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疤痕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温从戈无声叹了口气,他和裘缪都是极洒脱的人,也不知道泠梧这刨根问底,凡事一定要追查出个所以然的性子,到底是随了谁。
可温从戈不想说,泠梧再想着法子问,也是没用的。
温从戈说道:“他确实不会让我死。不过是受点伤,也没什么。”
他其实没什么表情,但在泠梧眼里,在魏烬耳中,那更像是一种麻木。他说得云淡风轻,可事实上在场还清醒的,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泠梧又问:“你便当真觉得问心无愧么?”
温从戈将身子靠在椅子扶手上,眉眼冷清:“泠梧,愧疚并不能改变任何事,但我仍可以摸着良心说,我对不起很多人,可独独没有对不起你。”
泠梧脸色倏然苍白,他垂下头没有反驳,也不能反驳,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个事实。
那年他尚不知裘缪的死会给他带来什么,可后来的他却也知道,若是温从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他的生活会是天翻地覆的落差。
温从戈垂下眼,慢条斯理地摆弄着锁链:“你不会以为我现在这般,你就是赢了吧?”
泠梧怄气道:“如今身为阶下囚的是你,我没赢,难道你赢了吗?”
温从戈轻笑一声:“如今只不过是你想赢,我便让着你。你着小孩儿好奇怪啊,赢了怎么也不高兴?”
泠梧低声道:“因为我不觉得我赢了。”
相反,他觉得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可他没有不甘心,他情愿与温从戈和解。
泠梧也算是温从戈养大的人了,可他还未学到他五成能耐,他从来都斗不过他。
只看他,想不想输罢了。
久久,泠梧又问道:“那你呢?你觉得你赢了么?”
温从戈不置可否,只说道:“这是个很傻的问题,赌桌之上,没有赢家。”
话到这里,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了,只泠梧指尖攥紧,嘴唇颤抖着,蓦然而办法的情绪,让他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
“你想骗我,温从戈,你当初说过会保护好我的,可你没做到,你又想骗我是不是?”
温从戈被他的想法逗笑,还想说什么,泠梧却蓦然声音加大,双目暗含怒气,只那怒气倒不似真的。
“闭嘴!闭嘴!你不可能会那么好心!就算真如你所说,也抵不消那日发生的事!你凭什么那么对我?!”
泠梧红着眼眶,猛然将食盒砸落在地,盒中吃食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温从戈微微垂眸思忖一瞬,泠梧拽着他手腕儿上的锁链,将他拽起了身,温从戈的双臂被人拉得上扬,他虽能挣脱,却还是顺遂了人意。
泠梧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温从戈凝目细细辨别,他说的是——“对不起”。
温从戈的颊侧,骤然挨了一巴掌。一声儿脆响之后,他偏着头,齿尖儿划破了口腔,颊侧火辣辣的疼着。
泠梧颤抖着指尖,打人的是他,先掉眼泪的也是他。
温从戈偏头吐出口血,心下已有几分猜度,恐怕这人在姚家,过得也不尽如人意。他轻笑一声儿,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声音带着不可忽视的愠怒。
“你又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可怜你?谁可怜过我啊?你有什么可委屈的?是我把你送到他面前的?”
方才还心平气和的两个人,现如今像是炮仗似的一点就炸,魏烬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看傻了眼,可却很快回过神想通了一切。
他方才注意力都在两人身上,可此时屏息凝神,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这附近。
来人不是温从戈的人,那便是跟着泠梧的人。方才两人情绪的剧烈波动是戏是真,此时此刻已不言而喻。
泠梧掐了掐指尖,方才为了演戏演得真,那一巴掌他用了力。他不该那么做,可又不得不那么做,他来看温从戈是私心,姚承荀那边若是发现了什么,他不好交代。
泠梧不想像当年一样,因为一时心软,就彻底打乱温从戈的脚步和计划。
温从戈显然也明白这些,他咽下喉间的血沫,冷下神色看了眼窗外,深吸口气,把一个被误解到如仇家相对的角色,演了下去。
“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泠梧,你觉得我没安好心,你怎么不想想你身上,又有什么是值得我花费那么多年光阴去图谋的?”
“就算我图谋你什么又怎么样,你自己傻,便怪不得旁人算计你。我养你那么大,让你为我做些事,又有何不可?”
