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一)

暴雨后的夏夜没有了白天的燥热,空气中流动着丝滑的风。何皖缓缓地睁开眼睛,从睡梦中醒来,但梦境中一个女人和小女孩的脸始终挥之不去。她轻轻地掀开搭在裸露的腿上的薄被,拉开那层已经缝了好几遍的蚊帐。怕吵醒楼下舅舅一家,她赤脚踱步到打开了半扇的窗前。

何皖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半夜在睡梦中醒来。起初,她望着无边的夜色相信妈妈会像她承诺的那样过段时间就接她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当经历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之后,她才意识到,或许她将很长一段时间清醒地与夜色为伴。

河堤旁鸣叫的蛙声将何皖的思绪拉了回来。指尖触摸到的陈旧的窗柩无不在提醒着她自己是有多么想逃离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何皖突然感觉到一种喷涌而来的伤感,她把头高高仰起,任风吹散这使她失去希望的落寞。

突然,她感觉有一道目光——真实地属于人的目光。虽然何皖没有及时看到,但一贯敏感的她还是能感受到来自那道目光的探究和神秘。

天色渐渐地开始明亮起来,像拉开了一层厚重的幕布一样。她才发现她已经在窗边待了那么久。她仍然保持着窗半开的样子,轻轻地踱步回到床边,躺下时将醒来时掀开在床尾的薄被重新搭在自己的腿上。一切的动作是那么地熟稔,就像倒放一样。

她强制自己入睡——在距离完全天亮的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不想一起床就被舅妈喋喋不休的唠叨搞得神经衰弱;也不想被那玩世不恭的表弟搞得濒临崩溃,她必须藏住内心的秘密,她只有一个人,要想完全地走出去她还不能明目地与舅妈起冲突。

(二)

“杨枫,小枫起床啦!”几乎在舅妈声音一响起的时候何皖就清醒了过来。她知道舅妈真正叫的并不是那个叫了也不会起床的表弟,而是间接提醒自己该起床了。她还记得第一次舅妈这样叫她没有起来时舅妈拉下的脸和讽刺的言语。

她呼了一口气,下床,换衣服,洗漱,下楼。

“今天你把家里收拾一下,小枫的老师要来家访。”舅妈像往常一样向她安排着每天的家务活。

何皖望着家里的一片狼藉,已经预料到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已不由自己支配。她望着四处散落的鞋子,随意堆放的书籍,一看便知是那个被宠坏的表弟的杰作。由于舅舅舅妈属于中年得子,便对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表弟格外宠爱。

当看着表弟在舅舅舅妈面前肆意成长时,她已由最初的羡慕变成了如今的麻木,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已不可能重来,让未来的自己更好才是她最应做的事。于是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进退,学会了掩饰,她怕一但自己和舅舅家反目他们就会断了自己的上学路,那么唯一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没有了。

何皖不知不觉加快了打扫的速度,一来快点完成她可以节省一点时间用于学习功课,开学她就要进入市里的大学了;二来舅妈虽然不会夸奖但至少也不会把嘴放到她身上。

当将所有的垃圾都清理完的那一刻何皖感觉到了一丝自由。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沿着河边这条小道一直往前。

可能是平常迎合惯了,一到独处的时候就格外放松。

“砰!”一颗石头坠入水中时溅起水花使何皖向河岸挪了一步,她没理,心想应该是小孩子的把戏。

“砰!砰!”接二连三的水花不断被激起来打湿了何皖的裤脚,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到底是谁。

“诶!这里。”她寻声而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彻夜大雨的缘故,远处的山头出现了一道彩虹。

(三)

何皖就这样看着对面的男孩子沿着泥泞的河岸一步步向自己靠近。

他穿着与田色不搭的水蓝色牛仔裤,亮白整洁的棉T;眉上的头发恰到好处,与他那英气的剑眉相得益彰;那双眼很透,仿佛你一眼就能看到底;但当你深入地观察时但又能清晰地感受到瞳孔背后的故事,是忧伤吗?何皖心想。

此时的方淮望着面前这个正在打量自己的女孩子,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他知道自己给人的感觉可能有点……成熟,但谁遇到这样赤裸裸的目光都会感到奇怪的。

于是他双眼一眯,脖子一推,微躬着身子,说:“你这么盯着我干嘛!”

