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朋友

小时候对郭叔叔的记忆,还停留在秋伯伯开茶馆的小木屋里,他和爸爸、桂宝叔叔们玩扑克,被他的老婆霞姨看见了,两人吵架霞姨都吵哭了。那个时候我还是小学,也许因为他常常在外打工,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关于他那时候的记忆了。

然后突然“蹦哒”出来是初中了,那时候我爸驾驶一只运砂船,负责从他投资的金船上获得沙源,运送到码头上。我读初三的时候,他们两和柒叔叔三人一起承包了一个鱼塘,前两年还是兴致勃勃地投资喂鱼,后来发现没什么利润,甚至被偷窃还要倒贴,后面就由我爸一个人负责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有点认识这个叔叔。

郭叔叔是倒插门过来的女婿,所以这边的朋友并不多。平时没事时就跑到我家来讲些船上的事,两个人在桌上打牌我爸经常没钱了他主动借给他。其实最开始他也并不富裕,但就是在秋伯伯的那个小木屋里和霞姨吵架的后几年,他曾邀我爸一起投资到河里的砂船上,当时需要十万块的本钱,但我爸没有一分的存款,只好选择靠惠龙卡借了三万块钱的贷款买了一台收割机。而河里,前几年许多人修房子,国家修路,沙石供不应求,价格疯长,而且郭叔叔从最开始投资的金船到运输船再到砂石码头成为了产业链,发了财。从那以后,霞姨再也没和他因为打牌的事吵过架。

而人生的不幸不仅仅只是没有那十万块钱的本钱所影响我爸或者说我家的。我爸在去年八月底检查出肝癌晚期,去了县里、市里诊治医生都说已经无能为力了,郭叔叔四处打听托人找了湘雅医院关系,把我爸送到了长沙,他说人太年轻了不能放弃,只是最后的结果还是让人无可奈何。当时看着我家实在需要钱还塞给我爸500块钱说是看望,我爸说油钱都还没给他,两人死活推搡最后我爸收了他300。后来还听我妈说起,当年我爸开收割机的时候,大热天机器坏了他趴在田里修,郭叔叔走到田边对他说,你这车子好几年了,别修了,我给你借钱,去买个新的。我当时听到觉得感动的是,前些年因为我们家太穷了,有些亲戚都不愿给我家借钱,怕我们还不出来,那个时候郭叔叔都愿意主动给我们借钱,可想而知,他对我们的信任。

我是哪一刻觉得郭叔叔好的呢?寒假回家后,爸爸在医院,妈妈要去市里一个郊区地方退医药费了,但是交通不怎么方便,她就打算租郭叔叔的车去,晚上给郭叔叔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我记得当时她因为心情很不好,电话打通后跟郭叔叔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请他帮忙的,郭叔叔开始说:“明天不行,我明天有事儿。”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我那几秒有点怀疑是不是他故意推脱的,但是接着他说:“后天去好不好?我明天真的有事,后天去可不可以?”当时轻声询问我妈的语气,我真的觉得他是真诚的。

寒假我爸在市里住院的时候,我妈去照顾他了,我一个人在家。郭叔叔常来陪我讲白话,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生活中七里八里的;我一个人做饭吃荷包蛋没煮熟,鱼也炸得焦糊了,他一样一样告诉我;出太阳的时候我们坐在阶应(农村的空地和房屋之间有个台阶,在室外,但有屋檐)上,他感叹到,要是我爸能早点防治就好了。

后来腊月二十几的晚上,我爸在县医院里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我妈怕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连夜给郭叔叔打电话让他凌晨一点把我送去了医院。那天下车的时候,我看他穿一身棉睡衣,脚上穿了双皮鞋,我说穿皮鞋不应该很冷吗?他说:“我是干缝脚,风吹了容易裂开,你知道干缝脚不?”我知道。上楼的时候,我跟他说,我恐怕没有眼泪可流了,因为那天下午,我给我爸写了一封信,我把那些我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的话微信发给了他,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不知道擦了多少纸巾。郭叔叔安慰了我一句说,:“别哭耶。”把我送到了病房,他问了一下我爸的情况,然后站在那里,我爸催他可以让他回家,然后他骗我爸说,:“不着急,还早嘞。”我爸人还是清醒的,回了句:“还早呀!(不早了)”最后催他回了家,再后来第二天,我们全家就从医院回到了家里,因为医院也没有办法,每天住在病房里无非比在家里多吊几瓶已经毫无作用的药水。年前老爸就去世了,郭叔叔写人情,想一想,上半年的时候爷爷去世,爸爸要他帮忙给我家写人情簿,而不到一年时间,又再一次……

过年前后,我经常找郭叔叔聊天,但是他没日没夜的打牌,根本没时间搭理我。我妈则是怕我太黏他让霞姨知道了见怪,时不时让我知道分寸。后来我去上学了也就很少找他聊天了,只是每次回家上学我都提前问他有没有顺风车带我去镇上,我不喜欢麻烦别人问的次数也不多,不过几乎每次都能捎我出去。

