如同被晒干的花儿一样枯萎。

这场人体溶化成虫群的恐怖景象持续了将近十分钟,随着最后一只虫爬入石碑之下,那女人凭空消失了。不仅她的身子,就连衣裤鞋袜,也一并消失在月光之下。

泽美想起寄宿在螳螂身体里的铁线虫,它们在螳螂死后,会从螳螂的身体里纷纷爬出,呈S状扭曲着肢体爬向远方,寻找下一个宿主。

石碑之上,望月寂寥而空明。

6

泽美发疯似地跑回洪笙家,此刻她只有一个要求:离开这里。

洪笙还没从吵架中回过神来,说话仍跟吃了火药似的:“你疯了吗?”

他不知道的事太多了,泽美想,她必须赶紧带洪笙一起逃离村落,感情问题等脱离了危险再说:

“洪笙,你们整个村的人,都被虫子骗了。”

“什么虫子?你在说什么啊。”

洪笙虽然嘴硬,但当说到“虫子”二字时,他的语调明显弱了。泽美看向他的眼睛:

“这种虫子像铁线虫一样,会寄宿在人体之中,以人体作养分生存。这些虫子,都在山顶的那块石碑下面,你们村里的祭拜活动,让小孩子吃石碑下的土,其实是把虫子的幼虫吞食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是让虫子在体内寄生啊!这太恐怖了,你的、你的前女友她……”

话还没说完,泽美就泣不成声。

“泽美,你冷静一点……”

洪笙伸出手想安抚泽美,却被她一巴掌打开。洪笙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解释道:

“虽说在你眼里只是一些虫子,但它们是我们村供奉的神灵。况且,神真的可以帮助村民们实现愿望。”

“真有人实现过?”泽美冷笑一声。

神会保佑村里的人,保佑他与心爱的人重逢。

这是在村中流传了千年的传说。

“洪笙,你小时候,吃过……石碑下的土吗?”

洪笙没有回答。

这下,泽美全明白了。

其实,所谓“相逢”,细想之下,是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

那些虫寄生在人体里,它们如同铁线虫影响宿主一样,控制了人类的想法。

洪笙与泽美这几天的遭遇,绝非巧合。虫群感受到洪笙的初恋女友想要与他见面的迫切愿望,于是控制了洪笙,引导他选择特定的旅游的路线及日期,让他忽视油箱情况,最终呼唤他带领泽美进山。

千百年来,在遮天蔽日的虫群精神控制之下,这个村里的人就依靠着虫群制造出的“巧合”、“神迹”生存下去。哪怕如洪笙这样远远地离开家乡的人,也无法摆脱虫的诅咒。

实际上,传说中的“巧遇”与“重逢”不过都是虫群作祟。如果思念之人尚在人间,虫群就会通过引导二人相遇制造出“重逢”的机会;如果思念逝者,虫就会强迫人类产生幻觉,让人与“灵魂”对话。虫决定了人类的思考,引诱人们远离世间,建立聚落,生活繁衍。以保证虫群在这片荒山之中不断繁殖下去。

“泽美,咱们去这里旅游吧!”

泽美想起洪笙给她展示手机图片时明朗的笑容。可当时的她绝想不到,洪笙的笑竟然是虫群摆弄提线玩偶一般的表演。

这群光滑而缓慢爬行的虫,它们控制住人类,威慑住人类,恐吓人类去树立起威严的石碑,让人类跪拜在它们脚下。既然人类需要仪式感,那就让他们通过吃土的仪式,心甘情愿地供出血肉成为培育虫群的土壤。

对于虫群来说,人类只是它们听话的宿主而已。而这些村民竟然还单纯地相信着“奇迹”,即便他们的孩子走出深山、远离这可怕的村落,也都是虫群的安排。虫希望游子们将新的人口带回山中,以保证人烟不息,虫群的繁衍不止。

7

洪笙沉默了好一阵,像在与身体中的神灵抗衡。

最终,他将车钥匙扔给了泽美:

“你走吧。”

泽美捧住钥匙:“你什么意思?”

