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袁男五岁的年龄,正好袁男小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去教书,因为小姑只有十四岁,袁男爷爷奶奶不放心。
奶奶要照顾爷爷走不了,爷爷又不能跟着去,不方便。于是让袁男小姑带着袁男去,相互好有个照应。
袁男和小姑就去了一个叫妈嘎的地方。
其实在今天看来那个地方离袁男爷爷奶奶住的地方也不远,因为交通不便,需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走路就需要五到六个小时。袁男爷爷奶奶住的地方也同属于少数民族聚居地,地名叫底姆落。
袁男去的那天一路上满山都是杜鹃花,小姑告诉袁男杜鹃花原来是白色的,是杜鹃日夜鸣叫,嗓子都叫出了血染红的,又叫映山红,可以吃,于是他们就一把一把地掐下来,带着早晨的露珠吃下去,很香很甜。
忽然天边露出的鱼白肚那里,有一道带状的光亮贴着山头缓缓行进,袁男吃惊地望着,告诉小姑,等小姑再看时,那个光带已经消失了。
小姑猜测是飞机,袁男也就认为是飞机了,因为那个边远的地方,看见飞机飞过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情,一年可能就能看见一两次,直到好多年之后,袁男再想起那一幕时,才可以肯定地认为那时他看见的不是飞机。
袁男和小姑走得很快,袁男毕竟是小孩子,走走停停,很快就累了,也渴了,可是荒山野岭的,也没有个人家户,根本没有地方喝水,两人只好耐着性子慢慢往前走。
早晨的阳光给大地刚披上一层金黄,一阵山风吹过,大团大团的黑云就像从山岫中生出来一样,很快笼罩住了天空,风吹得越来越大,大颗粒的雨点开始往地上砸,小姑只带了一把塑料布的小伞,两个人缩在伞下在风雨中艰难地往前走,伞只能勉强遮住头部不被淋湿,身上早湿透了。
山中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一会儿就停了雨,风还是很大,身上很冷,小姑催促袁男快快走起来,身上就会发热,那样就不冷了。虽然下了雨,空气湿润,但是经过一阵跋涉,袁男又渴了。
就在累和渴的当下,前面大风飘摇的树丛中出现了茅屋的一角。
小姑不敢上前去,让袁男自己去房舍里要水喝,小姑藏在树丛中远远看着袁男。
推开柴草绑成的门,屋里很暗,隐约能辨识物体的轮廓,整个屋子看起来好像没有人的样子。
袁男看到了蓄水的缸子,正要上前,一个浑身灰黑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出现在他的眼前,嘴里嘟囔着袁男听不懂的音节,袁男连忙表明来意。
老太婆亲自舀了一瓢水给袁男,在袁男喝水的时候,老太太出门来向外面张望,只是她没有看见小姑。袁男把水瓢还给了走回来的老奶奶,准备离开。
走到门前,忽然又强烈地感觉到很想再喝那水,不知道是又变渴了还是那个水很甘甜。就这样,袁男又回来连喝了两瓢,才觉得喝够了,告辞离开。
袁男回到路上,正到处张望,小姑轻声唤他,带着袁男轻手轻脚悄悄远离了茅屋。直到走了较远,小姑才问袁男遇到了什么人,并重点问这家人脏不脏,喝的水干不干净。
走到了妈嘎的学校,学校并没有上课,而是在外面搞什么活动,只见漫山遍野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横幅和标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腰鼓队,几个年轻女子打着腰鼓配合着鼓点和锣钹声在欢乐地又跳又扭,以她们为中心形成了欢乐的海洋。更多的男女都朝这边涌来。
这个学校是一所完全小学,具有五个年级的小学和两个年级的初中(那时候的小学只读五年,初中只读两年)。
袁男和小姑两人住在一幢两层的公房内,每层都有若干房间,一层是石头砌的,二层是木制的,二层有木梯、木走廊和木围栏,二层两边是房舍,中间空出来只有顶和前后的木围栏,原来是用来行歌坐月的,现在就只是作为风雨楼用。