突如其来的气息是何皖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了别人,顿时觉得有点尴尬,但不知为何觉得道歉又有点难为情,于是兀自后退了几步。

方淮突然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望着眼前这个矮自己一头,强烈掩饰尴尬的女孩子,心想怎么和自己听说的不一样?

看着她自己的尴尬症都要犯了,于是方淮难得地主动说道:

“我见过你,我知道你。”说完口袋一插,头一偏,没有再看何皖。何皖也发现他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将双手插入口袋,但同时对他的话也表示怀疑。

“是吗,这……以前应该没见过吧。”即使觉得对方的话不可信何皖还是反问一句。

“昨天半夜,还有,你舅妈来我家时说到过你”。他边说边转动着身子指向远处掩在树干背后的窗户。

蓦然,何皖回忆起昨天半夜自己感受到的那一道目光,难怪自己也会觉得这个男孩有点熟悉。同时,也有了一种被窥视的不适,或者是她太敏感,也或者……太自卑,第一次这样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你叫什么。”很陈述的语气

“何皖,皖南的皖。”何皖觉得她妈妈这一生给的最好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个名字了,因此她介绍时总会提醒一下,不想任何人误会。

“哦,方淮,”顿了一下,“淮南的淮。”一如既往的平静的声音。

换作以前,何皖是怎么也不会这样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待这么久的,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独处时什么也不做将自己放空的时光。但此刻伴着明媚的阳光她第一次觉得不反感,除了空气中流动的小尴尬外。

另一边,方淮用余光瞄着自己身旁这个望着前方,貌似在想着事情实则眼神空洞的姑娘,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是家中的独子,虽然从小只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但丝毫没有没有感觉到那种单亲的惆怅,反而觉得两个人相依为命,全力信任的感觉很好。他不是没有听过关于何皖及她母亲的传言,但他认为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比她幸运的是母亲还在他的身边。他默默地收回了在何皖身上的余光。

几乎在方淮收回余光的那一刻何皖才默默地舒了一口气,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方淮在打量她,她太敏感但又碍于尴尬,所以一般都是选择自己先憋着当做不知道,然后等对方收手。起初她也会在事后告诉自己下次不要这样勇敢一点,但屡次失败后她明白了这是她性格中难以修补的一块,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习惯。

“我要回去了。”何皖觉得自己该走了。

方淮侧了侧身,其实河提足够宽根本不用侧身。

直到彻底下了河提何皖才完全地放松下来,她感觉很奇怪,平常跟陌生人碰见了她都是自然而然地微笑或点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紧张。她抑制住回头望的冲动,踩着凌乱的步伐往家走。

而此时,河提上,河岸旁,一个双手插兜、面河而立的少年微微地勾起了嘴角。

(四)

此时的何皖还未走到家门口,就远远地看到了停在前坪的汽车——杨枫的老师来家访了。突然,何皖不想踏进那个屋子,她靠在墙边回想起自己在这个家的第一次家访。

那时她刚被妈妈寄住在在这个家,学校为了解学生情况于是组织了一次家访。何皖在回家的路上就一直在组织语言想怎么向舅舅舅妈开口,但一到关键时刻时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跟除父母以外的亲人相处的,但在何皖的印象中,那种七大姑八大姨围着关心的场面从来没有出现过,就连唠叨啰嗦都没有。

何皖思考良久还是决定回屋,她深吸一口气想以最快的速度溜进去,却不料还是被坏事儿的杨枫给搅了。

“姐,你回来了。”一听就是很不走心的问候。

“嗯。”何皖停了下来,微微转过身子,朝在座的各位老师点了点头。

“姐,上次你教我做的作业还没做完呢,你现在去教我做完吧。”

