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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渔获
“原本以为跋山涉水来这个诗意盎然的海上平台会是我的浪漫之旅,可没想到春晓油田竟然是这样一个苦寒之地。”刘知许捏着发夹有节奏地磕着海上油井平台的铁栏杆,眼神投向极西处。才跳出海面的朝阳的光从她背后穿过去,照亮目所能及的弧形海平面上的那条船。一周前她和闺蜜景寅就是搭这条补给船过来这遗世独立的海上边境,如今终于可以坐这条船回到人间繁华去。
“是你自己非要来找写作素材。我说你要卖相有卖相,要钱财有钱财,偏偏犯贱要靠才华,随便找个门当户对的二愣子嫁了,当个少奶奶不好?”没有熟人的时候,景寅才会卸下她端庄知性的面具,在刘知许面前她更是毫不掩饰她的泼辣和放荡:“再说了!虽说这里条件是艰苦了些,但那些全身散发着汗臭味和鱼腥味的海钓客对我们不可谓不热情,我结婚后就没有享受过这种被众星捧月的待遇。那个黝黑又强壮的鸭蛋多照顾你!他可是能独自跳到日本人的渔船上干翻一整船日本人的狠人!这样的狠人温温柔柔跟我们说话、给我们淡水资源,那时候我想到了一个词—猛虎细嗅蔷薇。啧啧!所以,你确定不再住段时间?”
“也干翻了你吧?”相比于自己极少说的粗话,现在景寅叉开腿对着日出的姿势里所隐含的意思更让刘知许脸红:“我不是不知道你每天半夜都偷偷溜去鸭蛋的舱室。你要收敛些!你老公也是上市公司的公子哥,总不会真是你口中的二愣子。”
“戴着面具活是为了生活,心底里压抑的自我以及欲望也是需要释放的,不然迟早憋出精神病。”平躺在甲板上的景寅曲起腿,媚眼如丝看着刘知许:“不用在我面前掩饰你对鸭蛋的兴趣,我告诉你,看似木讷的他的强壮的体格里可是蕴藏着极大的热情,这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你或者可以写写他。”
“他为什么叫鸭蛋?”刘知许觉得鸭蛋这个绰号跟那个黝黑但五官清秀的中年人很难产生关联。
“可能是因为比鸡蛋大吧!嘻嘻!”
“呸!你这个荡妇!”刘知许总觉得景寅口无遮拦,但偏偏喜欢甚至羡慕她这种不羁:“别发春了,等补给船到了我们就上船,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再呆在这里会出什么事情。去收拾行李吧!”
春晓油田四号海上钻井平台的生活区是鸭蛋租用的,生活区有三层,最上面一层是餐厅和酒吧,刘知许和景寅经过的时候引来各种哨声和调笑,当然也不乏赤裸裸的眼神。那帮昼伏夜出的钓鱼人在日出前回到平台,聚在餐厅早餐的他们大多认识这两个哪怕在岸上都算得上女神级别的美人。就算每日里都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刘知许还是习惯不了这帮男人的直白和热烈,能出海这么远来海钓的人基本都身家不菲,至少也是社会精英,在岸上的时候他们肯定不是这样的,她心想。景寅却是很自然,放肆地和各人打招呼甚至调笑,熟稔得仿佛是这里的女主人,在岸上的时候她也不是这样的。
二层是舱房,全部隔成一个个小小的卧室,都是用来住人的,这里白天鼾声此起彼伏,晚上静得像鬼域,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只有她们俩的脚步在走廊里回荡。
底层是仓库,不过有一部分被改造成了冷库,冷库首尾各有一个卧室,鸭蛋住一间,刘知许和景寅占一间。此刻底层很忙碌,男人们正在把金枪鱼从冷库往外搬,空气里飘荡的是鱼腥味和大汗淋漓的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们的荷尔蒙。
刘知许在舱房整理衣物的时候,景寅就靠在门框上看这些男人进进出出。她喜欢这种彼此信任、团结又充满力量感的场面。她家发迹前,叔伯和哥哥们就是在工地里这样合作,放学后年幼的她在光着膀子的他们之间穿梭,听他们兴奋地讲今天的收获和对未来的憧憬。可惜……
“景大美女!帮我提一下行李箱。”刘知许在房间里喊。
“鸭蛋!帮我提一下行李箱!”景寅在舱房门口喊。
鸭蛋黝黑而强壮,但不是那种像剥了皮的牛蛙般的肌肉贲虬,而是恰到好处的虎背蜂腰、腿长臀翘。看着他拎着两个28寸大号行李箱轻松地下舷梯到靠泊平台,刘知许难免就有些羡慕和嫉妒景寅。景寅总是有随时融入环境,并以最引人瞩目的方式出现的能力,活泼也好优雅也罢,总能恰到好处地吸引到优秀的男性。