而近几个月,秋伯伯家很多年没有开茶馆却重操起了旧业,原本只是他和郭叔叔有一次在牌桌上小的争执,但后来随着一些误会和隔阂的加深,两家人水火不容,两家的茶馆生意也挣来抢去,我妈站在中间很是为难,一边是亲戚,一边是朋友,后来在商店里(郭叔叔岳母开的茶馆)每次都打不赢,而且秋伯伯家又离得近,就干脆只在秋伯伯家打了。所以现在连郭叔叔家都很少去了。

上个周末生日,回家之前别人送了我一个小蛋糕,我犹豫了半天跟妈妈说我想给郭叔叔分一块儿,她说除非你自己叫他来吃,商店里熟人太多了,你只给他送别人会觉得你古怪,那么多小孩子你又不分,偏偏给他一个大人送。我给他发了微信,但他回我说:“谢谢!我不吃,你自己留着吃。”

中午我和我妈没事转悠到秋伯伯的茶馆里,伯妈叫我们别走了,待会儿吃午饭。但我妈那天没在那打牌就不会白白在那吃饭的,所以我们在秋伯伯家看了会儿就去了商店附近,有一个姑姑在那儿打牌,我妈去抱抱她的宝宝,我跟着转到了厨房里,看到郭叔叔在做饭,他看见了我和我妈说:“在这儿吃午饭啊。”尽管也许这只是一句客气话,或许是瞧见我回来了,但他还是说了。我妈已经很久没去他家打牌了,当然也自知不该在那儿吃饭。上个月回来也就见了他一面,还是我骑着摩托车拖着我叔叔去镇上,从他旁边经过他问了句我们去哪里,然后十一我就出去玩了。

然后第二天我生日,我妈弄完手头的事就去秋伯伯家搓麻将了,我一个人到处转悠晒太阳晒出鼻血。吃完午饭后帮一个老人去商店买烟,看见郭叔叔换了身衣服,我猜他要出门去了吧,但是他没有看见我,我也没有跟他打招呼,我想这次回家应该也就只能见昨天短短的一面吧。

但是没想到我刚回到家,他的车就停在了我家旁边,他摇下车窗说他去送他儿子读书,问我要不要去市里买猪肉(最近家里整个县非洲猪瘟都控制得非常厉害,镇上已经有十几天没有卖肉了,只有市里才有得买),我当然要跟着他去玩啦,即使不买猪肉,我也知道,他也并不一定是要我去买猪肉的,也许只是觉得我们能有机会说说话。

等送完了他儿子去学校,我们买完了猪肉,农贸市场旁边正好有个大商场,他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今天你过生日,吃点什么。”旁边有个汉堡王,我和他一起进去买了两个华夫筒,上面的巧克力我觉得好好吃,但他觉得苦。吃完后我发现我没带纸,用卖家送的一张卫生纸和自己的手胡乱抹了一通后,我问郭叔叔我嘴巴上还有冰淇淋吗?我没想到的是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帮我揩了嘴巴两遍。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我脸上有什么他总是帮我拿下来。这双手同样带给了我亲切和温暖。

走进了商场,他看了下我脚里的鞋子说:“我给你买双鞋吧。你的生日。”我知道,我不爱打扮,他们总以为我舍不得,以前我爸觉得,所以也经常说要带我去买衣服鞋子,但我实在懒得花精力和钱在这些上。我说:“我不要,我妈前两天也说给我买鞋呢,我才不要……。”然后他又说:“那给你买身衣服……这里还有背包,一样都不要吗?”我一个劲儿说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原本他说要给我买鞋子的时候我是开心的,有新鞋子穿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个世界爱你的人是不会嫌弃你的,他愿意付出,想要你变得更好。但是理智也让我更清楚地明白,如果别人知道他花钱给我买了东西,会怎么说怎么想,而且霞姨又会怎么觉得,毕竟,随着我爸的离世我们的关系已经不能像过去那般了,在别人看来,他是我爸的朋友,而不是我的。我觉得自己不用担心那么多就好了,因为我知道他对我是长辈的疼爱,我对他是一种晚辈的喜欢。而正因为他家和秋伯伯家无法化解的矛盾,我不能站向任何一边,我们要是有任何不合适的举动,我会在那一片区域里,被流言蜚语淹没。我妈比我更明白,所以我一回家她就问我,你跟着郭叔叔出去玩就你们两个人?霞姨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但是我回来时就在他家门口下的车,也还有其他好多人看见呢,怕什么。

这个世界能把两个人距离拉近的,一种是注定了的血缘,还有一种是因为时间而变化的情谊。我记得前些年郭叔叔生二胎的时候他一直想要个女儿,也曾羡慕我和我爸亲近的父女关系,但结果没能如他愿,依然生了个儿子。成长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吧,我希望,我们都能彼此明白的,他依然疼爱我如往昔,我也依然对他这个大朋友,一直有对长辈的那份喜欢与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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