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困境

电影《诱僧》画面

         自古以来,对于人性的善恶问题,哲人贤士一直争执不断,谁也说不服谁。这种问题,本质上已经脱离形而下的具体实例而上升为形而上的探究,所以只要你找到一个证明自己观点的例子,对方都能找到更多相反的实例。孟子主张性善,所以人应该被德化教育。于己,可以克己复礼;于众,则可以礼复乐兴。韩非子主张性恶,所以应该用严刑峻法对人的恶加以遏制。告子认为人性无善无恶,就像白纸一样,人性所体现出的善恶都是后天影响所导致的。而董仲舒、扬雄、王充等人认为人性中同时拥有善与恶两种属性,哪种属性发展得快就会主导一个人的善恶。

        凡此种种关于人本性善恶的探讨,既相互对立,又好像相辅相成。而比较令我信服的,是人心向善的说法。所谓人心向善的最重要判断依据,是恻隐之心的普遍性,人们总是对别人的悲惨际遇心生同情,即使这个人素昧平生。一直以来,我隐约觉得人之所以表现出善行,应该有更深刻的原因。比如恻隐之心,其背后隐藏的同理心,或者是心理学所说的共情能力。看到处于困境中的人,人们会下意识地想到,如果自己在这种情境中会是怎样的感受。这种同理心导致提供帮助,至少是心理上的支持。而同理心的背后,很可能是我们有限的能力,或者说面对各种困难时力有不逮。设想如果一个人拥有灭霸的能力,打个响指便可毁灭半个宇宙。他会选择善良对待世人,还是无视别人的感受,为所欲为,唯我独尊?很可能是后者。想到这,老子的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似乎就好理解了。

        所以,人们所表现出来的善良本质上是一种高级的生存策略,这种高级体现在它充满智慧。善良的人们,认识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力有不逮,于是善良地对待这个世界,以期得到世界的善良地对待。至少来说,付诸善行时,先不谈日后是否会收到同样的善报,当时人们的内心是充实和平和的。付诸善行的高明还体现在它是看重长远的,如同佛偈所言:善似青松恶似花,青松冷淡不如花;有朝一日浓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无恶不作,怙恶不悛的人并非绝无仅有,然而能得到善终的毕竟不多。

         善良是如此高明的一种策略,那为什么还有很多人依然从恶如流,激清扬浊呢?这些恶人里,也许真的有一部分本性就是恶的,也许有一些人智慧不够,而更多的是他们看到为人善良的一些困境并无法接受。善良也有什么困境或者障碍要克服吗?当然有,而且有时候代价是很大的。比如沉船时,那些主动把逃生机会让给儿童和女人的男人们,闪烁着神性的光辉,何其伟大。然而,这种伟大的善良是以付出生命为代价的。即使在无需如此悲壮的生活琐事中,行事善良也总会付出点代价,远不如冷漠自保来的实惠。

        很多人面目狰狞,耀武扬威,其实并不是不想做一个善良的人,而仅仅是善良容易被人误解为软弱。被别人视为软弱绝对不是好的体验,那感觉如鲠在喉,令人愤怒,以至丧失理智。所以很多人为避免陷入这种窘境,选择展示自己的恶面孔,开始可能只是外强中干,久而久之,就连那内心也变坏变恶了。所以对于善良的人而言,他便多了一个任务:除了为人行事以善良为准绳外,还需在必要的时候向不怀好意的人展示他绝不是懦弱胆小的人,所谓既能菩萨慈眉,也可金刚怒目。然而,这毕竟是高超的技能,更多善良的人在面对需要给出是否软弱的挑衅时,只好忍气吞声,坐实了软弱的名声。如果这类困境只源于恶人的责难,那倒也不用过于在意,而很多时候,这种责难其实来自身边人的有意无意的行为。比如早年间的大家庭中,一定有以奉献为乐的人,在为家人的付出中获得满足与成就感;也必然有以索取为乐的人,好吃懒做而且心安理得。那善良的人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忍辱负重,反求诸己,而在外人看来,这无疑又是善良人软弱的又一力证。

               而善良的最大障碍,是其自身所具有的矛盾性,这种矛盾体现为不同层面的善有时候是对立的。《增广贤文》里有一句: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似乎总是提醒我们,一味地善良的人,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这么说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如果换个表达方式,这个道理就很难辩驳了——做大事好像必然在某些时刻得舍弃普通意义上的善良,即便做事的人完全出于善心。因此,千百年来,忠臣明君众多,而倍受推崇的不过郭子仪、曾国藩几个。史书评郭子仪: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而曾国藩更是被评价为: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像这样在家国功业和为人私德都被人赞许的实在是不多见,而更多的人总是挣扎于小善与大善的冲突之中。这让我想起电影《诱僧》中的情节,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发动兵变杀自己的时为太子的大哥李建成和四弟李元吉,并逼迫皇帝李渊立自己为储君,继而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全家老小满门抄斩。主人公石彦生,本是李建成的亲随,政变发生后,逃到一间寺庙隐姓埋名,等待时机要刺杀李世民这个杀兄窃国的十恶不赦之人。几年后,已经剃度为僧的石彦生领着几个和尚去了趟长安,发现天下已定,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富足安定的生活之下,大唐的百姓早就把那个残害手足同胞的李世民忘记了,他们所做的只是对开辟贞观之治的圣君由衷地礼赞和膜拜。一时间,石彦生陷入了迷茫。他本以为自己代表正义,刺杀暴君,替天行道,而当下,自己似乎成了已经成了盛世的破坏者,国民的对立面,道德与微观的善和功利与宏观的善互相冲突,如同烈火般烹煮着石彦生的内心。如果刺杀李世民是错的,那杨朱的不拔一毛而利天下有错吗?如果刺杀李世民是对的,那盛世终结,百姓生活再次动荡,他们有错吗?

         对善恶的探讨,可以深邃也可以肤浅。但是深邃的往往得没有定论,成为逻辑与诡辩的游戏;而肤浅的,可能恣意昂扬,呈一时口舌之快,但难免错漏百出贻笑大方。本文便属后面的一类,但如果这其中只言片语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或思考,也算是一份功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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