补给船的船长叫欧刁,是个喜欢啰啰嗦嗦讲大道理的中年男人,心地极好,数学也极好,能占的便宜从来不落空,一只海鸥飞过也能薅下几根毛来。船还没有靠稳就跳到平台上,拉着鸭蛋诉苦说风大浪大要加钱。鸭蛋微笑着用低沉的男中音回答:“11号台风应该快到了,如果你不回去的话我们可以慢慢谈价钱。”
欧刁垂头丧气指挥着他的船员卸下各种生活物资和燃料。鸭蛋双手各提一个行李箱一步跨上补给船。刘知许无意间看见鸭蛋腋下似乎有个青色的十字形纹身,眼熟得紧,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补给船上,景寅叽叽喳喳很是兴奋,她似乎去哪里都很开心,无论是前程还是归途。刘知许却心不在焉,一直想着鸭蛋腋下的青色纹身。她们都没有发现,日用品卸完后,船员们扛上来很多防雨布裹着的大件事物。
补给船开动的时候,刘知许突然冲出船舱一步跳回了钻井平台。开船的欧刁肯定没有发现掉了个人,趴在船尾栏杆上一脸问号的景寅越来越远,终至不见。
疑似故人来
底层库房区迎面碰到刘知许的鸭蛋愣了愣,心想这女人怎么还在:“没上船?我给你找条钓鱼船?台风来了他们都要回去避风头。”
“我不回去了。”刘知许有些忐忑,生怕被赶走。
“哦……”鸭蛋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忙着帮钓鱼客搬渔具和渔获去了。
送走最后一条船,鸭蛋和那几个长年住在平台上的职业钓鱼人开始做防台准备。刘知许闲着也没事,跟在鸭蛋后面帮些可有可无的小忙,即便如此,等到防台工作基本结束,她也是差不多一身湿透。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想不到看似娇生惯养的你能坚持这么大强度的劳动。”鸭蛋佩服地说:“等下来顶层餐厅,我请你喝酒。”
“我行李箱跟着补给船走了……”刘知许哀叹终究还是绕不开这个问题。
鸭蛋抓了抓杨梅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去我房间里的衣柜看看。”
鸭蛋的卧室门外挂着一把迷你到称得上可爱的铜锁,锁面磨得看不清上面的图案,似乎很有年份。刘知许不自觉得翘起嘴角,这把锁与鸭蛋的形象出入太大。
卧舱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和一个货架。床上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刘知许脑海里突然出现景寅与鸭蛋在上面翻云覆雨的画面,没来由得生出些醋意。写字台上摆着一摞书和几本笔记本,一支水笔横在干净的桌面上。货架大概就是衣柜了,上面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按照季节和功能分门别类,不能相信一个在海上混生活的男人能细致到这个程度,货架底下有个箱子,里面竟然有两套女人的衣服,连内衣裤都有,应该是没有穿过,吊牌都在,长短腰围也差不多,只是文胸有些大,莫名地,她又生出一些愤怒来。
洗完澡的刘知许走回顶层餐厅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鸭蛋坐在窗户边的酒吧区看书,抬头看见她的时候眼睛不由亮了起来:“真漂亮!这衣服很适合你。”
刘知许明知鸭蛋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向他解释这衣服的来历,但出于女人的好奇心和好胜心,还是试探道:“你女朋友身材真好,我穿完后会洗干净放好的,你替我谢谢她。”
鸭蛋明显呆了一下,旋即无所谓地说:“你穿走也不碍事,反正我又穿不了。”
台风还没来,天空也晴朗,海又蓝得忧郁,窗户对着西边的落日,美得一塌糊涂。坐下来的鸭蛋其实很会说话,知识更是广博,加上磁性的男中音,让刘知许觉得仅仅是这一场谈话就不枉她跳下补给船。
夕阳完全沉下去的时候,远处的三号钻井平台亮了起来,灯火璀璨而辉煌,像座漂浮在海上的宫殿。从那个方向驶来一条快艇,把海面剖出一条白色的线。刘知许皱了皱眉头,觉得一幅绝美的画面被这条艇给划破。
一个高挑的女人大踏步走进餐厅,四下一望后径直走过来,她看见坐在桌边的刘知许后,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眉头,遥遥朝着这边喊:“鸭蛋!”