袁男他们住在第一层的两间屋子里,有灶的一间作为厨房,另一间就是卧室。
初来乍到,风雨楼内会听到锣和钹时不时会发出震耳的响声;风雨楼前的空地上常常有民兵在训练,偶尔会用步枪向空中放几枪,在枪身旁产生一阵蓝烟;每天小姑都会用木柴生火,当煤炭被柴火引燃时,烟筒里的白烟就会变成蓝烟;当煤炭燃烧得很好时,火焰都会变成蓝色,这些都给袁男很大的新鲜感,加上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晨雾,连小姑书写的钢笔字都是蓝色的,从此袁男以为蓝色的东西都是美好的。
因为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像袁男这样的汉人很少,学校里老师和学生几乎都是苗人,他们相互说话时都是说的苗语,袁男觉得自己总是被孤立的感觉,连背的书包都不一样,袁男背的是一个有着红漆“为人民服务”大字的黄绿色书包,而苗族同学们背的都是自己缝制的五颜六色的花包包,上面都有各种飘穗,随着跑动像跳跃的精灵。
在袁男看来,苗人们穿的五颜六色的衣服,还有坎肩都像是小人书中的锁子铠甲,把他们包裹起来,也把袁男看得目瞪口呆,这些奇怪的颜色和搭配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些衣服也会有奇怪的气味,但在感觉到没有奇怪的气味后,袁男就和小伙伴们打成了一片。
好在授课时很正常,并没有用苗语授课,只是体育课时,那个教语文又教体育的苗族老师会用苗语训斥学生,那时并没有广播体操,教的广播操就是打苗拳。后来听说因为苗族是没有文字的,所以无法板书授课。
小伙伴们告诉袁男他们是有苗书的,只是以前打仗时,族老忘记将苗书带上,叫大儿媳回去取,大儿媳取书时听到有婴儿啼哭,跑去抱出婴儿而忘记拿书,所以苗文因此失传。
袁男那时只有五岁,很多时候都在坐在一年级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地听着苗族老师上课,有时坐在小姑的初二班级上听小姑说着听不懂的话发呆。
日子总是很快乐,不管是苗族还是汉族的小伙伴,都和袁男玩得很高兴。袁男常常在银色的飞机飞过天空时,和苗族小伙伴谈论山的那边什么样,袁男认为山那边就是省城,苗族小伙伴认为山那边还是山。
汉族小伙伴会告诉袁男,天上那个小小的银色飞机曾经掉下来过,被他拣到了揣在包包里,后来又搞丢了。
其它的汉族小伙伴都不太愿意和苗族小伙伴玩,他们编了一个口诀,怂恿袁男去对寨子里一个游手好闲的苗族健壮青年说,如果袁男敢说,就把他们喜欢的四角板都给袁男。
远远看着那个苗族青年走来,袁男还没有来得及走开,汉族小伙伴就对那个青年说:
“龙岩,袁男在骂你,一、二、三!”,
然后齐声大叫:
“苗子苗疙瘩,屙屎栽高粱,高粱不结屎,饿死你家几口子。”
然后一哄而散,袁男也只好跟着跑掉。
龙岩死死地追着袁男,袁男躲进了教室的门后,龙岩追到了教室里,弯腰一组一组地去查看桌子底下和凳子底下,袁男趁他背对自己,轻轻从门后闪身出来跑出去了,一直不敢向后看,生怕一看就会看见龙岩从后面追来,心脏一直在急速地“呯呯”跳动。
好在后面没有脚步声,袁男绕到教室后面,踮着脚尖小心冀冀地从窗台上往教室里看,没有什么动静,龙岩好像已经离开了教室,袁男不敢马上绕出去,慢慢沿着教室后面走着,U字形长长的火车箱一样的各班教室成了袁男天然的屏障。
正走着,忽然听到有鸟叫声传来,叽叽吱吱的,声音尖细而脆嫩,袁男抬头往教室屋檐望去,只看见两只麻雀大叫着急速飞过。袁男继续往前走,细嫩的声音还在有,只是从前面变成了后面。
袁男退了回来,仔细搜索,发现在教室的墙柱的角落里有一只小麻雀缩在那里,看上去很稚弱,袁男伸出手去把它捧到了手里。小麻雀张大嘴惶急地朝着袁男不停地叫唤,声音很大,嫩黄的小喙中,尖尖的小舌直直地向前伸着,不断颤动。
两只大麻雀在袁男头上飞来飞去,也在张惶地大声叫着。
袁男并没有注意到头顶上的大麻雀,捧着小麻雀慢慢走着,几次小麻雀要挣脱,都被袁男捂住了。
估摸着龙岩应该早就离开了,袁男才踯躅出了教室后面,一离开教学楼,就被一个拿着弹弓的汉族小伙伴看见,说:
“咦,袁男,你捉到了一只麻雀?”
