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先生

先生是十年前来到我们村子的他是个落第的秀才,因为皇榜无名而愧于返乡,便留在了我们村里。村长见他可怜,帮衬着在村里盖了间私塾,此后他便成了村里人口的先生。

先生刚村里的时候,只二十来岁。听长辈们说,他刚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身上穿的那件青衫和裹满了包袱的旧书。

私塾刚建好,先生便害了一场大病,几近丧命。老村长见他可怜,十里八乡地给他寻医请大夫,更是让自己的女儿陆芊芊亲自照料。正因如此,先生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陆芊芊是村里的能人,浣洗、针织、女红等几乎无一不精。友邻右村的媒婆子见她越发出落得厉害,早早便闻到了苗头,自发地跑去村长家说媒。可陆芊芊在这方面却极为倔强,任由那些媒婆子说破了嘴皮,始终不曾吭上一声。

老村长只这么一个独生女,自然是宠爱非凡。加上那时陆芊芊年纪还小,索性便由着她自己的意思,并不加以干涉。媒婆子们讨了个无趣,渐渐地也懒得走动了。

先生的私塾距离老村长家很近,久而久之,陆芊芊也动了要读书的心思。先生不肯教她,她也不争不吵,搬了把椅子便坐在了先生的私塾外面。

没有课本,她便去找学堂里的其他学生,或是哀求,或是恐吓,到最后总能把书弄到手。

学里的学生被她欺负得久了,纷纷找先生告状。先生是个老实人,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老村长。可陆芊芊却并不买账,依旧我行我素。老村长没了办法,只能将问题重新丢给先生。

先生没了法子,索性便给她发了课本,把她从私塾外面请进了课堂。

姑娘家进课堂上学,这对于村里人来说可是件新奇事。不少村民更是夸下海口,直言她在学堂待不了一个月。可出乎所有人意料,陆芊芊不仅待够了一个月,更是足足待了六年。

我入学的那会儿,陆芊芊已经在先生的课堂里待了三年。我那时年纪尚小,先生怕我被其他人欺负,便安排我坐在了陆芊芊的旁边。陆芊芊自然明白先生的意思,对我更是照顾有加。

有了陆芊芊的照顾,自然没有人敢欺负我,但与此同时,也没有人愿意跟我玩,除了坐在我旁边的陆芊芊。

我的父母极忙,常年要奔走于各个城市,而我又要跟先生念书。索性便将我直接丢给先生,让先生照顾我的衣食起居。先生也不推辞,笑吟吟地把我带进了自己的茅屋。

陆芊芊时常来看我,每次来都会带着我喜欢吃的吃食。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在先生家里,她一改往日邻家大姐的常态,不仅不肯让我,更是时常因一点小事便和我斗嘴耍狠。我抢白不过她,便撅着嘴学着学堂里其他孩子的模样骂她是没人要的姑娘。

这句话对她的伤害极大。每次只要我一开口,她必定会没了脾气,默默坐在一旁,丝毫没了刚才的嚣张模样。

先生总会在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我俩都爱吃的零嘴,像哄孩子一样把我们挨个哄好。

我并不知道先生的零嘴是从哪来的,在我看来,他一向很穷。村里家长们给孩子缴的学费大多被他用来买了新书,唯一称得上值钱的东西大概要算挂在茅屋客厅中央的那幅画,那是出自唐伯虎的手笔。

我跟了先生三年,陆芊芊跟我足足吵了三年,先生也足足哄了我们三年。而随着陆芊芊的年岁渐长,消停了好几年的媒婆子们又开始活跃起来。

老村长嘴上虽然说着不急,可看到自己女儿岁数越来越大,内心难免担忧起来。可陆芊芊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任由那些媒婆子说得天花乱坠,始终都不肯点头应允。

老村长何尝不明白自己女儿的心思,终于,在一天的中午,他推开了先生的茅屋。

我并不知道老村长跟先生谈话的内容,只记得那天他从先生茅屋走出的时候,脸上挂满了喜悦和兴奋。

陆芊芊的婚事定下来了,日子选在了来年正月。而她的成亲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村里人都很熟悉的先生。

陆芊芊的婚事一定,那些媒婆子们这才消停了下来,整个村子似乎又恢复到了以往的宁静,唯独陆芊芊像变了个人似的。

陆芊芊来找先生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和我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手里拿的不再是精心制作的零食,而是一些屋内从来没有过的家具装饰,她在开始布置先生的茅屋。

看着眼前这个一改往日孩子气的陆芊芊,我反倒有些适应不过来了,便变着法子挑衅她,甚至当面说她是没人要的姑娘。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陆芊芊竟只是冲我笑笑,随后便又继续布置起屋子来。

先生似乎并不满意这桩婚事,好几次我都瞧见她望着陆芊芊唉声叹气。他是不喜欢陆芊芊吗?我也曾这样疑惑过,但却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先生明显是喜欢陆芊芊的,若不然在看见陆芊芊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又怎么会有光呢?他分明是喜欢陆芊芊的。

