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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可以决定自己的流放,遭遇风雨,心路不开,愁思就会绵长,直到有一天,撞见阳光。”
——梭罗
我曾居于五楼,享有一个大天台。或者说,因向往天台,而特意搬上五楼的。
夏日,通往天台的纱门吹来凉风习习,虽然外面炎热,凉风从纱门里溜进来满屋子逛 ……我忽闪着胳膊假装一只大鸟在忽闪翅膀,站在纱门前,风嗖嗖嗖灌满我的衣裙,像一面胀鼓鼓前进的帆,好不快意的风!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最好玩的,是每天清晨四点,我独眠沙发,听到的一场场美妙音乐会。
许是顶层的缘故,许是我在天台种植了美丽小菜园,鸟儿们常常成群结队来栖息。最早听到喜鹊的歌声,穿着精心设计好的黑白相间的庄严演出服,立于天台的栏杆高歌一曲,然后左顾右盼,跳一跳,再左顾右盼,仿佛在找谁?另一只喜鹊飞过来,似乎有意挑战第一只喜鹊发布的乐曲,于是挺胸凸肚也来高歌。飞来的第三位喜鹊不甘落后,蹲在阳台纱门顶上来一曲美声,它个头大,声音更为明而亮,此刻,这群歌者却不知道三步以外的地方躺着一个我。我不得不睁开眼睛,耳朵分明被灌入一曲又一曲歌,不清醒不行了。
此刻才早晨4点,天刚蒙蒙亮。刚才仿佛是前奏,现在音乐会上演突然开始,各位鸟儿星仿佛同时起床似的,分不清来了几十位明星,呢喃声、唧唧声、喳喳声、咕咕声、滴哩声交错在一起,时而长,时而短,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急,时而缓,它们在聊天吗?这聊天是用歌唱的声音进行的,于是可以说它们是在唱歌剧。情绪缓急不定,一个声音正在高昂嘹亮中,忽然穿插入窃窃私语的低音,一个声音急急切切在诉说心语,另一个声音迫不及待地开口……我静卧沙发不敢动,生怕一动,发出咯吱声打乱了这精彩的免票歌剧!它们在唱什么呢?有时急切切,有时惊恐恐,有时笑喳喳,有时嘀咕咕……这歌剧在唱着鸟儿们生活的酸甜苦辣吗?歌声纷纷地、密密地钻入我的耳朵,不绝如缕。
我凝神屏气沉浸其中,假装自己是田野上的一块石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近两个小时,天渐渐大亮,橘色的曙光穿过南面的窗照耀到我的黑沙发上。突然,歌剧嘎然而止,我分明听到翅膀们划过空气的美妙声音。开门上天台,一片清静,丝瓜们意犹未尽地拍打着叶子。这些鸟儿都是谁呢?喜鹊、燕子、麻雀、鸽子、斑鸠、啄木鸟……等等。
彼时我在天台上种植小菜园,假装自己是陶渊明。动用了家里所有多余的盆和桶,装上肥沃的腐殖土,搜来的种子泡水后种下去。每天殷勤浇水,看着看着感情就生出来了。丝瓜从小芽们直到小苗们,再到东摇西晃找地攀升,足足一个月时间,继而攀爬够得着的一切栏杆……有几次误打误撞缠住隔壁大葱,把人家缠绵得东倒西歪喘气不过来,还是我及时劝架纠正丝瓜先生的方向失误。
三个月中我门口的绿色小瀑布日复一日地喧哗着。先后长出丝瓜、豆角、山药、土豆、大葱、青椒、槟榔芋。丝瓜攀升卧室的房顶,我默许了,有新风景看也好啊!当房顶花开,我那天很想像小孩子蹦一蹦,看清楚花所在地形的全貌。可惜努力高高地蹦了三次都没有看见,想照顾房顶花宝宝的心这才淡了。之后房顶结了一颗完整的丝瓜,唯一能吃的,可惜我无论如何也够不着。
每天不管天气怎样,我都去拍各种开放的花和叶。它们是我这个夏天,或者说我这前半生最亲爱的邻居,不,更正确地说它们是我的孩子呢。我目睹生命从我的小指甲那么大出发,最后覆盖了围栏,爬上了房顶……那份坚强常常鼓励我,快乐我。