“不好意思,你坐一下。”鸭蛋憨厚地向刘知许笑笑,起身跟着女人走了。
刘知许静坐了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地生出跟下去看看的念头,这念头一生出来就迎风而长,再也摁不下去。
鸭蛋的卧舱里隐隐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这女人是你女朋友?台风来了都没有走,还把我的衣服都给她穿了,如胶似漆呀……”
“她错过船了,衣服随船走了。”
“哼!没看见她看你的眼神含情脉脉?”
“没看见!也不可能!人家年轻漂亮,没道理看上我一老头吧。”
“你意思是老娘不漂亮?还是不年轻?”
“我看你是屁股痒了!……啪!”
刘知许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心想自己几时看人含情脉脉了?难不成是因为在这孤悬海外的孤岛上,自己的择偶要求不知不觉降低了?听着卧舱里渐渐高亢的声音,刘知许离开的脚步也放得很重。
鸭蛋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海面没有黑,有满天星光和浪花里的荧光,所以看得见高挑女人的快艇搅起的荧光,仿佛是一艘喷射着等离子流驶向星河彼岸的飞船。
想象着那个女人在船上的姿态和眼神,海风吹拂起她的长发,这样的飒爽让刘知许羡慕和嫉妒。对面还未落座的鸭蛋伸手在墙边哪里摁了一下,头顶一盏节能灯雪白的灯光像瀑布一样洒下来,这一次,她得以清晰看见鸭蛋腋下的纹身。
君子五常
“海上的台风会不会很恐怖?”刘知许一边盯着鸭蛋腋下的纹身,仔细观察它的细节。她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台风,但印象里台风的危机也就仅限于对植被和本就破败的建筑造成一点破坏。
“海事局的通告说这次是超级台风,不出意外会有大风大浪,但我们应该扛得住。到时候你穿上救生衣在卧舱里等着好了。”鸭蛋探头看向窗外。海面上已经开始起浪,像一排排五六米高的移动的墙。
“这么大浪,那个小姐姐会不会有危险?”刘知许确实是真的担心,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
“她已经到了三号平台了,一直在打信号灯呢!”鸭蛋朝着窗外努嘴。
刘知许也贴近窗户看,远处灯火辉煌的三号平台底下有一短一长的灯语一直在闪。转头发现鸭蛋的脸庞近在咫尺,皮肤闪着黝黑的光泽,五官硬朗得像个雕像。
风越来越大,像尖利的哨声往耳膜里钻,钻井平台底下的浪吼震耳欲聋,沉闷的隆隆声似乎能压住心脏的搏动。穿着救生衣的刘知许僵硬地坐在卧舱,惶恐地睁大着眼睛,用她在影视和书籍里得来的可怜的认知想象着钻井平台是如何在东海上风雨飘摇。
有一串脚步声从门口小跑经过,一边声嘶力竭地向对讲机喊着什么,过一会儿又是一串碎步。刘知许侧耳分辨着隐藏在风啸浪鸣里的人声,这多少能为她增加一点点安全感。突然,节能灯没有任何征兆地熄灭,短暂的黑暗后,昏黄的应急灯幽幽亮了起来。
刘知许的反射弧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尖叫着拉开门跑出去,她并不怕黑暗,也不怕孤独,但害怕等待,害怕自己如同一片在浪巅波谷里颠沛的小船一样茫然又无助地等待命运的裁决,看不到未来。与此想比,她宁愿去抗争一下,哪怕气弱力寡。
通往二层的舷梯口,鸭蛋像只敏捷的豹子一样窜出来。刘知许也很敏捷,敏捷地跳起来挂在鸭蛋身上。
“怎么啦?”鸭蛋被突如其来的负重带得撞在舱壁上,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忘用手护住了刘知许的腰。
