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梅
我暂时离开了键盘。
窗外的天空蓝得几乎刺眼,初春的暖阳毫不保留地,将热力和光慷慨地洒落在大地上,在城市幽暗的建筑里,还有我的窗前。昨夜写就的稿子已经在光的照耀下,凝结成一个完好的形状。以一篇文章的定义而言,大致上是完成了,但文字并不象是画,不会有自主意志要你停手,只能够一读再读,修去冗赘物和棱角,然后再次摊在阳光底下。
手指上传来的细微刺痛,暗示着时间的积累,那时间包含了声声催促的赶稿死线,也包含了那些美其名曰累积创作能量,实则无所谓打发掉了的,无所谓的时间。好不奢侈。
我暂时搁下那些接近完成的文字。酒会越陈越香,文字却不是,搁置越久的字句,会逐渐失去它原本的温度和形态,经过一个月、一年,那形态会以令人惊愕的方式,完完全全地变了样,最后只好忍痛割舍,虽然在记忆中可能也早已没有它的影子了。不过这并不代表文字不需要沉淀,隔着一段距离看东西总是比较美的,隔着一段严密计算妥当的时间也是,可以看到美的地方,也可以发现一些不完整的、有缺角的,那时的修补,也许才是考验一名作家真正的耐力,或者说,爱。
我端起桌上的热拿铁,微微的热度顺着喉头滑下,让双眼再次聚焦,大概可以再战三个小时,然后再干掉一杯,对于没有计划的星期天早晨来说,会是个不错的结束。我创造的文字和心流令人满足,方才所咽下的,不可多得的奢侈也是。
多数作家都有一些可大致归类为奢侈品的东西,譬如写作时耗费掉的,一根根雪茄和黑咖啡,或是为了获取灵感而不择手段的,那些难以启齿的癖好(吸嗅一大箱腐烂苹果只是其中之一)。那些东西帮助作家们度过漫长的自我搏斗,从乱纷纷的思维中,渐次剥茧出一些如丝的序章,而那些序章,也不过就是一个或多个故事的开始,少则两三年,多则跨越此世。我们不由自主地被故事迷醉,为了未知而追寻,但却又不如科学家那般好奇,比起对世界奥秘的好奇,我们更象是对于自己内心风景的好奇,写作正是为了具现化这个好奇而存在的,是自我确立所必需。一旦自己的风格和文字确立下来,整个世界也会随之确立下来,我们有这样的自负,也是不得不有着这样的自负。
行文是在很早就确立的了。从高考时代,撰写八股文向来并非难事,充其量就是文字游戏,举凡半小时写七百字,到作文获得满分,轻而易举,写作对我而言,从来就不曾构成任何困扰。大概作家们很早就会有这样的觉悟,知道自己是早慧的,在平凡的群体中是脱颖而出的,毕竟在一般人的迷信里,作文并不像数学物理,可以透过多练习去掌握,而是必须具备某种才气,可能是对人生不凡的洞察,可能是言谈中自在发挥的潇洒,在他们眼中,所谓“作家”这个词汇,对应着特定的族群,并且绝对是稀少的。
不过大概他们所想的也与事实相去不远,说不定。
但以一个善于洞察者来说,心里却是十足明了:并不是什么事都会顺遂,尽如人意的。上了人人称羡的大学,读的是人人称羡的医学系,但随着脱离高中熟悉的群体,我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而去,那剥落的东西,也带走了某些欢笑和悠然,有时在夜半时分,我会听见自己的心正发出寂寥的鼓动,而那迟迟无法转换成文字。在浑浑噩噩的前四年,我只是念书,参加社团,偶尔打打球,也许是累了吧,人生的路途看起来象是越来越窄小了,我没有目的的来去,不知道自己在终点可以得到什么。
再次提起笔,已经是大五。进了医院,世界也变得开阔了些。已经不能只是盯着书本了,这次眼睛必须注视的,是躺在病榻上的患者,是威严的主治医师,还有一旁是伙伴也是竞争对手的朋友们,以及那件意义非凡的白袍。我就象是在一大群人龙里默默排着队时,突然被莫名其妙猛力一推,推出了队伍,暴露在世界的目光下,那样渺小无谓的存在。我不得不开始去适应这样的日子,不得不尝试去回应、去反击,在这个变化得太过于剧烈的时刻,我必须要存活下去。
并不是有什么非得要开始写作不可的理由,不是专栏作家也没有定期交稿的压力,当然也不会因为不投稿而生活顿失依靠,但我仍然决定开始。也许是因为自己能够掌控的时间变多了,不再需要为了应付考试而耗尽心力;也许是因为每个明天正如高速列车那样向我撞来,而过去正被时间的流冲向不知名的远方,当我站立在那流当中,所感受到的不是迎向未来的兴奋,反而是世界和自身的剧烈改变所带来的,无处可去的焦躁。我想要作点什么,在一切还不会太晚之前。于是在虚空的四年后,我又提起了笔。再次触碰文字的感受,有点遥远,有点陌生,更多的是近乡情怯,但在那样的陌生和羞怯中,又似有着前世所留存的记忆,那些残余的记忆,连着心传递到手,再透过笔、透过键盘,逐渐地成型。
不可思议的,那些曾经在记忆里存有一席之地的人,还有因为随着时间逐渐淡却的印象,都随着那些成型的文字,来到我面前,比梦还要更加真实的,比梦还要更加美好的。大概是比起梦境,我更能够掌控文字的缘故吧,那些美好的记忆,在我的加工之下变得更加具体,本来想要遗忘的事,此刻却成了不想要再次失去的事。梦会因为回归现实而难免遗憾,回忆却能够因为自己的文字而更加地巩固,我这才了解:我并不只是希望拥有那些记忆,我更希望的是有能力能够守护那样的记忆,就象是法老王陵寝旁,那些固执地维持同一姿态的神官石像那样。大概我骨子里是个念旧的人吧。
当我开始写作,那些重要的人们就会来到眼前。我感觉自己象是握有某种神秘的超能力一样,有着绝对性的掌握与选择自由。当然我不应该滥用这样的权利。有些人将文字视为一种武器,能够拿来针砭时事,能够对于自己的立场做出一定程度的捍卫,敲击着键盘时,发出如机关枪连发的轰天巨响,强大的火力直指反对者和背弃者,那对于他们来说是种自我实现与满足。
而我只透过键盘,对于自己眼界内的事发出叩问,并且希望有一天能够得到解答。我并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透过文字成名的欲望,更是几乎没有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但是那些想要把握住的人,想要好好存放在心底的记忆,我并不打算拱手让给命运,那毕竟是我的人生啊,是构成现在的我的一部分,是我现在还能够感受人性良善,因阳光的温暖而感到幸福的原因。
无可取代的,充分感受并记录人生每个瞬间,因孤独而惆怅忧伤的,因喜悦而痛快大笑的,自在写意的,平淡坦然的。以人类感性的目光铭刻记忆,挥霍自己的文字,任其奔腾挥洒,佐以细腻情怀,写下只属于自己的生命篇章。
那是奢侈,身为一名作家的奢侈。
而我十分荣幸。
【作者简介】王东梅,女,90后,现居重庆。爱好文学,近年在数十家地市级文学刊物发表散文、小说、诗歌等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