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天生属于阴影

像很多最终改变世界的事物一样,“51号照片”诞生之夜安静而平常。那是1952年5月的一个周六,空气中已经有春天的骚动气息,英国伦敦国王学院,一间实验室的窗口还亮着。一条DNA纤维被置于X射线之下,留下了造影:黑白色彩,一个清晰的“X”。

那是人类当时“最美丽”的一张DNA照片,明白地呈现了双螺旋结构。

  和那张照片密切相关的5个人中,美国分子生物学家詹姆斯·沃森是世界公认的“DNA之父”,因为发现DNA双螺旋结构获得了诺贝尔奖——那年他不过34岁。他如今90岁了,多项荣誉在这个月被取消,其中包括冷泉港实验室的名誉主席称号。他领导那里的科研工作长达半个世纪。早几年,他曾对外宣布卖掉了诺贝尔奖牌,“因为被整个学术界当作不存在”,太穷了。

    惹祸的是他的嘴。在有关他的一部纪录片中,这位科学家表示:黑人和白人有智商差异,且这种差异是基因造成的。这一明显的种族歧视论调遭到千夫所指,最终为他带来各种处分。在同僚和公众的记忆里,这位著名科学家一大爱好就是怼天怼地,认为人种、性别甚至学科有优劣之分。

    新闻传到国内,社交网络上出现不少沃森言论的拥护者。他们激动谴责沃森成为“政治正确的牺牲品”,全然忘了不过一百年前,自己的整个族群还被视作“东亚病夫”,积贫积弱的国民被认为智力、体力天生劣等。

    喧嚣之中,少有人想起沃森辉煌科学成就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罗莎琳德·富兰克林——让“51号照片”成为可能的女人。她被一位传记作者称为“DNA发现的暗影女士”。

    上世纪50年代,科研事业在战后蓬勃发展,白热化竞争的最高大奖之一是DNA的基本结构。年轻的富兰克林是有力竞争者之一,她相信,转机蕴藏在X射线衍射技术中——将这种极具穿透力的射线投在晶体上发生散射,留下影子。几乎没有人比她更擅长截取DNA纤维。她还研究设计了精巧的仪器,让纤维处在湿润环境中,保持着松弛的状态,确保图像的完美。

    彼时,沃森和研究伙伴克里克正在剑桥大学以一种玩玩具的方式,试图建立DNA的基本模型。他们曾邀请富兰克林来参观自己的成果,后者却一眼看出错得离谱,认为这是一趟浪费时间的旅程,气呼呼搭乘当天的火车回去了。这一事件导致剑桥团队的头头一度想停掉沃森的项目,担心他们在往一条死胡同里钻。

    那个平静周六的夜晚,富兰克林指导一位研究生高斯林,拍下了“51号照片”。

    这张照片最终被沃森和克里克看到。目光触及,沃森“口干舌燥,心脏狂跳”。那是他们拼图的重要一块。他们不久后还获得富兰克林一份不正式的研究文件,为照片做了数据上的补充,由此展开了工作,用数学理论推导DNA的模型。

    富兰克林对此全不知情。没有经过她允许拿走照片的,是她实验室的同僚威尔金斯。

    很多年后,威尔金斯对这个决定深感内疚。但当时,他和这位女科学家正水火不容。

    两人的研究理念存在分歧,个性也激烈碰撞。富兰克林是在威尔金斯度假时来到国王学院的。后者视DNA模型为毕生事业,希望这个女科学家充当自己的副手,富兰克林则从未想过屈居第二。他腼腆内向,她则直率火爆。在当时男性同僚的回忆中,富兰克林可不好相处,她似乎过于好斗了,总是忍不住发起辩论。

    但他们无法看到女科学家眼中的世界。富兰克林的姑姑投身政治激斗,争取妇女投票权——那时,女性的声音被认为无足轻重。她上流阶层的家庭富足且标榜民主自由,却认为女孩儿上大学不可理喻。姑姑资助了她在剑桥大学的学业。富兰克林也许并不知道男同事对自己的腹诽,她醉心研究,更何况这位资历漂亮的正式职员连教师公共休息室都进不了,那是专属于男教授们休息聊天的地方。

    1953年,《自然》杂志发表了3篇关于DNA结构的论文,分别属于威尔金斯团队、富兰克林和高斯林团队以及沃森和克里克团队。

    沃森在论文里简短提及,曾受国王学院论文的启发,但没有对富兰克林个人的一句致谢。在数十年后写作的回忆录《双螺旋》中,他写错了她的名字,并感叹这个女性改一改性格、变一变发型可能更讨喜一点。至于高斯林,哪位上升期的教授会把一位基层研究生彻夜的劳动当回事呢?

    这个科学的故事里没有宫斗。富兰克林从未公开表达过丝毫负面情绪,甚至和沃森夫妻成为朋友一起度假。她说在探索道路上,“我们站在彼此的肩膀上”。

    沃森对DNA模型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和富兰克林侧重实验数据的研究不同,他的论文更抽象,无比准确地描述了双螺旋如何旋转缠绕,并有强有力的数学和化学推演作为根基。那是远超于照片的卓越研究,意义无法磨灭。

    如果时间足够,在完成试验后,富兰克林女士有可能最终做出类似的结果。但没有如果,沃森已经到达了终点。

    因为和威尔金斯的矛盾,她最终离开了实验室。国王学院禁止她继续进行DNA的研究,她只能专攻病毒。37岁那年,这个黑发女学者死于卵巢癌。她15岁就确定科学是自己的终生事业,在离世前几周仍在实验室里工作。

    4年后,诺贝尔奖揭晓,光荣属于DNA模型。和“51号照片”有关的3位男教授,沃森、克里克、威尔金斯走上了领奖台。

    严格来说,沃森没有偷窃富兰克林的成果,他是当之无愧的“DNA之父”。但那个倔强犹太女孩的人生确实被偷窃了,联手做案的是命运和时代。

    沃森是个伟大的科学家,但科学界公认,他日常的言论与科学毫无关系,缺乏对比实验和数据支持。这个两鬓斑白的老头或许只是不能理解:有些生命并非天生无能,只是生来就被强加了更艰难的战斗。

    沃森和富兰克林们共同奋斗的成果至今闪耀在科学殿堂之上。人类探索旋转向前,如今,血液里的微型机器人能搬动栓塞,冻在冰层中千年的远古人能找到现代亲属。更重要的是,一代又一代不断启蒙,我们明白,在无尽的未来面前,人与人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段小小双螺旋造就的奇迹。

    科学无力改变世界,科学也终将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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