望着那双狡黠的双眼,何皖就猜到这表弟肯定是打着幌子想逃跑了。

“哎呀,走吧走吧!老师再见。”还未等何皖反应过来,杨枫就推着她去了房间。转角处舅妈边谄笑着边和老师夸着杨枫如何听话认真的样子何皖心知肚明。

“终于解脱了,呼!”一回到房间杨枫就扑在了他刚起来不久的床上。

“既然你解脱了,我就走了。”何皖一分钟也不想待。

“诶诶诶!等等,你傻呀!哪有人辅导作业一进门就辅导完了的啊。”杨枫从床上跳起来。

此时何皖虽面无表情,但心中白眼已经翻上天了,又不想和他理论便直直地坐到了书桌旁。

“对嘛,你呀就是这副事不关己但又让人看得想揍的样子,难怪我妈和你合不来。”说完就把脚搭在床沿。

何皖从没见过这种无赖的人,只当他是在挑战自己的忍耐极限。但还是呼了一口气,说:

“你妈和什么样的合得来,你这样的吗?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后半句何皖在心中诽腹。

杨枫挑挑眉,歪着头,以一种十分得意的语气说道:“还真是。”

接着用一只手撑起身体,就这样一种怪异的姿势跟何皖说:“我妈吧,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你偶尔服一服软比跟她对着干强多了。像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说完,把手一放,又躺回床上。

何皖望着表弟,她第一次觉得一个人表面再有更多的爱,内心还是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思想。正如杨枫而言,虽然舅舅舅妈很爱他,但也在禁锢他,他渴望自由;而她,虽然没有亲人热切的关爱,但起码没人可以左右她的想法,因为她不会轻易表露,别人也难以发现。

莫名地,何皖觉得自己的内心平衡了一点。

“小枫啊~,出来送送老师。”舅妈在外面喊。

“好嘞~来了。”杨枫急忙跑出去。

何皖回过神,轻轻的扯下嘴角,回了自己屋里。

(五)

方淮回来后就一直待在家中,他本来是打算将暑假的社会实践完善的,但自从回来后他感觉不论自己怎样心理暗示,思绪总会不自觉地飘到那条蜿蜒的河上。少女的衣角被轻柔的风拂起,与河提旁竖起的野草微微交缠的画面。

他第一次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是他与母亲刚搬到这来的那一晚,相较于城里人的礼数与规矩,乡下的人骨子里更多地透露着一份“好奇的热情”和“探寻的直接”。

那天晚上附近的邻居都来到了家中,美名其曰地关照新来的邻居。其实更多地则是一种人类本质的好奇——一对城里来的母子突然来到这穷乡僻壤,怎么都觉得有点违和。

他本来就不喜与人多言,更何况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的人,因此他打了个招呼表示礼貌以后就独自进了房间。隔着木质稀松的门板他依然可以听到邻居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场面话”,也夹杂着母亲温声的应允。

他本来对这些“表面交道”毫无兴趣的,但一个人却吸引力他的注意。

“哎呀,快别说了,我们家那个闷着声儿但又倔地要死的丫头呀怎么能比呢,每次我看到她那样子我就恨呀。”

“还是孩子嘛!”

“对呀,现在有几个孩子不是这样的。”

他对她们所说的这个人不熟悉,但这人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何皖~”怎么也难以将她们口中那个倔强沉闷的人与这个有点婉约的名字联系起来。至于那天半夜的瞥见和河边的相遇,真的可以说是偶然了。

想到这,方淮突然觉得这里的暑假生活自己似乎有了一点期盼。他和何皖都没有意识到缘分可以安排得这么巧,巧到让两个端点的人逐渐向中心靠拢。

“儿子。”端着汤的母亲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说了你平时不要煮这些,喝多了真的腻。”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将碗抬起,边吹边喝了起来。

“小心烫。”在方淮看来母亲温柔优雅地不像是这个地方的人,即使现在用毛巾帮他抬着碗底,也像是揣着手绢一样。但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娴静的人依然从那个势利的大家族中将他拉了出来。

