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破碎

钥匙滚动着相撞清脆碰撞声和锁簧被撬动的咔嚓声准时响起。

前段时间,柳阳夕的心脏还会因为这串每天惊醒她的声音而悸动不已,现在看来,习惯这个东西能够让你适应一切你曾以为难以甚至无法适应的事物。

“是今天吗?”柳阳夕轻轻合上书,起身的同时将其放在了桌角的位置。

“不是……”狱警摇头走进来,“没那么快的。”

“哦……”柳阳夕的语气透着庆幸又透着失落,不过狱警似乎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放下早餐:“你的心境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有些人刚进来的时候会绞尽脑汁的想办法干掉自己,后来没死成就开始变得怕死,但又无法忍受明知会被执行死刑却还要提心吊胆继续活下去的痛苦,最后也就变得精神都有些失常了。”

说话的工夫狱警没有丝毫停顿,等到他闭上嘴巴的时候,人已经站在门外掏出钥匙对准锁眼了。

“骨川君……”柳阳夕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我想……那本杂志……”

狱警骨川和盛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钥匙滚动碰撞着发出脆响。

一切再次归于寂静,柳阳夕走到桌前低头拿起筷子和勺子吃起了早餐,来到这里第一百零一天,每一个昨天和每一个今天几乎都是完全一样,除了一日三餐的固定变化以外,就只剩下狭窄铁窗外那根树枝上偶尔停留的飞鸟以及无法预料的晴雨变化。

每一个细小的变化都会为她带来大大小小的惊喜,在这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外面原本熟悉的世界之于她,犹如地球以外的太阳系之于那些依旧拥有自由的人。

在规定的时间内机械的吃完了属于她的那份早餐,柳阳夕端起餐盘走到门口。

骨川和盛收走餐盘后没有立刻关门,单手将其托起,另一只手探到身后摸索了片刻,再次回到身前时捏着一本杂志:“你看的那本杂志是上一个住在这房间里的……”

像是感受到了柳阳夕害怕被提起囚犯这个身份的情绪,骨川硬生生把“犯人”两个字咽了回去,还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女人看的最后一期,因为一直没有人再要求看这本杂志,实际上……”

柳阳夕不知道骨川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一个多月的时间下来,她对自己的身份总归是有明确的认知了,好奇心在这里,实在是一文不值,所以,除非必须开口的情况下,她几乎是不说话的。

“实际上,这里几乎没有人会提出阅读之类的要求的。”骨川耸耸肩,将那本书塞到柳阳夕的怀里。

上一本杂志是一个月前印刷的,连载专栏刊登的是一部小说的尾声以及下一步连载小说的预告。

离开学校以后到入狱前的这段人生,柳阳夕几乎没有坐下来认真进行过一场不带任何目的性的阅读。

反而是烧死了丈夫和儿子以后,她获得了空前的解放,除了可以顺理成章的放下所有不愿做的事情,更有大把时间可以拿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虽然……

柳阳夕在窗边坐下,带着期盼朝那根沐浴在晨曦中每片叶子都折射着明亮光芒的树枝看去。

摊开杂志,柳阳夕循着目录找到连载专栏。

那是一篇架空世界里发生的故事,主角们是魔法师般的神奇存在,可以通过自己的精神力创造出原本不存在的奇景推动演出的剧情,完成一场场史诗级的华丽演出。

男主出身低微,出生前父亲就不知所踪,独自抚养他长大的母亲苦苦支撑了十二年后终于被苦难的生活压垮,手足无措的离开了这个她深恶痛绝却又不想离开的世界。

连载专栏连载了两大章,柳阳夕的阅读速度算不上快,也没有急着要读读完的情绪左右整个阅读过程。

五千多字,柳阳夕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时间才读完。

杂志的封面被撕掉了,大概是监狱管理方为了防止犯人自杀而做出的规避措施。

不过最后一页是空白的,读者可以在上面写下自己感受寄给杂志社,如果有幸被编辑或者连载小说作者选中,也是有机会在下一期杂志的“读者的话”专栏中呈现。

在这里,外面最常见的钢笔、铅笔、圆珠笔等都在危险品的列表中,不过如果囚犯强烈要求的话,狱警是可以申请到羽毛笔的,不过每月申请的上限是两支,如果不是刻意把字写得很小,按照正常书写的习惯,两支羽毛笔里的墨水只能支撑书写者写下一千个字左右。