温从戈的话,前半段真,后半段假。
他收养泠梧那年,泠梧刚八岁,后来温墨煦下落不明,他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偏还要因那私心拖着这样一个累赘。
饶是泠梧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也仍难免觉心中刺痛。
泠梧当年确实是单纯的,可后来下山后,他于江湖辗转,因看过温从戈书信中的梅花印只身来到姚家。
他当年想不通的事,后来在姚承荀手下摸爬滚打的这么多年中,早已想通,可就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才觉得难过。
温从戈感知细腻,他察觉到泠梧的情绪,微微眯了眯眸,舌舔腮处微鼓,他缓缓伸出手,抚了抚泠梧的发顶。
泠梧抬眼看向他,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怪你,别自责。”
泠梧怔愣半晌,却蓦然笑起来。他泠梧何德何能?先是遇上了裘缪,又遇到了他。
泠梧的脸上,尚还挂着几滴泪,表情滑稽又可笑。月光下,那明媚笑意晃了温从戈的眼,泠梧抬脚将椅子踢后几寸,椅子于地面发出刺耳划声。
温从戈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泠梧扯着手臂一转身子,他因着贯力,一下子趴伏在桌上。
温从戈恼怒这臭小子肆意妄为不知分寸,撑桌欲起身,后脊却被人肘击而下。
这一记泠梧很有分寸,不轻不重,却不偏不倚,正中后脊穴道。温从戈的上半身一下子疼痛发麻,身子前倾卸了力道,只堪堪用掌间抵在桌上。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着实突然。
泠梧抓着后衣领向后拉扯而去,温从戈的前领骤然敞开,衣物被泠梧扯下堆叠在后腰,他的后背,就这般曝露在寒夜的空气中。
夜冷彻入骨,他一双蝴蝶骨美得惊人。
——如果那蝴蝶骨上,没有疤痕的话。
魏烬本想下去阻止,目光一扫,却因眼前的场景忘了动作,只留下细细密密地心疼。
温从戈的后背上,遍布着疤痕,有的地方是贯穿伤口,被线缝过的地方,留下了如同蜈蚣一般的疤痕。更多的地方,陈伤叠旧疤,几乎没一块儿完好皮肉。
这疤痕来由很多,却有一部分带着耻辱含义,温从戈向来不喜人近身伺候,这些疤,便是云鹤都不曾见过。
泠梧的指尖划过他背后纵横的疤痕,最后顿在肩胛摩挲,那一处疤痕最深。
温从戈深吸口气,上半身的麻痹与痛觉渐渐消散,心口却仍带着属于魏烬的情绪,整个胸口疼痛不止。
他知道不妙,魏烬也看到了。
温从戈额际沁出了薄汗,待力气恢复,泠梧的手正滑向他腰际。他骤然撑桌而起,屈肘击在泠梧肩膀将人击退。
温从戈冷着脸拉上衣物整理好,转身看着目中含泪的泠梧,他反而扯唇笑起来,摸着泠梧的发侧,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开口。
“都看到了?都清楚了?这你就高兴了?”
泠梧跌退几步,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不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
四目相对,泠梧抬手擦了擦眼睛,那双眼睛氤氲着湿气,更加纯粹几分,他无声动了动唇。
温从戈指尖攥紧,却是看懂了那唇语。他说,放心,有他在。随即,泠梧不发一言地转身出了门。
门外,远远地传来泠梧高傲且清冷的声音:“看好了他,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们拿命来见。”
“是。”
满室空寂下来,温从戈捏了捏眉心,扬首闭了闭眼,抻了抻衣摆,确认衣物整齐,这才倒了杯凉水猛灌了一口。
“主子…我是不是快死了…不然怎么会看到你…”
云鹤的声音蓦然传来,嗓音虚弱又沙哑。
魏烬从房梁跳了下来,他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没好气儿的意味。
“傻小子,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温从戈弯身收拾好地上的残羹,倒了杯水用内力暖热,走到床边垂眸看着云鹤。
他挑眉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临死前最想见的居然是我?”
温从戈看了魏烬一眼,魏烬别过头去,不肯与他对视。某个傻小子并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反而倏然瞪大了双眼。
他以为这次死定了,他没什么重要的朋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也只有温从戈了。临死前看到自家主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结果,这居然不是临死前的走马灯?
温从戈看他那傻样子就没脾气,俯身用手臂揽人而起,给他喂了水。伤药止疼,云鹤倒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反而因为喝得太急,呛咳了几声儿。
“咳…主子你…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能…”
温从戈收敛情绪,将云鹤放回床上躺着,起身将杯子放在桌上。
“还不是因为某人坏了我的计划以身犯险?我这不就来救了么?”
魏烬冷哼一声,抱臂靠在屋中顶梁木边,把到嘴边儿的损人话咽了下去。云鹤久久无声,他怎么觉得,魏小爷火气好大的样子…
魏烬心情着实不好,倒也不是针对云鹤,只是因为看到温从戈后背上的伤疤,觉得心情郁结。
半晌,云鹤哑然开口:“对不起主子…我没能杀了他…还连累你…”
温从戈走到床边坐下,交叠双腿抱臂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刑堂的监牢都未必关得住我,你以为,这几个破链子就能困得住我?”
身旁衣袂轻擦,温从戈微微睁眼,入目是月光,铺了半个屋子的霜。
“主子…你会不会有危险?不行…你和魏小爷还是赶紧离开。”
云鹤撑着身子就想起身,却被温从戈抬手压下。
“不会,姚丞荀不会杀我,我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什么,给他就是了。”
魏烬抬了抬眼,说道:“阿眇用香方录换了你的命。”
云鹤一脸愕然,香方录?是他想的那个香方录吗?
那东西对温从戈来说有多重要,云鹤是知道的,原计划里,只提到了地图,根本没有香方录的事,可现如今,就这么轻而易举交出去了?
魏烬一看他那傻呆呆的样子就来火,冲他递了个眼神:“就是你想的那个。”
云鹤看了眼温从戈想确认,温从戈却笑道:“他那么想要的东西如今唾手可得,该急的是他。以他的人脉和速度,恐怕已经拿到香方录了,不出明日,就能去枫溪山。计划如常,还提前了几天,好事。”
云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开口,正纠结着,便听到自家主子轻笑一声儿。
“你伤这么重,还是躺着,老老实实待着吧。”
云鹤哽了哽,压低声音开口:“主子,有些事,我不太明白。”
温从戈微微颔首:“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