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自己生日快乐

文 | 行之

每年秋老虎将过去,天气转凉,六点左右开始天黑时,就快过生日了。

暮色澄鲜,天幕调出古老的金黄,空气像出窑一刻钟的瓷器。总在这时,去运动场跑步。半小时后,足球场上的灯,从高处织出光,扇面般敷在绿色球场上。光的边角,如银剑残片,烙在绛红色的跑道上。我跑进光里,又跑进阴影里。一圈又一圈。

晚风收暑,黄昏和黑夜的衔接处,回想过去28个年头,脑子里像翻旧电影。各个年龄段的镜头,混剪在一起,时而快放,时而慢放。回忆的影院里,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屏幕亮着。自己呆呆坐着,睁大着眼睛,万千个日夜,在视网膜上闪闪烁烁。那些当时觉来琐碎冗长的年月,剪辑后,也不过短短几个镜头。

又长一岁,我试着总结有什么变化,却恍若失语。我看到身边的人和环境,大多金蝉脱壳地变了。而自己到底有什么变化?像是站在镜子面前的人,无法看到自己的后背,只好去问旁人。

心理学家说,有些人在某一年受到重大刺激,自我调节机制启动,像是电路遭遇雷电,突然强行关闸。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智会停止成长,定格在那个年龄段。而后,他的智商、情商不受影响,但心已经困在了时间里。

就像老顽童困在了童年,黄药师困在了青年,洪七公困在了中年。李寻欢困在了和林诗音分手的那年,郭襄困在了和杨过诀别的那年,乔峰困在了亲手打死阿朱的那年。

如《一代宗师》中,宫若梅说:我选择留在自己的岁月里了。

无数人穿梭于故乡和远方,表面看来,跟着时间的节拍闻鸡起舞。其实早就掉队,失落的灵魂,找了个面朝大海的地方,安营扎寨,从此喂马劈柴。劳驾着肉体,蒙骗时间,继续衰老。

肉体和灵魂,如分居而过的夫妻。彼此爱过,又轰轰烈烈恨过,选择在风清月朗的夜晚做爱,然后泪流不止。

有那么两年,我把时间大片大片地消耗在医院里,心神大片大片地消耗在止疼药里。住院部走廊里终日弥漫消毒水的味道,化解哲学与虚无主义,我站在秤上称自己的体重,学会了如何不去思考人生、境界、黑洞。只是去感受每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午夜挂钟转动的指针,清晨海面升起的太阳,苹果皮上的灰色麻点,篮球架上的锈迹,落满城市的雨,在瞳孔镜像里走过的路人。亚里士多德和汉乐府再妙,又怎比眼前人结实的拥抱。

老妈常说,出去晒晒太阳,可以补钙。我爬到顶楼的天台,找个凳子坐在护栏边,俯瞰对面中学的操场,阳光像一只毛茸茸的金兽,一帮学生在它的脚边追逐打闹。

我像个老人,呼吸缓慢,如同龟息。想起小时候,家里晒棉被,一头裹进去,都是棉花的味道。阳光烘得眼皮微热,一睡就不想起来。

后来,老妈在照顾我的过程中也病了。我在二楼做康复治疗,完了去三楼病房看她。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我们又一起看看吊瓶还剩多少药水。老爸给她讲笑话的时候,她笑得还是那样响亮,并不比以前少。

一天晚上,我给她送粥。完了走出医院,看见一家面馆还在营业,走进去叫了碗面。面馆冷清,我坐在那里,慢慢吃一碗面。街边灯已经熄了,行人寥落。我忽然觉得,有个声音,“嗒”地一声,我的心跳闸了。

少年时,觉得时间像是嘴里的跳跳糖,跳着跳着就融化。后来总觉得,时间像是静止的书页,每次过生日,不过是翻了一页。我逐渐退化对时间的感受,总感觉往年就像是昨天。不到雪落,不知冬深。不见叶落,不觉秋至。

刚毕业那年,和朋友租在杭州一个偏僻小镇的农民房里。走十分钟,附近有个夜市。我们常去那里淘物件,等发工资的时候,就撮一顿火锅。有天傍晚在那里闲逛,看见一个男人趴在一张围棋盘上吃饭。棋盘上,无一颗棋子,摆着一碗饭,两道菜。我看着他,觉得他这盘棋下得有意思。等他吃饱了,他就赢了。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攒大半年的钱,买了台笔记本,抱着去贴膜,为了找到最便宜的一家,走了两个小时。和同事聚餐,回去时公交车停运,打车看着计时器,心惊肉跳。每次都提前下,步行一程回去,好省些车费。

每个月都抽一部分钱出来买书,抱着一箱最便宜的六角丛书,读到《巴黎圣母院》时,总感觉耳边有教堂的钟声,像传输了很长的路程而来。仔细一听,什么都没有。

冬日寒夜,屋外冷风低喃,屋内一丝暖气没有。我在上铺,朋友在下铺,窝在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给他讲北大荒狼灾的故事,他哈哈大笑,说有意思,问我还有没有这样好玩的故事。

那是从校园过渡到社会,最清简的一段日子。我们吃着五块钱的炒面,聊着上下五千年的话题。总觉得虚无之境,比市井生活,更高级,更能容身。总以为可以像陶渊明一样,穷归穷,但转身就能见到南山。

几年后才明白,要看破红尘,得要先见过红尘。要淡泊名利,得要先拥有名利。境界是成功者的专利,对一事无成者而言,欲望是奋斗的唯一助燃。不知形而下,焉知形而上。

曾住过的那间出租房,除了便宜,没有任何特色。只是窗外有棵桂花树,亭亭如盖,甜香漫漶到床头,秋就深了。至今仿佛,还能闻到那种味道,像是梦境的入场券。

桂花闲落,岁月变迁,是一场浩大的障眼法。活在这个嬗变的世间,纵有千般聪明,也是枉然。世事洞明皆容易,人情练达最是难。

以时间为笼,万物皆是囚徒。每个囚徒,身上都挂着以自己生日为号码的编号。不想走出去,还喜欢为自己的编号庆祝。

28岁,发生的事不多,但都特别重要。遇见的人也不多,但也都特别重要。终于步入了重质不重量的生活。

读了百来卷书,见识了一丁点慈悲。过了万来里路,见识了一丁点天地。听了三五个故事,见识了一丁点沧桑。经年累月,如是往复。

世俗生活,是蜷缩的茶叶,躺在三魂七魄的瓷杯里。一道滚热的岁月冲泡,凤凰三点头,风干的心事舒展开,散出去年雨后月光的味道。

28岁,许一个缥缈的愿望。这一生,去一趟北极。坐在举目无人的冰原里,望着巨大的冰山,发呆,或大哭一场。看沉默的鲸,孤独的北极熊,壮美的极光。听风划过升起白虹的天空,冰洋里冰与冰相互碰撞,待风雪俱净,遽然传来旷远的冰吼。那时,我或许才会明白,一个凡夫俗子的生命,是如何甘愿以沧海一粟的样子,立于这悲喜交集的人间。

人生是仅此一次的旅行,应该见识世界尽头的辽阔。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越。千山万水,还将一路行之。

在那些逝去的傍晚时分,我总是闲步良久。路过昏黄的街头,闻到烧松木的味道。几排电线上的黑鸟,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风一来,音符飞起,仿佛有声。

我选择了留在那里。当大地向晚,往事像屋顶上的一片翅膀,我仍觉年轻时,生命可能是彷徨的,却仍像一场渔歌互答。我于漂泊中,遇见渴望长居的岛屿,而不知长日将尽。

28岁,祝自己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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