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在73岁前,身子骨一直很硬朗。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走起路来带风。我们一家都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健康长寿下去。有一句话叫七十三,八十四。意思是说七十三岁会有一个劫,过了,便可健康地活到八十四岁。我一直都觉得这种俗语毫无道理,不过每次爷爷提起来也不好反驳,只是一笑了之。

可没想到,就在爷爷七十三岁的寿宴上,出事了。那个时候我在上学,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听别人说,大概是爷爷一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不想却引起了血管堵塞,直接被送进了医院。然后,引起了糖尿病的发作。

前几年,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严重的事情,只是觉得爷爷越来越不爱动了,食量变少了,也不太会喝酒了,但是一高兴也是会喝几杯的。还有的话,大概就是爷爷要定期去武汉协和住上一段时间进行检查,然后每周要定期去县里的医院做透析。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爷爷还是会握着我的手,然后说,孙女太瘦啦,得多吃点。还是会和我一起去商场买凉鞋,然后说,孙女穿得真好看。爷爷依然是那个,健朗的,疼爱我的爷爷。

高二的那个暑假,在老家呆了大半个月。我发现,爷爷变了。他原本是个特别爱热闹的人,现在却只喜欢早早地起床,一个人搬凳子坐在院子里,看天慢慢变亮,听院子外散步的行人的闲谈,听孩子们玩耍的喧闹声,一言不发。他的食量也越来越小了,以前每餐无肉不欢,现在却只喜欢吃点青菜,喝点粥,虽然家人都说多肉才能补充蛋白质,对身体有好处,他却仍然不听。

爷爷给我摸他的动脉,说是为了做透析,做了个小手术,把动脉移上来,就在小臂的位置。我用手指触碰者,我可以感受到血液快速地流动着,热烈地,蓬勃地,像极了我想象中的火山那滚动的熔岩。透析其实就是换血,把血抽出来,过滤,不论是好的坏的,然后重新输送回体内。每次透析大概是四个小时,就这样躺在床上,不能乱动,我不知道那是种怎么样的体验,应该是煎熬而痛苦的吧。

爷爷变瘦变黑了,透析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肾功能也逐渐退化。有一次我跟他二人坐在院子里,他看着院子里的栀子花,说:“毛毛,爷爷可能要死了。”“别瞎说,爷爷身体好着呢。”我也不知道我能说什么,而我能做的,只是多陪陪他。

那大半个月,爷爷都没怎么出过门,无论我怎么劝怎么哄,除了去医院。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叫上了我,说要跟我一起出门。我高兴坏了。谁知,是去银行,爷爷说我要上学,要取点钱给我用。那是种没法描述的感觉,想哭,又想笑。你没办法说清楚那是感动,还是伤心。

高三要补习,得提前开学,我也得走了。爷爷握着我的手,说,“孙女要走啦”。“嗯,爷爷等着我,我过年就回来。”我当时是这么跟爷爷说的。

可我没想到,一切会变得那么那么快。我走的时候,是盛夏,那个时候院里的栀子花开得正艳。而爷爷接到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是初秋。

爷爷住院了。

而我却因为高三学业繁忙,所以不能回老家看爷爷.只能每个周末打个电话回去,问问爷爷的近况。起初爷爷还只是在县城的医院里住着,还会跟我唠会嗑,跟我说要好好学习,注意身体,等着送我上大学。

但慢慢地,爷爷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小,变得沙哑,变得有气无力,谈话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再到后来,就变成了,“毛毛的电话,说两句”,大妈的声音喜悦中透着浓浓的疲惫。短暂的沉默。“你爷爷说有点累,就不说了”。现在想想,也许,爷爷是怕我听到他的声音担心,所以宁愿不说吧。

时间就这样过着,爷爷的身体也时好时坏。转眼间,就到了爷爷的八十大寿。正好那段时间没那么忙,能请得到假,就回去了。

再见时,爷爷已经要靠吸氧维持血液的氧气含量了。更瘦,更黑,更沉默,更喜怒无常。只躺在病床上,彷佛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

家里人特地为爷爷摆了筵席,请了只要沾得上边的亲戚。但是爷爷因为身体原因,只出席了一小会。但仍然可以看出来爷爷是高兴的,也破天荒地说了几句话,表达了对来宾的感谢。

“爷爷,我要走了。等过年我就回来看你。”我握着爷爷的手,瘦弱见骨,松弛下垂,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暴露的血管。

爷爷沉默着点点头。

然而再见,就是永别。

一周后,爷爷去世了。

家里人又请了假,匆匆地赶回老家。

按照老家的规矩,要设灵堂三日。爷爷的棺材就摆在客厅的中央,周围挤满了人,每个人似乎都在说着什么,混杂在一起让人听不真切,让我觉得,所有彷佛都是假的。

奶奶说,爷爷是突然走的。那个时间爷爷要吃晚饭,奶奶便回家准备,差旁人照看着,哪知道刚出去十分钟,爷爷一口气没提上来,走了,眼睛都没闭上。虽然突然,但家里人早有心理准备,匆忙地给爷爷净身,换上丧服,合上爷爷的眼睛,送入棺材。

“再看一眼你爷爷吧。”不知哪个大伯说道。于是他们开了棺。

扑面而来的腐败气味,在阳光下,甚至可以看到飞扬的颗粒。说实话,我被吓到了,于是只匆匆瞥了一眼。

接下来便是传统的送葬仪式,不同的亲人朋友同事前来祭奠,大爹和父亲穿着孝服,绑着白色的头巾,在棺材前的垫子上一次又一次地下跪着。根据习俗请来道长为爷爷祈福作法,烧纸钱,庇护爷爷不受阎王责难,愿他在地下依然过得舒坦。

最后一晚要守夜,我就坐在棺材的旁边。冬天很冷,大家围在火炉旁取暖。我听到了很多很多,不曾听闻的往事。爷爷是家中独子,从小到大受尽长辈宠爱。长大后考上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工程师,前途无量。后来却因阶级问题被打压,只好留在县城里,成为了县里第一位建设局局长。县里时至今日,还保留着他当初设计的电影院,虽然早已不作当年用途。

说到这我想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爷爷已经退休多年了。但是每一次发新书,爷爷不会买书套,而是让我买一卷包装纸,然后亲自测量,剪裁,包装。

最终,还是来到了早上,要下葬了。

下起了雪,冷得异常。

我举着白帆,手露在外面,已经没有了知觉。

爷爷将自己的墓地选在了山上,在他奶奶的墓旁边。他说,这样的话,别人给他烧香火的时候,势必会有奶奶的一份。

我举着白帆向前走着,后面的人抬着棺材。墓地早已挖好坑,人们麻利地将棺材放入。然后开始埋葬,土一点一点地覆上棺材。

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大雪纷纷地下着。

 “这是上天为爷爷哀悼呢。”姐姐也站在一旁,忽然冒出一句。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与铲入的泥土混杂在一起,显得脏兮兮的。

“姐,你说爷爷会冷吗,他穿的这么少?”

身边突然安静了。

 “爷爷不会,倒是你,穿的那么少。”说完,姐姐脱下了她的手套,给我戴上。

  泥土越填越高,终是将棺材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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