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7日成文于湖南长沙岳麓山山腰,期间一直期待回家。
奶奶逝于2018年6月25号,我没有牵她的手。
我于2018年6月29日晚回家后被告知此事。
2018年8月23日,我决定发出此文,感念亡魂。
当死亡即将变为事实,人们就不再忌讳了。
奶奶便是如此。
为什么?
从几年前陷入随时会失去奶奶的恐慌当中时,我就一直思考着。一开始不懂,现在懂了,但我情愿不懂得。
每次奶奶一说起过去的事我就想哭,不是感动和心疼,那很早之前就有了,是巨大的无力感让我心慌。
她只有过去了,她那么认为。
除却过去,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是在等待,等待死亡,这不是生活。
她是最典型的中国传统农民,每天鸡还没叫我就能听见她折柴火的声音,每一声都干脆利落。当我在楼上写作业的时候,远远都能听见她担的桶里水声晃荡。从早忙到晚,似乎对她来说是十分正常也很丰富的生活。
后来,她的生活变得没有价值了,她这么想。
几年前某次劳动时发生的意外,让奶奶的手再也无力折柴火担水桶,那柴火一样颜色和质感的手,青筋和伤口都清晰得骇人。 再后来,心脏病被检查出来了,对我已经是毁天灭地般的打击,更何况是她,我不敢认真想。她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人。
从前我不小心谈到一个“死”字都会被她拍拍嘴,现在她每天都犯着禁忌。
“等我死了……”“反正我要死了……”“反正我也没什么用了,都要死了……”,提“死”字成了家常便饭。
才不是,对我来说才不是。对我来说,她活着,我就很幸福,只要她活着,让我有奶奶,就足够了。
可她不这么想,对她来说,活着不是余华口中“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而是要能够体现价值。
然而,这个价值被两样东西摧毁,一是语言断层产生的孤独感,二是因生存希望缺失从而失去的自我价值的感知能力。
语言这件事,是在家乡电视台从闽南语改为普通话的时候我才感觉到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奶奶,唯一能消遣时间的就是看电视了,现在也没有了。小辈们从现在市区长大,只会讲普通话,虽然十分疼爱他们,却也无法交流。代沟还不需要深入到思想层面,就已经被语言阻断了。同辈的人皆已逝去,晚辈们都在用普通话交流。她明明懂得说话,却像是失语了。
交流都不存在了,又怎么能在当中产生价值,这第一种价值是对他人的价值,她感受不到。即使我和姐姐总会有意识地在她面前讲家乡话,但也只有少数几人了,我们一离开,她又得独自面对这个有声无语的世界。我极力想把她拉入我看到的世界,又无能为力。
时代在前进着,把她抛在了后头。
更具打击的还是这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无数哲学家的问题——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奶奶显然并不认同余华的价值观,我认同,但我无法传达给她。在她的思想里,活着是为了后代活着,是为了劳动活着,当使命完成或者再也无法完成之后,她就不再存在了。
从前面对巨大的生存压力她都可以用顽强的意志力扛过来,现在却被死亡给打败。六十岁她还和我畅想过未来她将多么幸福地享受我的孝顺,如何和我一起扶养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七十岁的她就没有任何兴趣了,在家里默默腐烂掉,归入一生热爱的土地是她唯一的想法。
我明白这不是我一个人才有的烦恼,多少哲学家都给不出标准答案的问题,我能做些什么?
我能做的也只是让她明白她对我的价值,仅此而已。
接下来的人生,我还得继续面对失去亲人的痛苦,在这个过程,我同样会陷入这个困惑无数人的怪圈。
世界日新月异,每一代人都在按着顺序被淘汰,毁灭,遗忘。但这只是个宏观上的大概念,微小的我们依然可以缩在一个小角落里抱团取暖,在这里,时间是个大概念,与之相比,几十岁的年龄差也不算什么,我们之间没有所谓的代沟和隔阂,交流是通过心灵进行的。如果少去了一个人,便是少去一点暖意,也许对大多数人没有影响,她周围的人却能感到刺骨的寒冷。
所以,就呆着吧,我们牵紧了手,聊聊天,说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讨论着电视里哪个角色是个坏人,新闻里哪条新闻让人愤怒,天气预报到底准不准,家里的狗究竟胖了没有,听你说过去的事情,也能快乐充实地过一天,剩下的就不要去烦恼了。
结局我们无法改变无力对抗的,我只能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但过程是我们塑造出来的,喜怒哀乐都属于我们自己,下一秒是下一秒的事情,我们只需要过好这一秒,不留遗憾。
让你等待是太过分的事,我盼望着回到你身边,拉你的手,看你满是皱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