骨川合盛送晚餐的时候将羽毛笔斜着摆在了餐盘的一角。

熄灯后,阳夕将笔尖凑到鼻前,深吸了一口气。

墨水的清香味激发了变化带来的快感,虽然没有抠掉笔尖上防止墨水挥发的蜜蜡,但这个程度的墨香味还是足够浓郁到让她不断重复着深呼吸、屏气、吐气的动作。

刚入狱的时候想要申请一支羽毛笔给外面的亲人朋友写信的话,是需要狱警在一旁监督的,而且需要去到特定的房间坐在狱警的对面书写,只能有一张纸和一支笔,纸的质量很好,用笔习惯不太好的人也不用担心用力过度划破了纸张。

这么做的原因无他,只是为了防止死刑犯因刚入狱的剧烈情绪波动想办法自杀。

不过经过第一次心理评估以后,评分高过心理安全线的犯人就可以定期申请纸笔来写信了。

阳夕的第一次心理测试是在入狱后的第二十天,也是她入狱的第一次生理期开始的时候。

对于女犯人的心理测试评估,狱方通常会定在她们的生理期,据说这时候女人的情绪是最不稳定的,所得到的评估结果也是最接近犯人真实心理状况的。

阳夕分数出来的当天晚上,骨川和另外两名狱警在一处路边关东煮喝了个酩酊大醉,胃内的翻腾食物和心中躁动的猜想几乎同时喷涌而出,骨川和盛狼狈地擦掉下巴上的呕吐物后一边抹着眼角溢出的泪水一边对吹石武大吼:“这么高的评分,要么是心如死灰连自杀都懒得自杀!要么是咳咳咳咳……”

骨川咳嗽着伸手取了一张纸巾,吹石武有些窘迫的四下张望了一番,毕竟这份工作是有特殊性质的,很多相关的东西还是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的好。

大概是关东煮老板经常会招待喝醉的人,对于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也不甚在意,只是充耳不闻埋头往锅子里补充食材。

费尽周折平息了咳嗽后,骨川把刚才用来遮掩口鼻的纸巾握成团丢进垃圾桶后继续说:“要么是心如死灰连自杀都懒得自杀,要么就是心有不甘……”

吹石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犹豫了半天刚要开口骨川和盛已经一头砸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柳阳夕一直都否认自己纵火烧毁了自己的房子已经烧死了在卧室里熟睡的丈夫和儿子。

那场焚尽她家庭的大火有着诸多人为纵火的痕迹,各种证据都将纵火犯的嫌疑指向了她——

当天深夜柳阳夕将一桶放在车库里的汽油搬了出来,随后驱车离开了家,十几分钟后,整栋房子被烈焰笼罩,法医的尸检报告里,她的丈夫、儿子的死因并非烧伤,而是浓烟引发的缺氧窒息。

警方没有在当天的监控画面里找到其他有作案嫌疑的人,根据现场痕迹和监控证据综合推导得出的结论,柳阳夕是作案嫌疑最大的。

入狱体检时,她身上密集到自诩“什么都见过”的篠田医生都头皮发麻的伤疤和淤青瞬间就激起了另外两名医务人员的强烈不适。

篠田医生将这份体检报告递到处理柳阳夕案件的专案部门,其目的是帮柳阳夕多争取一些摆脱死刑的筹码,殊不料,这根原本寄予希望的救命稻草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压倒骆驼的那根致命稻草。

其时专案组成员正因找不到最关键的环节——柳阳夕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换言之就是:她为什么要烧死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一直否认自己纵火的柳阳夕了解了这份细节描述详尽到令人面红耳赤的报告后,心里那根弦紧绷到无以复加,随后断掉。

似乎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案发当晚柳阳夕前往的住所正是她至今依旧单身的初恋男友的居所,而她身上的各种伤痕都是拜其丈夫所赐,包括隐私部位的密集针孔、内容不堪入目的细小纹身等,都为柳阳夕的作案动机提供了充足的线索。

法医拿她身上的伤痕和在烧成废墟的房子里找到的各式金属器物做了仔细比对,最后确认她身上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痕迹都是借助这些东西留下的,最重要的是——这些器物上面都残留有柳阳夕丈夫的指纹。