“没有,我在地上拣的。”
“看见空中那两只麻雀没有,我也打一只给你看看。”
说完,闭上一只眼,瞄准。一石子从弹弓的皮兜里急速射出,两只麻雀惊叫着飞远了。
“没打上,把你的这只麻雀给我。”
“不行,我要拿回去养。”
“这么小,你养不活的。”
“你就能养活?”
“我也养不活,你干脆把它放了,让它自己去找吃的。”
袁男觉得有道理,就把小麻雀放了,小麻雀挣扎着在草丛里跳跃。
汉族小伙伴拉开了弹弓。对着小麻雀就是一弹弓,打在旁边,没有打着,小麻雀看着袁男发出了绝望的叫声。
袁男要上前去把麻雀拿回来:
“你不是叫我放了么?你还打它!”
小伙伴拉直了弹弓:
“不要过去,小心我打到你!你放了它也会死,不如让我打打。”
说着又是一弹弓,打在了小麻雀身上,小麻雀马上倒了下去,小脚抽搐了一下,睁着眼睛不动了。
小伙伴还嫌不过瘾,又是几弹弓,打得小麻雀血肉模糊。
然后拍了拍手:
“走啰!”
袁男呆呆地看着血肉模糊的小麻雀没有动。
“一只死鸟有什么好看的,我先走了。”
小伙伴一边说,一边离开了袁男,袁男回头看了看小麻雀,也回了家,把这事告诉了小姑。
小姑说:
“挖个坑把麻雀埋了。”
袁男想到小麻雀的眼神,和它血肉模糊的样子,没有去。
袁男小姑作为女孩子,杀生这种事是不会沾染的。加上这是袁男自己的事,就没有去管。
同样是女孩子,山寨里能让读书的比较少,“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本意是说女子有才但不卖弄,不表现出来就是德行高尚,但人们望文生意,以讹传讹。就变成了女子不去读书的借口,加上读书会有开销,苗族送女孩子出来读书的几乎没有,袁男常呆的几个教室,都很少有女孩子。
学校里女老师也很少,有一个苗族大娘,是教小学数学的;然后就是初二的一个姐姐,腰鼓队的领队,常常教其它女生打腰鼓,据说也是汉族;最后就是袁男的小姑了,教初一、初二的语文和数学。
初二的那个姐姐,很多小伙伴都对她有些看法,具体是什么袁男也不得而知,只是觉得她脸常常红扑扑的,说的普通话很好听,很活泼。她租住在学校附近,袁男和小伙伴经过她的门前时,她常常叫袁男进去玩,小伙伴总是偷偷拉袁男,
“不要去,不要去。”
袁男还就真就没有去过。
不知是那儿的苗族人上学有点晚,还是袁男太小,十一二岁在袁男看起来就很大了,总之初一初二的学生,在袁男看来都是很大的大人了。他们常常叫袁男去他们教室,袁男看他们那种笑容和样子,从来都不去。直到有一天,他们硬邀袁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