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之:《不存在的骑士》,关于存在的哲学寓言

读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不存在的骑士》。

“我的笔为此而从某个时候开始跑起来,向着他跑去,它知道他不久就要到来。一页书的价值只存在于它被翻到的时候,而后来的生活定会翻遍和翻乱这本书上的每一页。喜悦的情绪会使你走路时奔跑起来,同样会使你手中的笔飞快地移动。你就要开始书写新的篇章了,你不知道你将要讲述的故事是什么,就像你从修道院走出去,在拐弯的时候,你不知道即将遇到的是一条龙,一群野蛮人,一座美丽的海市蜃楼,还是一次新的爱情奇遇。”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中,我个人最喜爱《树上的男爵》,但最为妙趣横生的,还要数这本《不存在的骑士》。

这是一本看完了想要哭泣的书,是感受到了书的存在后的感动。

特别喜欢。

整篇小说,短小而精悍,没有长篇大论和冗长对话,也没有神妙构思,但是语言表达又不多不少。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世事尚为混乱。名不副实的事情并不罕见,名字、思想、形式和制度莫不如此。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上又充斥着许多既无名称又无特征的东西、现象和人。生存的自觉意识、顽强追求个人影响以及同一切现存事物相抵触的思想在那个时代还没有普及开来,由于许多人无所事事---因为贫穷或无知,或者因为他们很知足---因此相当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气里。那么,也可能在某一处这种稀薄的意识浓缩,凝结成块,就像微小的水珠汇聚成一片片云雾那样。这种块状物,出于偶然或出于自愿,遇上一个空缺的名字和姓氏(在当时虚位以待的姓氏宗族经常可见),遇上一项责任明确的职务,而且---特别是---遇上一副空的铠甲,因为没有铠甲,一个存在的人随着光阴流逝也有消失的危险,可以想见一个不存在的人将如何......阿季卢尔福就这样出现了……”

卡尔维诺描写了一群查理大帝麾下骑士光怪陆离的奇遇,由此来探讨人类关于“存在”的永恒命题。

全书情节设置得极其巧妙,但却在浪漫主义结尾中充满了悲观气息。


不同社会群体的身份之欲


不存在的骑士是“骨”,空有皮囊(铠甲)和意志(精神),却无意识(独立形体),但他凭借着一股纯粹的理念行动,坚持不懈,宁折不弯。他因强大的内生驱动力而免疫世俗的纷扰,无需顾忌肉体的极限,但却也无法明白肉体带来的澎湃激情。

古尔杜鲁是“壳”,他没有主见,可以任他人的意愿随意摆布。他是欲望的容器,是没有原则的存在。两者开创出本书最重要的主题,即存在与不存在。

朗巴尔多和托里斯蒙多则是“肉”,他们脆弱、摇摆不定,是由感性和理性共同支配的生物。尽管他们不如阿季卢尔福坚定,也不如古尔杜鲁恣意,但他们拥有追求更高理念的能动性以及多元幸福的可能性。前者激情四溢,敢于付诸行动,勇于追求爱情;后者愤世嫉俗,从志存高远到理想幻灭,目睹见证所谓“骑士”精神的虚假和衰朽。两人替代阿季卢尔福实现夙愿,即真正意义上消灭骑士精神,完成最后一步“不存在的骑士”,阿季卢尔福就此化为空气。

两位女性的存在实证来于爱妻,索弗罗尼娅的爱情是前世点思索 ,是和平之爱,布拉达曼泰是战争之爱,是冲突。

圣杯骑士的存在来自于超验的梦境,而觉醒的人民的存在则来自于现世的经验。

这些完全相背离的人物居然被融进一个故事,多么的巧妙的结构,对比和隐喻。


对堂吉诃德某种程度的致敬


所谓骑士精神,公元800年,法兰克王国的查理大帝一统西欧,被教皇加冕为“伟大的罗马皇帝”,12名跟随查理大帝南征北战的勇士就当然成了“皇帝的侍卫”,他们被人们称为“帕拉丁(Paladin)”,即圣骑士,统帅着当时加洛林王朝的法兰克骑士们。

「骑士精神」最早的意思是指马术。中古时代的精英战士,与农民、教士和那些靠自己的技术当上骑手和战士的人有所不同,其间差异在于他们拥有快而强壮的马、美丽与有攻击力的武器和制作精良的装甲,这些都是当时的身份象征。