“我怕,不是怕黑,怕一个人。”即便很难为情,但刘知许箍着鸭蛋颈背的手丝毫没有放松。
“哈哈!”鸭蛋一边行走,一边把扶在刘知许腰上的手往下挪到了臀部,并向上托了托:“那跟着我!底下来了一条小渔船,看旗子应该是日籍的,我们要想办法把船上的人救上来。不过你得下来,不然我走不动。”
走不动?刘知许知道自己想偏了,但似乎想偏能让自己更放松些,能和景寅成为闺蜜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你不是不喜欢日本人嘛?”靠泊平台上,刘知许贴着鸭蛋宽阔的后背,她担心迎面来风和浪轻松就能把单薄的自己送到半空里去。但她还是要咬着鸭蛋的耳朵问,像极了酒吧里的暧昧,无论是震耳欲聋的声音,还是嘴唇与耳朵的距离。我在收集写作素材!人总能为自己的小心思找一些合理的借口,刘知许也不例外。
“我讨厌心怀鬼胎的日本人,但日本并不都是坏人。”鸭蛋回过头也贴着刘知许耳朵说。
磁性而低沉的声音,暖暖的气息,让刘知许忍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她悄悄用力夹了一下腿,抱在鸭蛋腰间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小渔船努力地向靠泊平台靠拢,可是浪峰和浪谷之间巨大的落差使得渔船总是和平台错之交臂,倒是在浪潮巨大的推力下,渔船差点被平台撞散架。渔船上的一个瘦小的人影抛了好几次缆绳,只是力气太小,在平台边候着的另外几个海钓客根本接不到。
一个魁梧的大胡子海钓客回头向鸭蛋做了个手势,大约是他要跳上船去的意思。鸭蛋摇摇手,又指了指自己。
刘知许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鸭蛋转身把自己的保险带给她系上,安全扣搭在平台钢柱上,顶着风浪挪到平台边。渔船被浪抛上来的时候,鸭蛋奋力一跳,渔船落下去,半空的鸭蛋也落下去,一齐消失在平台下的浪的深渊里。
刘知许张大了嘴,风裹着咸腥的海水灌进她嘴里也没有来得及在意。她的心神都被鸭蛋那一跳吸引,这不是电影,她年轻的生命里只有过两次见识这种勇敢的经历。第一次她还小,且几乎是半昏迷,所以感受不深,这一次她清醒而亢奋,她甚至能够感觉自己的视线和感知随着鸭蛋一起落入了深渊,无尽地坠落。
再一次,渔船随着浪峰出现在平台之上的时候,鸭蛋矗立在船头,在强手电的照射下仿若天神,被撕得褴褛的衣服下棱角分明的肌肉闪着黝黑的光。那一刻,在刘知许心里,与崇拜一起升起的念头还有绝望,我配不上他。
鸭蛋把缆绳抛上来了,刘知许和几个海钓客一起抓紧缆绳,并把它拴在缆桩上,习惯了握笔的手心全是伤口。
鸭蛋把人抛上来了,一个,两个,三个。钓鱼客和刘知许紧紧抱住那几个人,生怕好不容易救上来的人又被风浪裹走。
鸭蛋……渔船再次被浪峰抛上来的时候终于散架了,铁壳船撞在油井巨大的钢柱上发出嘶哑的哀嚎声,像个被踩扁的垃圾桶倾斜起来,船上的铁皮、门板等轻薄东西都飞舞起来,就好像垃圾桶里飞出来的纸屑。渔船再也没有出现在浪峰之上,鸭蛋也没有。
平台上的人静静等待了几个浪峰,绝望像被不断注入的空气撑开的气球,终于,随着大胡子的一声嘶喊爆了开来。钓鱼客和被救的那几个人一齐大喊着爬到平台边缘往下看,一个浪打过来他们被打翻在平台上,仰天八叉像垂死的鱼,再次往边缘爬,再次被打翻。只有刘知许被安全带锁在钢柱上爬不过去,她无助地瘫坐在钢柱底下,思绪停止,眼神无光,一如刚刚死了丈夫的新寡妇。
又一个浪过去,平台上的人跟着退去的海水往边缘爬,剩下一个光着上身的人影在地上扭来扭去,仿佛一条挣扎在滚烫水泥地上的蚯蚓。刘知许数了数平台上人影的数量,好像多了一个。一束手电光扫过那个人影,她尖声大叫了起来:“鸭蛋!”