“你觉得这儿好吗?”方淮没来由地问一句。

“你觉得这儿不好吗?”轻描淡写的回答。

“目前还行。”

“那就行了。”说完母子俩相视一笑。

是的,方淮一直没有说出口过,他其实在哪都无所谓,因为他平时住学校,也只有节假日回来。只要母亲过得开心就好。

方媛望着低头喝汤的儿子,自然知道他心中那块坚硬但又脆弱的地方。她不会去触碰,因为他对于她而言,就是生存的希望。

(六)

相较于方淮一家的温馨气氛,何皖和舅舅一家在餐桌上的气氛像夏夜一样沉闷。今天舅舅从外面做工回来,舅妈准备了很丰盛的一桌,但真正吃下去的却只有杨枫。何皖知道当自己提出新学期所要缴的费用时就已经猜到了。

暑假一结束何皖就要进入市里的重点大学了,她无法形容当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站在前坪望着蓝得发亮的天空的感受,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希望,心底一片柔软。

可在舅舅犹豫的神色和舅妈阴翳的眼神中,何皖感觉今晚这饭不会很完美了。其他的事她可以将就,唯独这个她不能忍,这是她未来唯一的稻草,就算今晚闹翻脸她也要争取到。

“额……这光学费就五千多,还是有点紧张啊……”舅舅在打哈哈。

“学费你们先帮我,生活费我自己解决。”在市里做兼职应该不难,何皖心想。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何皖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话音一落眼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顶着压力何皖觉得自己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说清楚。

“学费我暂时没办法,但生活费我会课余的时候去兼职,到时候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何皖说完暗暗地呼了一口气,但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什么还不还的。还有,你那兼职多危险啊,一个女孩子……”

“嘭!”一直没有说话的舅妈将碗筷扔在桌上。

“硬气了哈,考上了好学校啊,可以出去了,你劝她干嘛啊,人家有能耐!何皖我告诉你,自从你妈把你扔在这儿养你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了,今天我就做个坏人,随你的便!”舅妈说完又重新拿起筷子,往桌上一戳,闷头吃了起来。

“妈……”

“你别插嘴!”

“好。”何皖离开了餐桌。

“姐~妈,我去看看哈。”

“你看看她,从小我就看出来了和我不对头,倔得要死,现在什么态度。”舅妈向舅舅抱怨。

“当年雪儿把她交给我我就说过会照顾好她,现在……”

“你的意思是我没照顾好她?你不在的时候,我是少了她吃还是少了她穿?平时叫她做点什么我还得看她脸色呢!”舅妈边说边朝楼上喊。

“行了,别说了。”

楼上,进门的杨枫看着平静地可怕的何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哎~”何皖拿出桌上的书,杨枫知道何皖听进去了。一下蹦到她的书桌上,晃荡着两条长腿。

“你真的准备那样做呀?”虽然结果毫无疑问,但他还是想问一遍。

“你觉得呢,我开玩笑吗?”何皖戏谑地望向他。

杨枫懂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了。

“虽然你这样做确实显得有点莽撞,但你表弟我在精神上还是支持你的。”

何皖觉得好笑,她现在还需要人支持吗?但是还是被感动了一下。

“我顶撞了你的妈妈,你不生气?”何皖问道。

“生气呀,怎么不生气!但是我妈也有不对的地方,算你们扯平了吧。”

何皖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少年令她感到羡慕,因为自己早已没有了这份纯良,这份洒脱,也让她看到一个大人眼中看似叛逆、无所作为的表弟其实也有真诚的一面;反而一个默默无闻、只顾读书的她却满身反骨。

“哎,到了市里记得给我写信啊,跟我讲讲那里的生活呀。”表弟欣喜地说。

“嗯。”何皖翻动着书页应道。

(七)

经历了昨晚的争吵,第二天家里的气氛多了一丝道不明的尴尬。舅舅依旧起很早出去做工了;杨枫仍然窝在被窝里,房门紧锁;唯一不同的是,何皖没有听到往常那响亮的喊叫,她知道舅妈不会拉下脸。

何皖没有下楼,她不想单独面对舅妈的尴尬。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面包,就着半杯水翻开书,就这样咽下肚。

她不知道,在家的另一头,躺在床上的舅妈也没有起床,心里仿佛有千万个放不下的石头,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家里条件不算宽裕,怎么负担得起两个孩子的费用。虽然何皖一直与她不亲,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何皖昨晚会说出那么决断的话。但凡何皖服软一点,她还会强着她不让她去市里读书吗?现在,她想都不想管!