似乎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长期的家庭暴力

点着一支烟,吹石武拉开骨川和盛卧室的窗帘,半个脑袋探了出去。

窗外依旧车水马龙的京都,不会因为发生在某个人身上的变故而停滞片刻,身陷囹圄的柳阳夕如是,人微言轻的自己如是,疲于奔命的众生皆亦如是。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六月的空气里已经有蝉鸣声弥散,柳阳夕将那张摸黑写满了反正面的纸张塞进信封递给当天代替骨川值班的吹石武。

接过信封吹石武愣了一下,片刻的心理斗争过后他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开口询问。

“是……”柳阳夕尽可能低的将脑袋往下压,声如蚊呐,“是,写给原田安先生的……”

吹石武:“嗯?”

“就是那位小说家……”

“哦哦!我知道了!”吹石武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张纸这么眼熟,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吧?”

柳阳夕由脸到颈红了个通透:“抱歉,我问过骨川君的……”

见她误会了,吹石武摆摆手:“没关系,我现在就安排把这封信寄出去!”

一个月后,柳阳夕拿到新一期杂志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到最后一页去看“读者的话”专栏。

遗憾的是,她寄出的那封信并没有变成铅字出现在专栏中。

沮丧了片刻后,她扬起头笑了笑,在心中对自己说了句:也许是我写得字太多了,作者又忙着写稿子没有看完也说不定呢。

不过至少,她又可以逐字逐句的细细读完小说的第二章和第三章了。

想到这些,因殷切期盼落空而生出的沮丧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因为当天不是骨川合盛值班,柳阳夕便没有向吹石武提及羽毛笔的事。

在这座城市,六月的天气是最为善变的,清晨的阳光尚在窗外的叶子上跳动,

雨滴就带来了初夏的奏鸣曲,天气恍惚间阴沉了片刻后,阳光又再次洒落,湿润泥土散发的芬芳气味偷偷从窗口溜进来,代替夏天宣告这个炎热季节即将绵延数月盘踞的消息。

虽然每天清晨开门的那一刻柳阳夕还是会习惯性地问一句:

“是今天吗?”

骨川或者吹石也会照旧摇摇头:“不是的。”

在这个国家,死刑犯等待行刑的过程中是不用做劳动业务的。

刚踏入社会那会儿,柳阳夕总会向朋友抱怨:“哎,如果给我一个长长的假期不用挤地铁上班该多好!”

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只不过,似乎代价太高昂了点……

她开始怀念从前忙忙碌碌的日子,怀念孩子刚出生后一个个总是被哭声从美梦里拉扯出来的日子,怀念揉着惺忪睡眼为孩子穿衣服、准备早餐的日子,还有某些个晚上偷偷和情人温存的日子……

自己的不忠招来了丈夫毫无人性的虐待,身为家庭主妇,她甚至没有办法找到哪怕一个人讲述自己内心的感受。

而丈夫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但每次看到妻子,他都会想起,继而开始计划等孩子睡着了以后应该用什么手段折磨出轨的她。

丈夫葬身火海,最后一刻还是把儿子死死抱在怀里,以至于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而那个呛死在他怀里的孩子却只有左手手臂上一块烧伤。

刚开始在杂志上留言的时候柳阳夕书写的内容还是围绕小说的剧情的,但每次寄出的信都石沉大海,随着失望的越堆越高,极少有机会与人交流的她暗暗琢磨了一阵得出一个无法证实的结论:

我的信恐怕根本没有寄出去,或者杂志社没有时间去读如雪片般飞向杂志社的读者来信,只是随机挑选一些刊登在留言栏上之类。而自己的信,恐怕都没有被选上,即便被看到了,也会因为字数太多被忙得焦头烂额的编辑丢在一边。

与人倾诉的欲望被这个不确定的结论打开了,第五次写信的时候柳阳夕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