刘知许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发出这么尖利的声音,她挣扎着想拉住在平台中间挣扎的鸭蛋,可是安全带牢牢把她拴住。有些时候,安全就意味着够不到梦想。
顶层餐厅里,一个同样黝黑但五官精致的年轻钓鱼客在给鸭蛋处理伤口。刘知许总觉得这人漂亮得像个女人,于是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双氧水,低头帮鸭蛋消毒。半晌后才发现自己做得有些过份,抬头朝对方歉意地笑,哪里知道对方根本不在乎,点个烟舒舒服服地坐到凳子上去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台风来了为什么不去冲绳避风?”半躺着的鸭蛋用磕磕绊绊的日语问跪坐在地板上的两男一女。
一个年长一些的跪坐着向鸭蛋拜倒,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鸭蛋听完久久没有做声,年长的日本人见鸭蛋没有发话,便不敢起身,沉默的气氛诡异起来。刘知许诧异地转头看鸭蛋,看见他一脸茫然的表情,不由笑出声来。
“彼は日本語がわからない”刘知许一字一顿地说,读书毕业后几乎就没有怎么用到,生疏到快不会讲了。
“谁说我听不懂!只是他说太快了我听不懂而已。”鸭蛋没好气地说。
据年长的男子所说,他们是濑户内的渔民,一路追着一群金枪鱼追过了春晓油田,虽说这里已经是中国海,但两边的渔民经常偷偷跑到对方地盘偷鱼,谁也不会太当一回事,被注目了顶多落荒而逃。只是这回运气不太好,过了春晓油田没多久,发动机就罢工了,要是在平时,这一点点距离用备用动力挪个三五天也就到家了,没想到才到半路台风又追来了,只得就近向春晓油田求救。本来最近的是三号油井,只是船没有动力,顺着浪就漂到四号油井来了。
“胡子你把他们带到二层找个舱室安顿,别让他们出来。”听了刘知许的翻译,鸭蛋不置可否地扁扁嘴:“再领一个人一起去守着,带上家伙。”
“看着不像坏人,但还是得小个心。”大胡子领着三个日本人下楼后,鸭蛋自言自语。
就你这一个破烂地方,有什么好小心的,人家总不至于来贪图你一堆烂铁和一些渔具吧?刘知许暗暗鄙视。
天亮的时候,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在顶楼餐厅里躺着,多数人都身上带伤。可是台风还没有过去,从窗口望出去,天与海几乎已经贴在了一起,海浪像行走的山峰,高得快顶到云端,中间飞舞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水,瓢泼在视线所及的每一个固体上。这与刘知许认知里的台风截然不同,一如她陌生于钓鱼客的生活,思绪再延展开去,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安逸和宁静的生活蒙蔽了,误以为阳光下的花红柳绿和夜色里的灯红酒绿就是这时代的主题曲,进而怀疑起自己写作的意义,甚至生命的意义。
没有来由地,刘知许想起曾经在一个作协的聚会上,听一个落魄作家对她讲过这样一番话:“刘老师,您的文笔不可谓不好,构思也足够精妙,只是我无法认同您作家的身份。作家是有责任的,这责任可不是将世人愚弄成您笔下的那些简单到弱智的人物。而是要教会世人思考,除了描述繁华,更要剖析复杂的人性、揭露丑陋、寻找哀伤。可是,看看您的年纪和经历……把您捧上云端的是不是在害您?!”
四座鸦雀里,刘知许心生起无可名状的悲哀,彼时以为这种悲哀是对着那位作家的落魄,今日才发觉自己的肤浅才是最该悲哀的。
就仿佛刚刚那个眉眼漂亮的少年的一句话:“是不是岸上的漂亮女人都没有脑子?你觉得有能力租下一个哪怕已经空置了的海上钻井平台的一个人会是单纯的钓鱼客?!”