即便如此,她还是起来了,一如既往地洗衣服、做饭、叫孩子起床……生活的艰难确实难以避免,但生活就不继续了吗?

午饭时候,杨枫体会到了母亲的眼神,于是一步两楼梯地上楼叫何皖下来吃饭。

此时的何皖看书正看得入迷,丝毫没有意识到杨枫的到来。

“干嘛!”看到杨枫抽走自己的书,何皖把他揍一顿的心都有了。

“吃饭了,你应该早饭也没吃吧,就不饿吗。”边说还边露出自以为是的眼神。

“你以为都像你。”何皖抽回书。

“是是是,我是怎么了。我饿了就吃饭,累了就睡觉,这就是我。”

望着表弟自在的神情,何皖的内心就像被人生生地撕开了一到口子,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她想起了自己深夜挑读,明明困得不行,却还是要坚持解完难题的困难;也想到明明厌恶舅妈市井、刻薄的模样,却又无法反抗的忍耐;想起自己渴望逃离这个家的迫切却又无法实现的失望……

有时候,何皖觉得自己很虚伪,她恨目前的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快点长大。或许,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个体,恨着自己却又无法为力,只能在一次次的自我暗示中,学会妥协、学会忍耐,学会伪装,然后等待机会的降临,等待自己的重生。

最终,在杨枫的软硬兼施下,何皖决定还是下楼吃饭。舅妈没有出现在桌子上,但显然桌子上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她一步步挪到桌前,拿起筷子,一口米饭一口菜这样吞咽着。连向来没心没肺的杨枫也收起了往日的揶揄,规矩地坐在旁边吃起了饭。

(八)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何皖像游走在河岸的稻草,哪怕此刻的风依旧轻柔,仿佛都难以抚平内心的褶皱。

她深深地呼一口气,其实她的内心何不迷茫,何不畏惧。面对即将面临的陌生环境,何皖觉得自己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简单。但她毫无办法,她必须面对。

方淮今天出来游走,完全是习惯使然。不同的是,今天出门前那少女与河岸形成一体的画面仍然在脑海浮现。他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上的某个口子开始有了裂缝。所以当看到迎面而来的何皖时,方淮的内心像一根松了的弦,轻快、还有急促。

何皖也没想到,自己又会与这个少年见面。他还是一如既往的T恤和牛仔裤,就像是山巅的云,干净、明亮。

何皖不自觉地局促,慌忙地低下头。

方淮感受到女孩的不安,也没有可以地开口说话,而是从微仰起头看着天边的云融入蓝色幕布,感受拂耳的风擦过脸颊。

时间就这样流逝,何皖觉得这人比自己还怪。但接下来的相处又让她感受到眼前的男孩或许有着一颗细腻的心。

“呃……你”终于何皖打破了沉默。

少年移过来一道目光。

“你很喜欢河堤?”她见他两次都在这。

“还行。挺安静的。”他说话的时候眼光已经收了回去。

“哦。”何皖踢着脚边的石子,想:“市里的石子也这样吗?”