从初中时被继父侵犯,到大学男朋友帮她打开心结,再到嫁给身为自己上司的丈夫后做了家庭主妇。

十个月的时间,她把自己生平的经历微缩在十张纸的反正面,虽早已料到泥牛入海的结局,却依旧混不在意地寄了出去。

她开始回忆那些虽然满是苦难却依旧拥有自由和希望的日子,春天的新雨过后在自家的屋顶上能够看到轮廓隐约的富士山;夏夜的院子里家猫的呼噜声和纺织娘、金铃子的鸣叫此起彼伏;秋天傍晚捧着一杯热茶坐在落地窗前感受着夕阳带来的白昼里最后一点余温;冬雪覆盖整个院子的时候,她会换上不常穿的浅色牛仔裤和白色长筒皮靴在雪地上踩下一连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柳阳夕把这一切都写在了信里,每个月写满一张纸的反正两面时,羽毛笔里的墨水也跟着消耗殆尽了。

转眼,一个崭新的夏天到来了,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自己才刚刚来到这个房间。

想来颇为可笑的是那个时候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密切监视着——一个十恶不赦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被监视的理由竟然是担心自己会自杀。

大概这就是法律吧,公正严苛,且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虽然,并不是所有的结果都是尽如人意的。

对啊,无论怎样公正和无私,总会有人拍手叫好有人破口大骂,对吧?

怀念着逝去的春天,柳阳夕趴在窗口看着那根横在外面的枝条上随微风颤动的绿色果实。

去年的时候这枝条上还是只有叶子的,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了花,好似一夜之间春天离去了,那刻灯笼形状的小果子就忽然悬挂在那片绿叶的下面。

当天中午,柳阳夕拿到了新一期的杂志,小说已经接近尾声了,作者在章节的最后写下了留给读者的话,大概意思是这个月连载的是倒数第四章和倒数第三章,下个月自己会把即将完成的最后两章刊出,自此,这篇小说就彻底结束了,而且不会以续集、第二部、前传等形式再次出现,所以,如果说还有与这篇小说主题有关的作品问世,那么其形式一定是与主剧情没有多大关系的番外篇。

像是陪着那些为了自由和真相甘冒奇险也要奋力冲锋的勇士们走过了完整的一生,现在的他们已经踏足被阳光眷顾着的自由之土,最终决定整个国家命运的对决也即将拉开帷幕。

生活似乎以另一种形式重新走上了正轨,她习惯了每天呆在这个小房间里,习惯了周围环境和生活中点滴变化带来的喜悦,习惯了每个月的月底就开始期盼下一期杂志,习惯了那些寄出去以后没有半点回音的信件,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它能让人忘掉偏执,改变原以为必须遵循的生活方式,抹平自以为死都不会放弃的原则……

当晚柳阳夕就着月光趴在窗台上盯着那颗小果实看了很久,睡着以后她梦到那颗小东西已经长得拳头大小,在瑟瑟秋风中随风摆动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摔在地上。

这个梦持续了一整夜,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场景,拂晓时分柳阳夕特意起床来到窗前看了一眼。

原本以为看到它还好好的待在枝头自己就能安睡的柳阳夕回到床上以后却又一次的跌进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那颗已经长大成熟的柿子犹如闯入她梦境的小恶魔一般不断将不安和惶惑朝她泼洒过来。

翌日早晨八点整,房门打开,柳阳夕起立,走到狱警的面前边伸手接过餐盘边习惯性的问道:“长官,是今天吗?”

骨川合盛点点头:“是的,九点钟就要行刑了。”

餐盘像是通了电一般,柳阳夕哆嗦了数秒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餐盘抖落在地,饭菜纷飞着离开碗碟,其中一部分落在了已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柳阳夕的头上、身上。

原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迟早会降临的审判日,心中只是抱着多活一天算一天的念头,殊不知,在这个念头背后,是却依旧藏着对能够一直活下去的强烈渴望。

“对不起……”柳阳夕哽咽着捂住嘴巴,“我以为我已经不在乎……”

骨川合盛蹲下,将洒落一地的饭菜捡起放回餐盘后想伸手拍一拍柳阳夕的脑袋以示安慰,抬起的手却在半空停了下来。

刚捡拾完饭菜的手上满是汁水和油腻,这么拍下去未免太失礼了。

骨川轻轻叹口气,端着餐盘起身:“还有一个小时,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告诉我们,只要……”

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骨川又叹了一口气,端着餐盘起身走了出去,另外两名狱警随后来到柳阳夕身边:“走吧,牧师很快就会到教诲室了。”