一句话,惊醒了刘知许的智商,也让鸭蛋不让众人随着去漏水的库房的指令变得合理起来,更让鸭蛋的勇敢和诸多优秀品格有了出处。
女人呵,总是喜欢做梦。
银汉落凡间
再一次日落的时候台风已经过境,风力越是大的台风移动得也越是迅速,当然破坏也更大,就好比真正能对人造成伤害的往往是猝不及防的苦难,而那些轻缓又绵长的最后都成了磨练。
天空放晴,海面恢复了平滑如镜的温柔,鸭蛋也恢复成温良恭俭的模样,只有身上的纱布绷带提醒着刘知许记住鸭蛋勇猛的样子。
“这海有什么好看?看了十来天了还没有看腻?”握着酒瓶子的鸭蛋觉得好笑,这女人一有空就贴着窗玻璃看海。
“好看!变幻莫测,一辈子都看不腻。特别是晚上,星光倒映荧光闪耀。”刘知许回头,接过酒瓶子灌了一口。日本的威士忌一点不逊色于苏格兰的,烧得刘知许大口咳了几声。
“那等下我放冲锋舟下去,带你去海上兜一圈,以感谢你帮我包扎。”鸭蛋拍拍身上的纱布绷带。
冲锋舟贴着海面,像把锋利的剃刀,把缀满星光的丝绸般华丽的海面划开。刘知许趴在船舷,伸手逗弄跳跃起来的蓝眼泪。鸭蛋熄掉大嗓门的马达,世界一下子寂籁下来,船无声地向着星光深处滑翔。
刘知许翻了个身,仰躺在船首,银河近得触手可及,海面下的生物的荧光映亮她眼角的余光。
鸭蛋靠在船尾,看着刘知许,以一个男人的眼光,从裙摆下修长白皙的大腿,到她饱满的胸部,到她倒映着星光的眸。他也曾这样仰望银汉,任思绪飘荡在星河之中,人类从那片虚无黑暗中来,他也将往那片未知里去。
“我好奇你,就像好奇这片纯净夜空。星空我是不能触及了,但我想你应该是不忌惮被我了解的。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入流的作家。”刘知许抬起头狡黠地说,眼神正好对上鸭蛋亮晶晶的眼,小鹿乱撞之际,她觉得将要发生些什么。
“我只是一个钓鱼客,机缘巧合之下租了部分钻井平台做老巢,真的是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经历,如果说梦想倒是有一些的。”鸭蛋说着又抬起头面向星空。
“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这缘于各自不同的经历和感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不知对方名字的陌生人,在擦肩而过后也许终不会再见。在擦肩的一霎那给对方讲讲影响自己人生的某一段经历吧。”刘知许不肯放弃,爬到鸭蛋身边循循善诱。
“唔……如果说影响人生的……我没有上过学。”鸭蛋笑着把刘知许靠在他腿边又抬起的头摁下去:“不要激动,也不用置疑,听我说完。”
鸭蛋的别号来自于其名字的谐音—柯彦旦。鸭蛋只记得自己家的船翻了,船上的物品都漂浮在海面上,等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在另一条船上了,眼前有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好奇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柯彦旦”
“爸爸!爸爸!他叫鸭蛋!”女孩欢快地跑出去。
鸭蛋听女孩的父亲说,他应该是福建籍的住在琉球的台湾人,很绕口,但他知道福建,那是每天日落时分爷爷眺望的地方,没有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以这种方式回到祖先出海的起点。
女孩叫月华,很会读书,还很会教书,鸭蛋跟着大人出海回来就跟着月华学文化。月华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渔船翻了,一船的人只有鸭蛋活了下来,救了鸭蛋是欧刁。
鸭蛋哭得很伤心,眼泪把月华的整个胸襟都打湿了,亲爹死掉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第二年,干娘得了肺癌,卖了全部家当,陪着干娘全国求医,干娘还是死了。第三年,月华得了查不出病因的病,她同学和很多好心人捐了不少钱,月华当时的男朋友捧着钱来的,鸭蛋给月华男朋友磕了个头,但是也没有留住月华。
“我都没来得及跟她说’我爱你’,可是即便在梦见她的夜里,我也只敢痴痴看着她。”鸭蛋笑得凄凉:“我不信命,但与我亲近的人没有一个善终,我又怎敢不信命?”