“在想什么。”何皖没想到他还会主动说话,愣了一下。

“没什么。”其实何皖一直想有一个倾听的人,但刚和见过一两次面的人交心她是绝对做不来的。

方淮知道眼前的女孩多内敛,所以也没有继续追问。他之所以问出那样的问题也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或许也是因为之前的自己也有一个封闭的内心吧。

他转动着脑子,心想怎样才能使女孩不尴尬,但又想不出万全之法,难得地自己被扰乱了思绪。

各怀心思的两人就这样伫立在河堤的边缘。此时的他们没有意识到,两人虽然没有交流,但就像风使他们的衣角缠绕,人生也随之交集。

(九)

离开学的日子越近,何皖心中的涟漪就越来越大。即使已预料到在那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自己将面临如何的困难,但相较于这种几乎寄人篱下的生活而言,她更向往那种自由。

何皖倚靠在窗前,头歪在窗柩上,幻想着自己在一个新的环境中认识了新的朋友。平常她就上上课,一到周末或放假的时候她就勤工俭学,偶尔还泡泡图书馆,三点一线……何皖觉得此刻自己眼前的山都变得可爱多了。

杨志进门时就看到这样的一副画面。

亭亭的女孩微斜着身子,双手交叠着。清瘦的骨骼笼罩在薄薄的衣物下,要不是因为姿势的缘故,杨志都没发现原来那个记忆中怯生生叫自己舅舅的小女孩已经长这么大了。他依稀记得当时妹妹把她托付给自己的时候,她站在门口,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是那样平静,可是他知道一个人痛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

他回过神来,敲敲房门,何皖转过头,叫道:“舅舅。”

“嗯。”他招她走过来。

待她走进,杨志将手里不算厚的信封递过去。

“这是一万块钱,开学你先拿去。学费应该是够了的,剩余的你就当生活费吧。还有,开学那天我可能要做工,陪你去不了,杨枫陪你去,有个照应。”

听着嘱咐,借过信封,何皖心底的某根弦又弹了起来。她不知道舅舅是怎样筹到这些钱的,但可想而知中间的闭门羹吃了不少。

她手指摩擦着封口,压着一口气,说道:“我会还的。”说完就把头瞥向了窗外。

杨志似乎料到何皖会如此,也知道此时不论自己说什么她也不会听,打着哈哈道:“还不还的就别说了,你先到那边安定好,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还是要注意安全。杨枫不是块读书的料,好在你行,家里也总算有挣面子的人了,嘿嘿。”

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皮肤已晒得黝黑,只有那半白的眼珠和咧开嘴笑时露出的牙齿才没有被同化。还有那笑起时吊起的眼角,已分不清是皱纹还是做工时被划伤的伤疤。手上满布的老茧划过信封都会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裸露在外面的脚常年踩在水泥地上,上面的灰应该洗都洗不干净了。脑子里浮现出冬日的夜晚杨枫端着药膏,舅妈给舅舅擦药的画面。

“我知道的,你也照顾好自己吧。”何皖此刻觉得自己有点难为情。

似乎没料到何皖会说出关心自己的话,杨志连忙点头应和道:“好嘞好嘞,你就不要操心我们了。”

何皖没有说话。

“那就这样,早点睡吧,啊!还有,你舅妈就那性格,这不,还不是和我一起把钱解决了吗。我先走了。”说完,关门而去。

听着落锁声,虽然房门关上了,但何皖觉得自己心的某扇门好像要打开了。

(十)

转眼离开学的日子就只有几天了,何皖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其实她的东西没多少,但她此刻却不断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连一支笔都不放过,希望把他们都装进行李,或许是作为离乡的寄托;或者是满足远行的仪式感。

“姐!”突然蹦出来的杨枫吓了她一跳。

“干什么!走路不出声,进门不敲门的吗!”何皖依旧没有缓过来。

“我妈找你。”本来何皖就没静下来,一听心里又开始翻滚。倒不是怕什么,而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舅妈。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马上就要远走,该说的还是要说。

“我知道了,马上就去。”何皖拉上箱子拉链。

她来到舅妈房前,敲了敲门。

“来啦,进来吧。”舅妈让出床沿的另一头。

何皖走过去坐下,微低着头。

她听到舅妈轻轻地呼一口气,像积压了很久一样。然后缓缓地问道:

“你……还想知道杨雪的事吗?”

