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埃及开罗,几近午夜,解放广场上。
路边报摊,几个男人闲坐着喝茶聊天,七嘴八舌地帮我指路,预订的青旅应该就在附近。与此同时,百米之外的广场中央,示威的人群正敲锣打鼓、摇旗呐喊,仿佛另一个世界。已经在突尼斯城见识了市中心主干道上冰冷的装甲车,可才到开罗就遭遇如此火热的聚众游行,也着实吓了我一跳。
“阿拉伯之春”以后,埃及的情况比突尼斯还要糟糕。2011年初,因为不满高通胀、高失业率等社会问题,埃及多个主要城市发生大规模示威游行,要求总统穆巴拉克辞职、政府改革,首都开罗的互联网和手机通讯一度中断。一年里,政局动荡,开罗解放广场示威不断,多次发生流血冲突。就在我抵达的一个月前,穆斯林兄弟会等伊斯兰团体发起“保卫民主”大游行,军方武力清除解放广场上的示威者,20多人死亡。
解放广场毗邻大名鼎鼎的埃及博物馆,交通便利,向来是背包客的聚集地。在开罗待了一周,每晚都听到楼下游行群众喊着口号经过。青旅店主虽然宽慰我说“游行示威都不是冲着游客来的”,但还是特意在地图上圈出晚归时一定要避开的路线。开始我都会刻意提早回来,后来也有一两次看着示威群众迎面走来。其实十几个人的队伍并不壮大,就是敲锣打鼓搞得声势不小,倒也和街边往来的路人相安无事。只是通往解放广场的十字路口一到晚上,就会架起围栏,周围守着三两巡警。青旅店主是瑞士人,我不明白是什么吸引她离开美丽祥和的家乡,定居开罗。她只说:“几年前的埃及,不是这样。”
那个圣诞,一些本来打算来开罗与我汇合的朋友,出于安全考虑,在最后一刻取消了埃及之行。旅游业是埃及的主要经济支柱之一,无论哪方政治力量上台,都会极力保护外国游客的安全。比如阿斯旺郊外近4小时车程的阿布辛贝神庙,所有旅游巴士都必须在旅游警察的护送下出行。但为达到对执政当局“经济战争”的目的,很多恐怖袭击也都是以外国游客为目标。1997年,卢克索的哈特谢普苏特女王神殿前,有 60多名游客,在冲锋枪的疯狂扫射下,当场毙命。2005年,红海旅游胜地沙姆沙伊赫,连环爆炸造成近百人死亡。
政局动荡,社会不稳,直接影响到埃及的旅行业。2011那一年,埃及全年接待外国游客人次,同比减少超过35%。很难想象埃及博物馆里没有人头攒动,不用排队就能看到木乃伊。生意萧条,员工失业,越来越多的埃及人仅靠积蓄维持生活。在首都开罗还不明显,到了阿斯旺这样的旅游城市,常会看到整条餐饮街、旅馆街,纵然还闪着霓虹灯,半天也看不到半个游客的踪影。而那些好不容易来到埃及的游客,还要面对洪水猛兽般的旅游业者,几乎没有招架之术。
第一次进清真寺要花钱,后来在吉萨金字塔的洗手间看到“概不收费”的英文告示,才知道,景点里哪怕是上厕所的小费,都不过是看守的雁过留毛。景区看守总爱跟在外国游客身后比划讲解,即使你一再表示只想一个人安静走走。往往最后只是为图清静,塞给他们小费。有一次,我给的硬币被一个热门景点的看守扔到地上。后来听到个旅行团导游跟游客解释:因为在埃及没法兑换硬币外汇,请大家不要给低于五欧元的小费。出租车司机会说没有零钱找。就连在书店买邮票,售货员硬是喊出高过票面的价格,还扯着脖子嚷嚷:“这是代购储存的劳务费”。
我遇到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开罗火车站,注意,是火车站正规售票窗口,不是黄牛党。被告知:卢克索的票源紧张,只能买到阿斯旺的票。可单纯多出一倍的车程,也不足以解释高出超过一倍的票价,于是售票窗口塞给我一卷手写的天书一样的收据。上车后,发现有背包客上车后再补票,也能抽空捡到位子坐。列车员说:“车上”与“车站”不属于同一系统,对我被收取的“外国人附加费”无法解释和负责。至于我那团收据里的“自助餐券”,列车员只得搜出个装了不同面包的盒子塞给我。同车的美国妹妹安慰我:“在埃及,连买水果,都有外国人价格。”
并不是花钱就能消灾。旅游景点周围,潜伏着善意指路的“良好市民”。在地铁站遇到过一名“小学英语老师”,先是告诉我要去的景点现在已经关门了,然后就主动推荐在他回家路上有一处极具特色的清真寺。在开罗迷宫般的胡同里,当你终于分不清东西南北,老师就伸出手来,代表失学小朋友向你寻求帮助,再不管我要怎样才能走出这地方。到了卢克索,我已经学会用假装不懂英文来逃避骚扰,可锲而不舍揽客的马车夫就一直跟在你身后,20多分钟后,看我仍旧没有要雇车的意思,就“不小心”把我指去了错误的方向。幸好已经长了经验,只跟居民模样的问路。
