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臊子面

三十年前的一个下午,当我坐了一天的车,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不多的行李,站到将要工作的大荔师范校门前,突然感觉肚子里咕咕响,真的饿了!举头一瞧,马路对面一排门面房,几乎都是餐馆,有趣的是有好几家写着鲜红色的大字“国营饭店”,我不是傻子,也没有所谓的“国营情怀”,只是这几家看起来较干净,规模也大。

任选一家,走上台阶,掀起帘子进去。老板笑脸相迎,“想吃啥,面,菜,啤酒都有”,“来两碗汤面,对了,就是臊子面”。老板一愣,听出了我的西府口音,笑着说“咱这里的汤面不同于岐山那边的臊子面,一碗足够了,你要吗?”,“那就来一碗,麻烦快一点,我吃了,还要到对面的学校报到”。他会心一笑“你原来是学校的老师呀,我也是学校的子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稍等”。

面端上来了,我眼睛瞪圆了,这是一碗连锅面呀,里面烩着三五片素菜,清汤寡水的,看不到一点油腥,热乎倒是热乎,只是口味太不适合当时的我了。我这爱挑食的嘴,强忍着吃了多半碗,心里愁呀!这以后就很难吃上老家的臊子面了。果然,以后的日子里,学校里的食堂,从没有做过西府风味的臊子面。

于是我就更加怀念老家扶风的臊子面了。提起臊子面,陕西人乃至全国人,都知道岐山臊子面,他们的意识中,扶风的臊子面就是岐山臊子面,其实两者差距很大,岐山面讲究“辣”,汤是红艳艳的,漂着浓烈的韭菜或蒜苗。扶风面讲究“香”,油星,葱花,淡淡的香,面稀汤汪,又称“一口香”。

思绪回到从前,简陋的院子里顺着土墙搭起长长的塑料棚,棚下摆着一排新旧不一的八仙桌,桌子的三面摆放了三条红油条凳,另一面站着一个执事的人,名曰“看席口”。倘是白事,抬棺的人自然吃第一桌,天黑乎乎的,院子里亮着几盏发黄的电灯,人影绰绰,小伙子们上座,热气腾腾的面用方木盘端上来了。小伙子熄了手里的香烟,也不客气,一人一碗,低下头,筷子一卷,挑起细长的面条,嘴一张,“吸溜”一声,不见了,三四筷,碗里的面条没了影子,香喷喷的臊子肉,金黄的油炸豆腐丝,还有木耳,黄花菜,也都被一扫而光。汤是不会多喝的,喝多了肚子胀,影响胃的容量。

独乐不如众乐,吃饭亦如此,独食不如众食。如一场竞赛,你追我赶,往往有吃四五十碗的,不仅没人嘲笑,倒是引得众人羡慕,人家吃的多,干活才有劲。看席口的本家兄弟,也不断的殷勤招呼着,“味尝着吗(味道好吗),好好咥(吃)”。仿佛大家吃的少,没吃好,就是这趟事没过好。不怕肥胖吗?笑话,那个年头,一个个瘦如柴火棍,面带菜色,难得见一次油腥,就如四川人所说的打“牙祭”吧!想胖,那是不可能的。

扶风不大,创造神话!这是如今网上的段子,传说中姜子牙的封神台就在扶风的乔山上。我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几千年来繁衍生息,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北有青铜之乡,周原遗址。中有享誉世界的法门寺,马革裹尸的伏波将军村。西有贤山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为往圣继绝学”的张载就在此隐居读书。东有济世救人,普渡众生的杏林乡。南有一代大儒马融,讲经论道的绛帐传薪台。扶风还有个甘棠遗爱的召公镇,召公历史上可是与周公齐名的,功在社稷,仁泽万民,却又一袖清风,低调无华,还有毕公……等地名,古老的名字,无不昭示着悠久的历史。传说,臊子面就起源于周朝,虽然扶风,岐山的臊子面同宗同源,但扶风的臊子面应该更传统,更正宗,因为辣椒是明朝才传入中国的,岐山的臊子面以辣椒为特色。

每一次吃臊子面,母亲便让我先在土地爷堂前泼汤,扶风人的家中,对着大门,必有一个神龛,供奉着土地爷的画像,鹤发长袍,笑容可掬,“家中一老仙,四季保平安”。然后,又依次在大门外,井台边泼汤,最后这第一碗面便供在祖宗的灵牌前。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挺麻烦。长大了,其实也没明白,其实,这就是传统,潜移默化,让我们敬天敬地敬祖宗,一箪一食,常怀感恩之心。

游子在外,乡音可以改,容颜可以变。但儿时的口味却根深蒂固,改不了的。一个老同学,几十年戎马生涯,最后退居北京,功成名就,衣食无忧,只是家中父母已逝,已经没有了回故乡的理由。漂泊在外,却总想着吃到老家的臊子面,在倘大的北京城里到处寻觅,寻觅飘着故乡味道的小面馆。我何尝不是?幸运的是,父母健在,家在根在,每年有时间就回家小住。特别是过年时拜访亲戚,走西家串东家,一进门,便是笑意盈盈的脸,拉着手,上坐,灶膛里架满硬柴,火焰熊熊,大锅里热水滚滚,下一把细细的面条,小锅里油汤翻浪 ,臊子肉香飘满园。煮好的面,如龙须,用笊篱打起,倒在盆里 ,在凉水一过,那是更加的劲道,用筷子挑几根在碗底,浇上臊子汤,油汪汪,红润润,酸爽爽,美滋滋,吃一口,满嘴香,五脏六腑,舒坦极了,山珍海味不过如此。

小时候,家里都很穷,难得吃一次臊子面,逢年过节,招待客人,臊子面就是最高的礼遇。记忆中,吃臊子面,总是伴着数九寒天,甚至雪花飞舞。如今明白了,过年在冬天,红事年前年后,天寒地冻,老人去世的也多,白事在冬天的就多。而臊子面,作为清贫岁月中难得的佳肴,一般也只在这几种大场面才有。老家的人朴实,自已一年到头,哪怕吃糠咽菜,也要把最好的饭招待客人,基因里的待客之道,也造就了扶风人的热诚仗义。扶风豪士甲天下,如今流落在天南地北的扶风人,总带着一种骨子里的淳朴老实,坦诚,热情。

听一折秦腔戏,吃一顿臊子面,玩一下花花牌,烧一柱香,拜一次佛,逛一趟庙会,这就是扶风人最惬意的享受。扶风人,日复一日,送走了夕阳,迎来了日出,年复一年,在岁月的轮回中,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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