我未知还有多长时间生命,我未知自己有没有那样的幸运,自由地拥有小如花盆的土地,可以种植一点点朴素的植物。许多年前我曾经拥有,可是不知道珍惜而荒废很多可以手植的时光。我不能期待将来的某一天,所以才有这么绵密深情的眼神,每天疼爱这些短暂生命的花朵们。我抚养她们的岁月不知道哪天就突然结束,或者是霜降,或者是雨雪,或者是寒风……就像我读到中年失去子女又拼命生下孩子的母亲的奋斗故事,老境中的拼命,和时间赛跑,极尽全力抚养幼子长大。
手植足足迟了俩月,以至于植物们花季就开始沐浴秋风。我每天的拍摄,记录她们短暂却极尽全力释放的青春。记录每天拜访小田园的陌生昆虫,查昆虫的名字与来历,去法布尔的《昆虫记》寻找它们的故事。珍惜当下的这种心情,或者也夹杂着对自己人生的思考。
不觉到了冬天,我有了晚上听演唱会的美好机缘。五楼只有两户,隔壁房子前不久卖了。来了新房主,一位青年男子带一条雄壮大狗住进来。我从来没有和他打过招呼,因为从来没有机缘面对面相遇过。先生去广州工作,我和女儿住在楼顶,没有防盗门,对于陌生男邻居难免防备。我叮嘱女儿早出晚归一定要小心谨慎。
奇迹开始出现了。
晚饭后,7点。沙发后面的墙猛然有了美妙声音的振动,整堵墙仿佛在微微颤抖。这堵与邻家共用的墙,现在变成一架巨大的钢琴,佛乐不绝如缕。沙发紧靠着这堵墙,我正在睡觉,忽然被声音惊醒,一下子坐起来,惊讶地回头看这面普普通通的白墙,一下子怔住了。这可是不同寻常的声音。二十多年前的黄昏,我曾和同学爬北京西山看夕阳。游人已空,满山苍翠寂寥,暮烟渐浓。听着同学给我娓娓讲佛法故事,行至半山亭上,俯瞰夕辉中的大地。突然,满山遍野响起这篇佛乐,为我勘破世间无常。可以说,我对于宗教信仰的感动是从那篇佛乐里来的。如今,只见那慈悲而富于感情的诵经声配着音乐匀速而有节奏的,缓缓而带着无上的亲切真诚,穿过这堵巨大白墙,一直进入我耳朵里,进入到我的心里。初闻,我端坐,素静。在佛乐声中把生活烦恼所泛起的渣子统统沉淀下去了。彼时,先生远去广州,我独自一人撑着家,每常孤零,每常凄清,而日复一日的佛乐,极大地安慰了我,镇定了我,清明了我。忽对旁边每天定时放佛乐给我听到的青年人,起了欢喜心和信任心。他,无需我防范,他是一个信仰坚定的修行者。与之为邻,我当有福。搬走前,犹豫再三,因为素未谋面,告别仿佛没有理由。但,我还是特意轻轻叩门,邻居开门亦不惊不怪,他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是一位身长玉立的斯文书生,书卷气十足。我真挚说出每天听到佛乐的深深感动,他微笑合掌颔首,道一声:“珍重!”而他背后的大狗,像以往一样不吠不叫,静坐摇尾。
我常以童话历险记比喻我的前半生。每天清晨的鸟儿音乐会让我受益了整整二个春天又二个夏天;天台种植,终因土薄,没有真正让结出的丝瓜长大成熟,但是我亲眼目睹了丝瓜生命的奇迹,目睹了那么多光影交错的美好!我终究还是品尝到了几枚细细嫩嫩的小豆角,品尝到土壤里藏着的几十颗山药豆儿,最美好的收获在过程中。而隔壁青年用他的信仰滋养我,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着年迈的小脚姥姥去教堂,听信徒与神父一起唱经,宗教音乐让我儿时感动莫明,长大之后明白小脚姥姥凭着信仰熬过那么多悲苦艰辛,而一字不曾诉苦的原因。
感动,不可以忘记。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可以决定自己的流放,遭遇风雨,心路不开,愁思就会绵长,直到有一天,撞见阳光。”梭罗说。
202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