其实,普通埃及民众都很是友善。为省钱,从市中心搭公车,去开罗以南20多公里的孟菲斯:第一程公车,司机豪爽免票;第二程巴士上,埃及小伙儿不仅抢着付了五毛钱的车资,还带我找到辆拼车的士,直达孟菲斯门口。因为埃及人好管闲事的民风,我在火车上倾吐被乱收费的不满时,两三个会讲英语的乘客,大半夜穿过几节车厢,揪着列车员过来给我理论。不过,也正是这帮好事的埃及人,开车前都群情激奋、振臂齐呼地挤到车厢一角。等了一个多小时,列车也没有开动。看车厢那边聚集的民众,一直脸红脖子粗地争论,语言不通的我,差点儿误会他们要暴动了。直到列车员终于拖张薄木板从身边经过,我这才明白,那里破了块玻璃,不处理好,乘客们都不同意开车。结果这号称早上抵达的夜车,一直晃悠到转天晌午才在卢克索停下。后来包车的司机跟我开玩笑:“在埃及坐火车就好像搭巴士,无论多小的站台,来个人招手就停车。”
或许正如青旅的瑞士店主所说:几年前的埃及,并不是我所看到的这样。
解放广场上的RICHE咖啡馆,玻璃窗上几十张黑白照片记述着百年沧桑。红棕色木质门窗,红白格桌布,进门没有收银台,只一张铺满杂志、便签、笔筒、传单的办公桌,各种新老书籍杂乱堆放。等穿制服的侍者送上一杯土耳其咖啡,我瞥见邻桌一对男女的穿着谈吐,想象这里应该是知识分子、文艺人士的聚点。据说首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阿拉伯语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也是这里的常客。
还不止这么简单,“阿拉伯之春”期间,这里聚集着热情的示威者,桌子上常摆放着满是“民主埃及运动”、“解放祖国路线图”字眼的传单。咖啡馆的革命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初。厨房隐蔽处,狭窄楼梯下,一个不足20平米的地下酒吧里,轻推吧台,酒架会转开一间密室。抗击英国殖民者期间,这里不仅是革命学生的避风港,也是外国文献和反英传单的临时印刷厂。现在,这个秘密地下室成了私人沙龙,偶尔举办新书出版活动。
才刚觉得有了点儿情调,一出咖啡馆大门,又有英语说得溜乎的青年凑过来。即使你一言不发只低头快步向前,他还会一直跟在身后“聊天”:“你如何看待埃及革命?你觉得开罗的空气和水污染是不是个严重的问题?……”同一个人,一周碰上两次,我真想转身问:“你整天在这里转都不需要工作么?”可话没出口,又自己咽了回去。
开罗真不是个容易让人一下子就爱上的城市。旅行手册上数不尽的特色景点,伊斯兰开罗、基督教开罗、法老的开罗、现代的开罗……再没有哪个城市比这里更容易迷路。
前一秒钟还在科普特区游览开罗的基督教堂,一个弯转错,就走进了“活死人城”——“卡拉发”公墓群。早在14世纪,开罗的达官贵人就开始在这里建造墓地,被雇佣的守墓人甚至世代住在这里。墓宅完全按照民居的样子建造,围墙、院落、房屋一应俱全,但门牌上刻的,却是墓宅排号和墓主名字。随着近年来,开罗人口激增、地价暴涨、住房紧张,这块六平方公里的墓地,现在生活着一百多万活人,成了开罗最大的贫民窟。跟普通社区一样,这里也有商店、水烟馆、咖啡厅、清真寺。近年来,政府还给这里通水、电、煤气,建造邮局。可即使大白天,街道也空荡、安静得有点儿阴森恐怖,随地而卧的流浪猫狗总比遇见的人还多。我只看见不远处,院墙阴影里,一个瘦高男子倚靠在门口,可直到我走过,他都还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偶尔有一两辆出租、公交开过,真会恍惚以为是在阴间漫步。
而另一边厢,尼罗河上,十几条豪华游轮,正静候各国游客。待夕阳西下,游船上,边大嚼着中东烤肉,边欣赏妩媚的阿拉伯肚皮舞……
在开罗呆了一周,都还没有撩开城市面纱的一角。而“阿拉伯之春”以后的埃及,单凭我一言以蔽之,恐怕也有失偏颇。只记得在阿斯旺,尼罗河上乘着三角帆船看夕阳。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蹲在两块木板拼制成的水槽里,双手各抓一块木板,滑水靠上来。用手指死扣着我们的船舷,他不说别的,就开始唱歌,黑色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在宽阔幽深的尼罗河中央,汽船经过激起的浪头,说不定就会把他这小小的栖身之所掀翻——我掏出了包里所有零钱给他。
于心不忍。可同样是在阿斯旺,我装作不懂英文,匆匆躲开纠缠不休的几个马车夫,身后不绝于耳的,是英文的脏话。对这样的旅游服务,怎么可能踏实放心?就在我离开埃及后不久,2013年2月,埃及卢克索,一个观日出的热气球爆炸坠毁,导致19名外国游客丧失,其中9名来自香港——仅热气球驾驶员和两名英国游客生还。听到这则新闻时,不由得想起了阿斯旺为我撑着三角帆船的船夫,他说从前游客多得每天都忙不过,而今却只能勉强维持,不知道他现在的生活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