“车厢里油还够,”洪笙轻声说,“请你回去之后,不要对别人说起村里的事。算我求求你了。”

泽美的心揪紧了。洪笙从没求过谁,他的乞求其实默认了这个村里存在的一切。

“你不走吗?”泽美想要把洪笙拉出这个诡异的泥潭,但话刚说出口,她就隐隐感到于事无补,“我还是想和你一起……”

“我想先留下来,”洪笙没抬起眼,“我还有事没有完成。”

什么事?骗来下一个女人让她吃土吗?泽美冷哼一声。

“泽美,你要记住,你眼中的虫,并没有侵害性,”洪笙的眼睛盯了过来,“如果你不自愿留下来,我不会强迫你的。神……也不会。”

泽美流泪了。

“洪笙,你要么选择和这些古怪的虫子在一起,咱俩从此不再相见,”泽美哭着说,“要么咱俩现在就走,再也不回来。”

洪笙一愣,又低头沉默下去。

“我其实不太想带你来,也从没有想去见她,可我实在身不由己……”洪笙顿了顿,“泽美,我会想你的。”

泽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慢慢地走出洪笙家,启动了车。

发动机的轰鸣让人心安,油表的指针也一切正常。泽美趴在方向盘上抽噎了好一阵。

随后,她下定了决心。

踏下油门,泽美驱车向山上驶去。

对她来说,唯一能拯救洪笙、拯救全村人的办法,就只有破坏那块石碑,毁掉万恶之源。

因为那块石碑象征着虫群的权威,那么毁掉石碑的行为也许可以稍微唤醒村中人。即便概率低到忽略不计,泽美也要尝试一下。

哪怕有一点点可以拯救洪笙的希望,她就绝不会放弃,这总比灰溜溜地逃跑好多了。她爱洪笙,必须要为他做些什么。

山路崎岖坎坷,以泽美的驾驶经验,车能顺利地穿过树丛、安然无恙地开到山顶已经是万幸。

见断崖旁耸立的石碑进入视线,泽美一脚将油门踩到最大,冲着石碑笔直地撞上去。

随着车身剧烈的震颤,烟尘四起。

车头撞瘪了,但石碑只是被撞得倾斜,并没有被撞毁。

于是泽美慢慢地倒车,退回一定距离之后,再次迎着石碑冲撞上去。

一次又一次地冲撞,泽美此刻绝望得就像堂吉诃德冲向风车。

她忘记自己撞了多少次石碑,因为她已经分不清现世与噩梦。只有顺着额头和指缝流淌的鲜血是真实的,身体仿佛裂开的疼痛是真实的。

终于,石碑在飞散的烟尘之中,倒塌、崩溃,坠落于山崖。

泽美长舒一口气,打着方向盘想要下山。不经意间,她看了一眼山脚下的村庄。

村里的灯已经全都点亮了,遥远的光辉之中人头攒动,村民正成群结队地朝山上赶。

泽美转回头,再次看向原本树立着石碑的大坑。

无数细长的白虫在坑中翻滚、蠕动,失去了石碑的庇佑,它们开始另寻处所,有些甚至已经朝着汽车爬来。

泽美试着重新打火,万幸的是车依然能动。

快跑!

逃跑是泽美此刻唯一的念头。

快跑!快跑!快跑!

但是,车在颤抖。

就在她踏下油门的瞬间,泽美感到了整辆车都在颤抖。

8

是虫。

像鼻涕虫的,白色的、无足的、柔软的虫,正源源不断地爬上她的车,它们的黏液在车窗上留下一道道令人作呕的痕迹。它们想要从缝隙中爬进车里,狠狠惩罚撞毁石碑的人类。

山体正在破碎、坍塌、如瀑布倾泻,原本应该是由土壤与树木草丛堆积而成的山脉,在月光之下,竟然逐渐分离起来,山化作石块,石块化作碎屑,碎屑中现出虫的姿态。

整个山上的一切,竟全都变成了虫。

原来,整座山都是虫群的拟态。

石碑倒塌过后,高山破碎成掀起的海浪,虫群如倾盆大雨坠落而下,整座大山分崩离析。

这座山,就是虫群。

它们现出了真身,在月光之下,变成白色的雨幕砸在车窗上,破裂虫身的体液在车玻璃上如烟花爆开。噼里啪啦的撞击闷响从车顶传来,仿佛车在暴雨中行驶。

泽美握稳方向盘,在山体支离破碎的最后一刻让车稳稳地着陆。虫腐蚀车辆的速度快得惊人,布满裂痕的前挡风玻璃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而前方不远处,村民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成了人墙。他们手中杂乱的火把与手电,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

“快抓住她!”