我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反倒满心期待那场即将到来的婚礼。

八月十五中秋节的这天早上,我正在村口玩耍,远远看到两张陌生的面孔进了村。他们一进村子,在打探到老村长家的方向便直奔老村长家而去。我觉得好奇,连忙跟了上去。

那显然是一对母子,一位身形壮硕的母亲领着一位年纪跟我相仿的孩童。

我赶到老村长家门口的时候,正遇着先生走进村长家的客厅。

陆芊芊抱膝坐在门口,她低着头,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和煦的阳光从半空映照而来,穿过她那瘦小的身躯后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斑驳的影子。

我这时才注意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陆芊芊竟也会有娇弱的一面。

“芊芊姐。”我喊了一声,生平第一次如此客气的喊她。她的身体明显一颤,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而后迅速地坐直了身子,一边抹了抹双眼一边冲我招了招手:“子农,你怎么来了?”

见她没事,我连忙走了过去。一进院子这才发现刚才的那个孩童正蹲在地上数着蚂蚁。我径直朝着陆芊芊走了过去,待靠近这才发现不对之处。

她明显刚哭完不久,双眼正微微泛红,眼角处也残存着尚未擦干的泪珠。瞧见她这副模样,我准备进屋去喊先生哄她。

可还没等我走进客厅,里面却忽然传出一阵叫骂声来。

声音刚响起,身后的陆芊芊连忙一把将我拉了过去。还没等我挣脱,她的两只手已经死死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可即便如此,我依旧能听清屋内传来的声音。声音很大,是外村那位妇人的骂喊,其中不乏一些我从未听过的污词秽语。她骂的是先生,可骂着骂着最后竟骂到了坐在门口的陆芊芊身上。

老村长听起来像是在一旁劝慰,可往往没等说上几句便又被那妇人的声音给盖了下去。而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屋内先生的声音,先生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只是在简单的叹气。

蹲在院子里的孩子明显也被吓了一跳,但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只瞥了一眼屋内,而后又重新数起了蚂蚁。

骂声将陆芊芊好不容易强撑起来的坚强再次击溃,豆大的泪珠从她双眼中渗出,滴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偷偷瞥了一眼屋内,先生坐在一旁,双眼死死地盯着坐在门口的陆芊芊,止不住地摇头叹息。

争吵持续了很久,直到那天下午,那妇人才带着那孩子离开,并且带走了先生挂在客厅中央的画。

先生一下像变了个人一样,在送走那两人之后便开始喝酒,他越喝越多,将原本应该放在婚礼上喝的酒全都喝了个精光。

先生一边喝酒,一边嚎啕大哭。他一边哭着一边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来的那位妇人是先生在家乡的妻子,而那个孩子自然便是先生的孩子。

先生是在十一年前成的亲,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妻子是邻居家的女儿,两人打小一起长大。两家人见两个孩子都到了成家的年纪,索性便给他们定了亲。

先生那时只不过是个刚出学堂的孩子,稀里糊涂地便成了亲。等后知后觉的时候,一切早已成了定数。

先生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抱着我不停地吼着:“子农,我不爱她,我并不爱她啊。”

而后面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十年前的时候,先生借着赶考的由头离了家门,落了第吼便在我们村里住了下来。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家乡的妻子竟然带着孩子找了过来。

先生吼了许久,终于有些累了,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哀求般地看向我,许久这才开了口:“子农,你觉得先生我是对还是错?”

我摇了摇头,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白天陆芊芊坐在门口哭泣的样子以及先生摇头叹气的样子,一时间不免有些生起气来,撅着嘴便回了一句:“先生若是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跟她生下孩子呢?”

我的话音刚落,先生明显一顿,酒似乎也醒了三分。他推开门,望着漆黑的屋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我心知自己刚才说错话,正盘算着怎么跟先生道歉,先生却没有给我机会,反倒一个劲地催促我去休息。我没了办法,只好撇下先生回了卧室。

翌日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先生却并没有躺在我的身旁。我感觉有些不对,便喊了一声:“先生。”

没有人回应我,整个屋内好像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

“先生。”我又喊了一声,连忙起身下床。可刚推开卧室大门,远远便瞧见先生正挂在客厅的横梁上面。

先生死了,村里人都说他是自杀的。但我知道,杀死他的不是别人而是我。

先生极其清贫,连丧葬的费用都是村里人凑的。

葬礼那天,先生的妻子领着孩子也来了,她们清理了一下先生的遗物,当天下午便匆忙离开,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葬礼那天,陆芊芊哭的很凄凉。她在先生的墓前守了七天,然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那天之后,村里人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先生的遗物大多都被他的妻子给带回了老家,只剩下一间茅屋以及满屋子的书。

葬礼之后,我去茅屋里收拾东西,在那堆旧书中翻出一本笔记,扉页上只简单写着陆芊芊三个字。

而翻开扉页,里面写满了芊芊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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