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别

十年前,父亲中风了,全家的生活陷入一片混乱。

他本是家里掌勺的,大街上餐馆里的菜也没我家餐桌上的好吃。他在一片暂时闲置的空地上开出一片菜地,新鲜的蔬菜四季不断。他写得一手好字,乡下老家谁家有红白喜事写对联总少不了他。他喜欢篆刻,附近大学里美术系的老师时常来替他的学生求父亲的印章。他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在自己的爱好里自得其乐。

当我急匆匆赶到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已不能动弹。在他发病的那一刻,卒不及防地,他进入了暮年。

尽管在出院时他的身体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但在这十年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被他骂走了十几个保姆后,我们决定把父亲送到老年公寓。公寓离家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我每天带着鲜奶和水果去看他。时值早春,带着暖意的南风拂过,道旁树木的枝头发出新叶和花芽。南方的树木在春天落叶,当新叶长出,老叶才会落下,我总是踩着满地的落叶在往前走。春光明媚,万物生发,但春天不属于枝头的老叶,它们在春风里漫天飞舞,回旋许久,最后悄然坠地。我觉得父亲就是一片老叶,不知道哪天就会随风飘落。

父亲只对我带去的食物有兴趣,他和我无话可说。偶尔提起的人和事,也是几十年前的旧人旧事,他对当下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即使是他曾经最疼爱的外孙女来看他,他也是一脸漠然。姑姑们不远千里赶回来陪他,他却对她们发脾气,她们伤心的离去。起初我不解,伤心于原来温厚的父亲变成了这个样子,后来也释然了。在他中风的这十年间,他每一次发脾气,摔东西,对身边的人恶语相向,其实都是在我与们告别,也是在与这个世界告别。

第一次读霍金的《时间简史》时,我是震惊的。当我看到一颗星星时,我看到的,其实不是它现在的样子,而是它过去的样子。而过去多久了,取决于它距离地球有多远。而且宇宙还在不断扩张中,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而不是我原以为的那样, 夜空中星星会永远闪烁,点缀我夜晚的梦。这本书改变了我看周遭事物的方式,也改变了我与我身外世界的相处方式。触目所及,皆是过往。世间万事万物,唯一不变的就是无常。

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我们告别童年的无邪,告别初恋的爱人,告别盛年的父母,陪他们走入暮年,最后将他们归还给大地。我们养育孩子,他们会走路了,会说话了,慢慢懂得一些道理,越来越能干,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也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和身边的人,每见一面,就少一次相聚,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哪一次碰面就是最后一次。院子里的花,虽然每年春天都开,但明年再开的,是另一朵花。秋天果子成熟,摘下来尝,可能比去年的甜,也可能比去年的淡,但永远尝不到与去年一般的滋味。

我们告别好的,也告别不好的。我们告别了幼稚,无知,傲慢,偏见,才有了成熟,宽容,温厚,客观。告别了年青时的迷惘任性,才有了年长时的通达克制。告别了多少妄念,就会收获多少正见。告别了多少俗世的欲念,就会收获多少出世的洒脱。最后,我们都会告别肉体的羁绊,告别生命中所有的挂碍,获得最终的宁静。

我们存在于世间的每分每秒,是多么珍贵。佛陀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们所拥有的,只有如流水般逝去的,转瞬间即成为过去的当下。在这场漫长的告别里,我们欢喜,我们悲哀;我们得到,我们失去;我们时而兴致勃勃,时而沮丧消沉。我们䀝睚必报,但最后,我们都会将就宽容。

所以,我们好好地告别吧,不要辜负与这个世界相聚一场。父亲日渐衰弱,但脾气日增。我们都已习惯,也已容忍了他的喜怒无常。父亲有写日记习惯,床头柜的日记本里,零星地记载着他日常的一些小事,其中有几页,写满了名字。那些名字有些我很熟悉,有些我不认识,那是他在努力回忆他这一生中与他有过交集的人。其中很多人的名字写在黑框里,那些是已永远与他告别了的人,其中包括母亲的名字。他有时会自已对自己乐一乐:“我都活到八十三了!”仿佛活着这件事,就够他乐的了。他很认真地吃每一顿饭,很认真地与护工吵架,很认真地清点他的旧衣服,他总怀疑有人偷了他的衣服。

惟有认真,方能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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