在这个国家已经很难找到专职的牧师了,大部分的牧师都是由自由职业者兼任,每次为死刑犯做最后的心理疏导结束,他们都会拿到大概两万元的报酬,这笔钱一般不会被牧师随意花掉或者存起来,等到死者下葬后的第七天,牧师会用这笔钱买些死者生前想要却又无法送进监狱的物品供奉在死者的墓碑前。

通常牧师会早早来到教诲室翻阅一下即将被送上刑场的犯人的生平,然后打一遍腹稿,剩下的要做就是等待死刑犯的到来。

不过今天有些例外……

扫了一遍空荡荡的教诲室,两个狱警对视了一眼后同时摇摇头。

骨川和盛甩着水渍未干的双手走了过来,见三人站在教诲室门前立刻就明白过来 发生了什么:“这位原田先生没有提前来教诲室的习惯,先带她进去吧,应该很快就到了的。”

“早餐没吃,有什么想要吃的吗?或者有什么想要带在身上……”骨川坐在柳阳夕对面,十指交叉敲打着桌面。

柳阳夕似乎还未适应突来的变故,整个人依旧被惶惑和恐惧裹胁着,压低脑袋语无伦次道:“不用了,我,我想……”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没关系的。”

“能不能……能不能把刑期延后一个月……”说完,柳阳夕猛然抬头,眼里满是热切的恳求。

犹如感受到由她内心升起,自双瞳喷涌而出的滚滚热浪般的渴求,骨川和盛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同时停止了敲打桌面的小动作。

“如果我有权力延后她的执行日期……那该有多好!”骨川和盛止不住的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声。

像是知道了最后的答案却仍旧抱有一丝幻想,她害怕骨川和盛的最后答复,不等他开口就又急忙解释起来:“我,我只是想读完那部小说,就是你给我的那本杂志,那本杂志最后一个专栏是有刊登连载的,下个月,下个月就是最后一期了,我想读完结局再……”

涌出的泪水把她后面的话呛了回去,不过她知道自己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刚刚平复的情绪忽然再次爆发,她止不住的捂住嘴巴想把徘徊在喉头的呜咽之声偃息下去。

骨川和盛低下头思索了几十秒,好似有一场世界大战在他的心里爆发了。

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大汗淋漓,后背贴在椅子靠背上的瞬间汗液被衣物吸收的粘连感提醒了他,他抬起手臂蹭了一下额头,瞬间整个小臂的外侧就沾满了汗水。

“很遗憾……”

明明自己准备了很多安慰她的话,很多避重就轻很多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很多可以不把话讲得这般明白的话,但再次碰上柳阳夕满是对活下去这件事的殷切期盼的眼神时,那些“很多”就忽然灰飞烟灭了。

大概在骨川和盛绞尽脑汁的同时,柳阳夕忽然因为某个想法而接纳了即将发生了的一切,听到那三个字后,双目尚含着泪水的她忽然露出了宽慰的微笑:“没关系,已经……已经足够了,这个世界,或许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吧,谢谢你们,这么久一直照顾我,从未嫌弃过我,又极力在我面前回避‘犯人’这两个字,这一年多的时间,是我活得最像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光……谢谢你们……”

骨川和盛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既然一切都无法改变了,自己看法也就无足轻重,那句“我相信你是无辜的!”除了能把自己的工作弄得一团糟甚至弄丢以外再无其他作用。

这句话在他的胸膛里横冲直撞了很久,终究还是没能战胜骨川和盛执念,在他的胸膛轰然碎裂,随后化作泪水由他的眼角汹涌而出。

柳阳夕怔了一下,随即读懂了这两行男儿热泪的前身,原本已经被锁在眼眶里的泪水再次涔涔而下。

牧师的到来终结了教诲室里的尴尬氛围,狱警们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般匆匆忙忙逃离了。

没人知道牧师和柳阳夕聊了些什么,教诲室里只有负责监控的摄像头,没有监听设备,但从录像也不难看出在辅导柳阳夕做完忏悔以后原田牧师还和她讨论了别的事情。

在牧师持续十几分钟的讲述过后,柳阳夕脸上再次浮现出因为变化而生出的惊喜表情。

离开教诲室去到行刑室的路上,柳阳夕的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直到黑色的遮光袋套在了她的头上那一刻,她嘴角的弧度都一直撕扯着骨川和盛的心,那种眼看着美好事物即将毁灭却又只能看着她毁灭的心情就像把钝刀子笨拙而费力地把一颗完整的心切成大小不一的碎块。