在中世纪的西欧,基督教会以其独有方式控制着整个社会,整个社会都围绕且依托着宗教信仰而运转。骑士贵族阶级正是在基督教信仰控制下,逐渐发育出了自身特有的,同时也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特有的骑士精神。骑士精神不仅是一种阶级意识,更是一种在特定环境下社会生活与自我认知的完美结合,它所承载的是整个中世纪西欧社会的信仰与价值。

当看到骑士从海里一直走到摩洛哥的时候还是被震撼到,一如堂吉诃德,甚至赫尔佐格电影里的人物。他们身上共有的原则和自主选择的拒绝性,都让他们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自己。

不存在的骑士阿尔卢季福才代表着真正的骑士精神,所谓的圣杯骑士团不过是一群强取豪夺的野蛮人;

卡尔维诺就这样恶狠狠地嘲笑了骑士精神,有点像是《堂吉诃德》。

消亡的骑士精神,日渐疲软的旧世界,曾经,神说:要有光。


对自我的不断探求、反思与认可


自我是什么?

实现着自我经验的人是以存在着的姿态还是以不存在着的姿态?存在还是不存在,这是一个沉重的发问,是要质疑在世的意义,也是这本书的主题。

谁千篇一律没有分别谁就是古尔杜鲁,谁的存在只是发挥作用就是阿季卢尔福,可是卡尔维诺自己也没有对存在给出具体解答,他只是看似轻描淡写的提及了当下,谁没有心甘情愿的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并坚持到底,那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没有这条规矩就将不是自己,也就不会有对存在的质疑。“他也能学会的,我们过去也不懂得应当怎样生活在世界上...也是边生活边学会…”

普莉希拉与不存在的骑士一夜缠绵,所谓精神的满足在日出后一文不值;索弗罗妮亚本以为违背了伦理,却峰回路转被命运救赎,肉体的富足把她引领向幸福;布拉达曼泰曾执着于不存在爱情,一无所获;成为修女的她在写完故事后,终于毅然奔向了她的男人,她的未来。——存在便是体验,大胆去爱吧!与其追求灵魂隽永的高洁,不如铭记肉体短暂的炽烈!

正如书中结尾处的描写「讲述这个故事的修女苔奥朵拉和女武士布拉达曼泰我们是同一个人。有时我驰骋沙场,醉心于拼命和恋爱,有时我隐居修道院,思索和记叙我的经历,以求领悟人生。当我初来这里隐居时,由于得不到阿季卢尔福的爱情而心灰意懒,现在我的心被年轻的朗巴尔多的热情点燃了。」



看到阿季卢尔福消失的时候止不住难过起来,对这类理性完美,甚至流于俗套的存在总是无法摒除杂念。

结尾像是水消失在水中。

「我们处于冷战中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它们不具有看得见的形象,可是主宰着我们的心灵」——于是,本书「强调哲学提问,同时却以激越的抒情方式解决」。

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思想意识可以实质性存在,但当受到质疑和失望时却也有可能脆弱不堪,甚至烟消云散;另一方面,肉体也可能是一具空壳,虚无的存在。

在自然界,除了人类还有万物,许多都不具备思维,如石头,大树,溪流。许多也不具备形象,如空气和晚风,它们因存在本身而存在,无须任何证据或声名。我们人类亦是如此,无论是徒具魂灵的阿季卢尔福,还是只有身躯的古尔杜鲁,他们皆因「存在本身而存在」

「我」既作为叙述者兼评论者,也成为了故事的参与者——「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都彼此相似起来,他们遭受相同忧虑的摆布,那位修女、鹅毛笔、我的自来水笔、我本人,也是如此,我们大家都是同一个人,做同一件事,感受同一种焦虑,经历同一次结果不满意的追寻。」

因此,我觉得,唯独意志力与肉体享受的共存,最不理想,最多苦楚,却也是最为鲜活的生命。




*关于作家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 — 1985)生于古巴,后随父母移居意大利。王小波曾说,是卡尔维诺教会了他写作。他早期的作品多为现实主义,后转向幻想小说和寓言小说。1985年突发脑溢血去世,错过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看不见的城市》《宇宙奇趣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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