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笑点”的后话(中)

浦东洋泾东镇老街

      微信文“笑点下”文后拖的几个小节,本是我要作废的,发布后才发现没被删除,留着也有留着的好处,几小节裸露的思绪无端平躺,仿佛就像一个个坑,填埋垃圾的坑。码字、码字、再码字,构思段章,潜心造句造,其实也是多余,把那几段讲清楚,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好比环保填坑。垃圾之上若青草葳蕤,若开出无名野花,小小的造化向阳而来,对于逝去的时间难道不是该有的礼遇吗?

交代一:

我小学时期有一个同学鲁小鞍(隐真名),小个子极瘦,绰号为“排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数学老师把测验题写在小黑板上,小黑板挂在大黑板上,我看不清上面的字,急得哭了,后来老师就把我的座位调到前面第一排和“排骨”小鞍同桌了。

一天课前,一个女生对我说:排骨捉了一只癞蛤蟆,伊讲要放到大队长(那时本人少先队三条杠小干部)的书包里,让侬上课的时候叫起来。

没多会儿,排骨进教室了。也许是他无法掩饰自己将要上演恶作剧的快乐;也许他是为自己的战绩逮到一只癞蛤蟆的开心,他一手捂着裤袋,一手比划着,一步一跳走到课桌前,乐呵呵地从裤袋里掏出那只可怜的小生灵。对于这种课间的活动当时小孩子见怪不怪的,看到课桌上的癞蛤蟆谁也不会尖叫起来的,见怪不怪游戏片刻老师进来了,小鞍乖乖地走到教室门外,把癞蛤蟆放了。

小鞍的家和我的家同在一条弹硌弄里,花岗石子铺成的路,我们小孩称之为“弹簧屁股”路。我们这一代几乎每个人都有在弹硌路上颠簸的体验。坐在父母的自行车后,或者骑着自行车在小街上穿梭,那种快感不输当下孩子坐私家车内外出兜风的。

小鞍的父亲为啥改造去了,大家都不知道,孩子们也不想去知道的,大家都一样戴红领巾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孩子们在一起不讲血统成分的。

小鞍家住的房子是本是同班同学亮亮和慧慧(他俩堂姊妹)家的。亮亮和慧慧的爷爷曾经经营一家轧油(棉籽、等植物油)的作坊,那作坊被居民称之为“油车里”,也算是老镇上带着现代工业气息的“有产阶级”人家了,解放后私家“油车里”变为公家的“植保厂”。我和慧慧同学九年,经常去她家玩,到她家从一幢小楼房门口进去,小楼是她家的前曲部分,到屋里厢正房的大房间,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夹道,夹道两边有植保厂(做喷雾气等农业用具)的食堂,另外还有几户居民的住房。

夹道一段在房子内,黑咕隆咚的走进去好像进山洞了,一段在墙外屋檐下,抬头一线天,晴日天光照明,雨天潮湿,湿道有时还泥泞。像走迷宫一样穿过夹道又豁然开敞。慧慧大伯(亮亮的父亲)家的大客堂一览无余。这间大屋子好像没有门的,亮亮家进出的门在另外一条走道里。

旁门边道最终拐到屋里厢正房间的楼梯下。房间在两层楼的木结构老房子的楼上。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楼道宽敞,坐南朝北三开间,窗牖明亮。西边一间是慧慧家的房间。房间很大,房里红木家什是西式风格的,墙上挂有慧慧父母的婚纱照,民国时期富裕人家体面的排场,安逸的生活,老照片上一览无遗。慧慧他们家族有玩民乐的传统,房间里杨琴、琵琶、月琴、二胡、笛子三弦样样都有。油车里几代人擅长江南丝竹音乐。

我外婆曾经绘声绘色地说起老底子镇上的“行会”。童年时我听她讲述“行会”时,小脑瓜里也会幻像出不曾见过的热闹,幻想之下产生一个很可笑的疑惑:旧社会里老百姓怎么可能开开心心地上街游行呢?游行是属于十月一国庆节的。

去年我翻《胡适四十自述》,胡适自述开头就描述了皖南“太子会”的实况,小时候听我外婆说过的“行会”在胡适的描绘中又出现了。读胡适的文字仿佛身临其境,文中的细节印证了我外婆所言的真实。皖南江南民俗拜神文化同根也许是同系。

过去洋泾定水路上有一座纪念杨老爷的庙,有一说法杨老爷懂医术,有驱瘟神的本领,还有一种说法黑脸的杨老爷是船民心目中的神仙,两种说法都一样,祈望庙里的杨老爷保佑百姓。

我听外婆说每年行会油车里的丝竹乐队排场很大的,他们吹吹弹弹一整天,油车里做生活的人也都参与的。到慧慧这一代“油车”没了,油车里的主子们玩票依旧,后来慧慧的一位堂哥和她家老五小阿哥都走上了专业的舞台,成了专业的演奏演员。