这么多年,除了回忆何皖已经很少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她是恨的,恨她当年为什么骗自己说会来接她却又缺席不来。但她又觉得要是有什么苦衷呢,或是什么不好的结果?即使如此,何皖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给予自己生命的人,缺席了自己的成长。

“嗯。”她回应道。

“其实当年她把你放到这儿的时候是确实做了打算接你过去的,后面也陆陆续续与我们有联系。”说着递过来几沓纸张。

何皖接过,信的边缘已经残缺了不少,但还算完整。纸张已泛黄,但信的内容还是可以看清楚的。无非就是说自己的生活还有问候家人云云。

何皖此刻是有点欣喜的,这是不是说明事情并非她理解的那样?

“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何皖略显激动。

舅妈何尝没有看到她眼底的喜色,却又几近无奈地说:

“你也知道,其实你妈过得一点也不好,刚开始还和我们有联系,但后来……我们想过要告诉你,但看到你想到她一脸期待时,我和你舅舅就这样拖着,结果,拖到了现在。”

此刻,何皖就像从山巅降到谷底,虽然什么也没做,却好像花光了全身的力气。一股寒意从她的脚底一直蔓延,心脏、脑海。

“什么时候开始的。”何皖再也无法平静,颤抖着声音。

“就在你到这的两年后。”陈莲望着何皖,心底终究还是不忍心。

何皖突然笑了出来,语气说是笑,不如说是难看到极致的自嘲。她真的是傻,那两年村支书时不时往家里跑,每次还裹着个信封,她以为是村子里的什么通知,便没管。可有一天,村支书没有再来家中,信封自然也就没有了。她还为此庆幸,说终于家里不要再来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了。

“所以,她是……她是……没有了吗?”说完,何皖泪水奔流而出。

陈莲忙跨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说:

“不一定,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打听,你舅舅也托工地的人四处寻找,还有希望的,还有的。”陈莲边说着,边觉得无奈,她是真的怕这孩子受不住。

何皖此时还有什么受不受得住而言。一直以来,她都都选择相信,也坚持着,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站到母亲面前。可现在,她感觉多年以来建立的信仰瞬间崩塌,她想奔跑,她想逃离,她真的……好累。

想到这,她一把甩开舅妈,朝屋外跑去。

惊慌的陈莲边追边喊杨枫,出了事咋办!

(十一)

何皖一口气跑到了河堤旁,她回头看着那个自己不知道靠了多少个夜晚的窗子,忽然觉得很讽刺。她大叫起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将这十几年来的压抑抛开。她大口地喘着粗气,望着眼前平静的河面突然明白了那些将自己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冰冷里的人。那是一种信仰的崩塌、一段希望的迷失、一场自由的逃离。

“你就这样想的吗?”一个不算温暖的声音插了进来。

“在这种漆黑的夜里,独自一个人跳进去,无人知晓,然后等待人捞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方淮看到她这样子真的要气死了,他宁愿看她见到自己不说话的样子也不愿看她这般像落水的娃娃一样,阴暗、无力。

他走上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着何皖的背影说道;

“你是在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坚持了那么久的信仰吗?其实,我也有过,那时候感觉像被遗弃了一样。但是何皖,信仰是自己搭建的,崩塌了可以重建,但如果你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那就真的没有希望可言了。”他转过她的身体,盯着她的眼睛。

人就是这样,自己一个人扛的时候怎样都无所谓;但只要旁人稍微安慰一句,情绪就会瞬间松下来。

何皖蹲下抱头痛哭。

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却因为相似的经历使我们惺惺相惜;正如世界上没有流不出的眼泪,只是因为借给我们肩膀,让我们肆无忌惮释放的人还没出现。

方淮没有打扰女孩,他也不是善意的人,乐意去安慰别人。仅仅是因为自己曾经也经历过,怎么说也要拉人一把。

何皖最后还是没让杨枫送,独自踏上了外出求学的路。曾经那么熟悉的风景一时却觉得有点陌生。或许是知道了母亲的情况,她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不论是好是坏,她都要查清楚。临走前她还是轻轻地抱了抱舅妈,尽管和自己不亲,但也没欠她。

列车驶向了市里的方向,有的人开始了新的旅程,有的人还挣扎在生活的泥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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