…………

一周后,城郊的公墓,三个狱警把买来的东西摆在墓碑前,又把一些能够烧掉的东西丢进了火盆里。

骨川和盛看了一眼柳阳夕的黑白遗照,低头轻叹一口气:“那本杂志还要再等三周多的时间才会刊发,到时候我一定会带一本来给你,顺便带上羽毛笔和整本的笔记本,从前你总是把一页信纸写得满满当当,但我知道你肯定还想写,肯定还有很多话想讲给那个不置可否的听众。”

骨川和盛他们离开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原田牧师,除了圣经以外他的腋下还夹着一摞厚厚地纸。

圣经是用来做安息弥撒的,牧师是有义务在被自己教诲忏悔后死去的死刑犯下葬七天后为其做一次弥撒的。

那摞信纸看着很眼熟,骨川和盛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虽然扫祭的人不多,但在这里长久的谈话终归是有些失礼的,和原田牧师寒暄过后三人就离开了公墓。

“等有机会了,一定要找原田先生聊一聊那天他们谈话的内容呢。”骨川和盛点着一支烟身子倚着车门。

柳阳夕长眠的方向再次有烟霭升起,骨川和盛忽然想到那沓纸就是杂志的最后一页,也就是柳阳夕用来写寄给杂志编辑部那封信的纸!

燃了半截的香烟被狠狠掷在地上,骨川脑海里有数不清地画面接连闪过,一路狂奔到柳阳夕的墓前,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原田把最后一张写满字的信纸丢进火里。

短到不能再短的瞬间,骨川和盛看清了那张纸上柳阳夕的笔迹,恍然间他就明白了一切。

“原田君,你的职业……”骨川盘腿坐下,递给牧师一支烟。

“是的,我就是那篇小说的作者。”原田接过烟点着,轻轻闭眼吞吐着:

从前,我以为世界很大,失之交臂的人,最后一面的对话,犹如赠给彼此的遗言,那是终老以后是要带进坟墓里的宝藏。

后来,我又觉得世界很小,你会遇见一些人,也会在遇见以后错过,错过后,又以另一种形式遇见。

那个女子在等待死神降临的日子里,把她的一生都写在里这些信纸上,总有人对我说:读完你的小说,我好像多活了一个或波澜壮阔,或乏善可陈,或满是荆棘的人生。

而读完她的信,我真的能感受到,那种多活了一个人生的滋味。

从第三封信开始,我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东西刊在那个专门用来刊登读者留言的专栏里。

带着思索翻看再三,我读到了她灵魂中的哀怨,读到了她对活着的渴望,也读到了她对现状的满意与热爱,究竟是怎样的苦难,能让一个人在身陷囹圄时方才品尝到生活原本的平淡滋味,又是怎样的苦难,让她甘愿在这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淡中期盼着老死。

佛家讲究生来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她短暂的前半生一直被苦难围绕着,从未做过哪怕一件为了给自己争取自由的事情,你相信,这样的女人,会亲手点燃那团代表罪恶的火焰,将自己那点即便与痛苦、绝望纠缠在一起却仍旧少得可怜的希望付之一炬吗?

然而仅仅是那么一点小小的期盼,她已经放弃对活下去的殷切期盼了,却仍旧无法将自己想要读完的小说读完。

骨川君,我知道你折返回来的目的,你想知道那天在教诲室我们后半段的对话内容,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经无需开口了,对吧?

骨川和盛沉熄灭了即将燃尽的香烟:“三周后,你会带着杂志来看她,对吧?”

原田安摇摇头:“不会,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骨川耸肩一笑:“也是,换做是我,我也会惧怕回到这里,不,是惧怕想起她临别前的笑脸。”

“别误会……”原田安从怀里掏出两本笔记本,“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该再来打扰那么干净的灵魂安睡,今天我带了小说的原稿,虽然我已经把故事的结局讲给她听了,但思量再三,我还是要鼓起勇气来到这里,把这份原稿烧给她。”

骨川和盛的两位同事再次看到柳阳夕长眠之地冒气的烟霭,恍惚中,他们似乎在其中再次觅到了那张能够让人放下一切却又止不住心如刀绞的笑脸。

(完于2020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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