咆哮声不断传来。

用亮光晃我的眼,泽美想,这也是虫子教给他们的吗?

活尸般的人群从倾盆虫雨中走出,他们举着照明的器具,步伐统一。这些人的眼睛已经灰败下去,他们的大脑被那一整座山体积的虫群控制着,虫群在他们的嘴里爬进滑出,控制着傀儡向着破坏自己家园的人展现獠牙。

“快抓住她!!”

众人吼叫着向汽车扑来。

泽美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迎着那群人狠狠撞过去,驾驶座的车窗忽然发出巨大的碎裂声响,玻璃碎屑洒了进来。

她尖叫了一声,发现竟然是洪笙,他将血淋淋的胳膊伸进车窗,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臂,不让她逃脱。

不,那已经不是洪笙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拳砸碎了汽车玻璃,即便整条胳膊都被玻璃割伤也面无惧色,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就算泽美狠狠地朝那个她熟悉的臂弯咬下去,洪笙也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他的全部思维都已经被虫控制。他只是这虫群的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他抗拒不了虫子的命令。他咆哮的时候,虫从他的鼻孔里滑了出来。

他曾经抵抗过,但他失败了。他成了虫的俘虏。

他在虫的诱惑下,带泽美来到村落,为了村里的人口永不断绝,必须要有泽美这样的年轻人源源不断地住进村里。忘记加油、行程错误、进山寻找人家、与祭祀的村民相遇、与初恋情人相遇。这一切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是虫群在控制着洪笙的想法!

可洪笙依然在抵抗,虽然他从未向泽美吐露心声。违抗了虫的意志去将车加满油,让泽美逃离,这些行为,应该算是他对泽美发自心底的爱吗?

因为自己成了虫的俘虏,所以哪怕拼死挣扎一下,也希望泽美能够逃走,便是洪笙的悲愿。

或者说,这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对不可违的命运所做的微不足道的抵抗。

“洪笙,谢谢你。”

泽美忍住眼泪,又看了一眼她曾经爱过的男人,那张已经吻过无数次的脸庞上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他就是虫,虫就是他。

哪怕明天天一亮,那张脸又能自然地笑起来,泽美也很清楚,洪笙已经不在了。

于是她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踩下了油门。

9

车开了很远很远。虫群、村庄与村民,都已经远去。

当然,还有洪笙。

车窗外只剩月下无垠的苍茫荒田,夜风吹过,如同有人在旷野里痛哭。

随着泽美逃离得越来越远,手机像是活了过来,短信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起,吵个不停。看来电话信号恢复了,泽美满头大汗,短信铃声吵得她心烦意乱。于是她摁掉手机,丢向后座。

GPS也活了,告诉她最近的高速进站口只剩下一百多公里,她感到了解脱,于是稍稍放缓了油门。

这几天的经历就如同噩梦一样。

如果洪笙能和她一起出来就好了。劫后余生的遗憾才最让人感伤,泽美不禁咬住嘴唇。

当她开始放声哭泣时,由于过度紧张而忘却的疼痛感,才终于铺天盖地袭向了她。

胳膊像是在流血,是刚才洪笙抓伤的吗?

泽美打开灯。

手臂上有一道鲜红的割伤。

一条白色的虫正蠕动着往伤口里钻,它的身体已经没入了一半,只留尾巴摇晃不止。

虫不仅可以被吃进去,还能顺着伤口进入人的身体?泽美觉得浑身都凉了。如果她的推测无误,这虫会与人溶为一体,控制住作为宿主的人类。那么——

她慌忙伸手去捏虫的尾巴,可是虫尾滑溜溜的,瞬间钻进了泽美的手臂。

她魂都没了,只顾盯着手臂看,以至于忘记了方向盘。车如脱缰野马,瞬间失去控制。

苍凉的月光之下,越野车在乡间的路上疯狂地打着旋,激起一阵又一阵沙尘的波浪。

泽美被惯性甩得身子一歪,额角磕在车门上。

视线如同被人一把蒙住,世界黑了下去。

洪笙说:“泽美,我会想你的。”

不知失去意识有多久,泽美才终于睁开眼。她忘了车究竟驶向何处,耳畔只能听到风在呼啸,右脚本能地踩着油门,窗外,是有些眼熟的冰冷荒田。

就像在走回头路一样。

泽美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背脊挺得笔直。她的眼前是白茫茫的光,朦胧而温柔,那是让人安心的虫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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