我听外婆说油坊曾经被一场大火烧过,解放前夕油坊已不再红火。解放后公私合营房屋使用功能大部分被公方重新分配,那些迷宫样的走道无疑是留给原住户的使用面积。

慧慧和亮亮长相都很好,白白的皮肤,圆圆的婴儿肥脸蛋,双眼皮大眼睛很漂亮。亮亮的二胡拉得很好,数学也学得很好,考试经常得满分。他平时不爱说话,上课时总是瞪着大眼睛极认真地看着老师和黑板。

1966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在家门口看到他被母亲搂着,坐在一辆三轮车里,亮亮嘴里不停地喊着叫着,他的两个姐姐跑步跟在三轮车(当时的差头出租车)后面,他们去医院。等我以后到慧慧家再看到亮亮时,心里充满了恐惧,不敢看他一眼。这个少年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后来因激素治疗,药物让他变了形,整个身体好像被打入了氧气般地鼓起来,冬天里他穿着草绿色的没膝的呢大衣(大衣是用旧时的羊毛料子制作的,慧慧也有一件)整个人仿佛是被包裹的肉团,个那时我们都不能理解,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上世纪末,有一天我姨妈和她的几个老友聚在一起,她们在闲聊中我知道其中一位老太太是亮亮的母亲。于是我打听亮亮现在的情况。他母亲愤愤地说:“老早死脱勒”。

亮亮的母亲告诉我,是当年我们班的班主任老师的一句话“你是资产阶级的子女”害了亮亮,出于对瘟化大哥命的恐惧,亮亮神经错乱了。

因为他有病,后来初中毕业后没去农村接受平下中农的再教育,大概在1973年冬天,我从皖南回上海过年,我们这一代喜欢看书的人都知道,那时候没书看,文学作品除了鲁迅的几个白皮本其他的一概难寻。在家里无聊极了过江坐车到虹口公园在鲁迅墓前坐了一会儿。回来时天色已暗,路灯还未亮。我在弄堂口一抬头看到亮亮站在一边,他微笑地看着我,我心头颤栗,他好像要和我说话,我立刻低下头逃避,仿佛从未认识他。那天我的穿一件米灰织彩线的粗花尼两用衫,脖子上扎一条大红尼龙丝方巾,不伦不类的时髦。去长眠的鲁迅那里自以为身体里有《野草》的营养,青涩的“呐喊”,做派的“彷徨”其实都被一条红色的人造丝方巾代言了,回味太穷,想来是滑稽。但是想到那天“精神病患者”亮亮的目光,心里依然会有不一般的感受,那种清澈发光的眼神,确实终生难忘。

再说小鞍吧。

大概是在知情大规模返城后期,一日,我走在小街上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认不出来是谁,只见大长腿帅哥一个,笑盈盈地站在室外的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要不是他身后的老房子的提示,(小鞍家就在慧慧家房间(卧室)楼下西墙的一层披屋里。)我根本就不会想到他就是曾经企图恶作剧,希望我上课尖叫的那个调皮男孩。

我问小鞍,这几年去哪里了。他说到黑龙江军垦去了,现在回来了。看样子他的日子还不错,一身军垦农场的“解放绿”立领装,合身又显精神。排骨的影子根本找不到了,他后来进了政府部门的事业单位一直做到退休。

“排骨”的生母死得早,他的姐姐是“拖油瓶”,后母是带着前夫生的女儿(拖油瓶)改嫁给鞍鞍的父亲,后来小鞍的父亲不幸被判到苏北大丰改造去了。后母在镇上的环卫所工作,每天一根扁担挑着两只铁桶,手里一把竹丝苕帚,走老街穿小巷打扫公共厕所。那时公共厕所用水的自来水龙头是套上木匣子上锁的,由清扫工管理,一排木板制成的坐便器每天需要人工冲洗两次。小鞍的后母每月工资不到30元,一家三口人日子窘迫。小鞍调皮遭后母修理,受不住便离家出走,做小瘪三流浪。

有一次早上在饭馆店堂桌上喝顾客吃剩的面汤被体育老师看到,老师姓徐名宝山已病逝多年。当时老师买了一碗阳春面请他吃,之后又被徐老师送到学堂校长那里。

这些我都是从慧慧那里听来的。慧慧屋里厢大房间西窗下是小鞍家的屋顶,小鞍家在楼下裙房里,裙房屋顶置有玻璃天窗,站在慧慧屋里厢的西窗前,估计小鞍在后母棍棒下的叫喊声慧慧也听得到的。

记忆可稽之处是录入大脑的影像,乾坤八卦倒转,陈年影像凸显,即作交代,就该坦白。“交代”收敛虚构,叙事依赖文字,语言毕竟还带着虚构,终究不脱文学干系,大概和创作又串通一气了!

80年代的老街弄堂和快乐的孩子们

交代二:(待续)

本世纪初老街拆迁进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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