青梅竹马、相依为命、十年生死两茫茫……一瞬间,刘知许念头里闪过很多字眼和那些字眼背后的画面,她直起身体把鸭蛋的头揽到胸前:“我知道!”
话音刚落,刘知许就觉得胸口湿濡了起来,捧起鸭蛋的脸,她对着令他涕泗交颐的回忆狠狠吻了下去。
涟漪,以微渺的冲锋舟为中心向海面荡漾开来。刘知许错觉自己就是月华,指甲深陷在鸭蛋脊背贲起的肌肉里,嘴里不自知地喃喃“鸭蛋……鸭蛋……”
鸭蛋两眼赤红,用力地、深深地,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挤入那贯通思念、孕育生命的隧道里。
深邃的海面的波浪渐渐平息,被摇碎的星河再次连贯,张开手脚大字型躺着的刘知许蜷缩进还在喘着粗气的鸭蛋的怀里,闷闷地说:“我喜欢一个人,喜欢他的忧郁,不但是因为他救过我,虽然他这个举动确实改变了我的命运。”
刘知许不知道父母几时离婚的,她没有见过父亲,据温柔的母亲说父亲死了,但她九岁那年在抽屉里翻到了父母的离婚证。此后,刘知许变得很叛逆,她愤怒于身边的一切,甚至于愤怒自己的存在。
十岁那年,她翘课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不记得自己在想什么,也不记得为什么会把嘴里的棒棒糖递给靠在墙角的那个长发的乞丐。大约是他乱发下那双生无可恋的迷茫眼睛让她同病相怜。
那个深秋下午的暖阳下,叼着她给的棒棒糖的乞丐咧开嘴朝她笑,笑得矜持而又忧郁。此后,无论翘课还是放学,刘知许都会去那个墙角拐一拐,投给乞丐一颗糖、一个面包、或者一瓶水。母亲不解她的行为,但很是支持,在她看来,女儿虽然暴躁和叛逆,但至少善良,至少对悲苦保持着同情,所以母亲会站在女儿身后向着乞丐和善地微笑颔首,或者远远地鞠一下身。
那几日大雨连绵,路上都是积水严重,墙角的乞丐也不知去了何处。拒绝打伞的刘知许用力踩着地上的积水来发泄内心的不满,母亲远远缀在后面。只是一个恍惚,刘知许消失在积水滩上,母亲跑上前去找寻,没跑几步就被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扑倒在积水堆里。
“站在这里别动!”是总坐在墙角的那个乞丐。他摸索着向前,然后也消失在积水滩上,似乎那里埋伏着一个通往异世界的通道。仿佛过去很久,惊魂失魄的母亲看见女儿被举出水面,然后乞丐也爬上水面,把女儿放在膝盖上用力锤她后背。
在母亲的回忆里,吐出一肚子脏水的刘知许醒来就抱着乞丐大哭,就像死死抱着一棵树哀嚎的猴子,掰也掰不开。乞丐被请到了家里,刘知许觉得原因不仅仅是乞丐抱着她这么简单,但不论怎样,接下来的时光是刘知许最快乐的。
乞丐不怎么说话,但很勤快,会打扫卫生,会烧饭菜,会洗衣服,甚至还喜欢偷偷帮她把作业做完。回到家看到乞丐在家里她就很安心,就好像家里有个她可以依靠的地方,她总是偷偷看他,拿他和离婚证上的爸爸做比较。可惜,很多年后她还是忘了他的样子,只依稀记得他腋下有个纹身,记得他走后母亲一改往日的春风拂面变得郁郁寡欢。
“他肯定不是疯子,他应该是个受伤的诗人,或者是个作家,所以我开始认真读书,我的第一本书写的就是他的故事,只不过一大半情节都是我杜撰的。”刘知许手放在鸭蛋腋下的纹身上,思绪停在遥远的过去。
当她发现鸭蛋身体僵硬的时候已经是她讲完故事很久以后,她觉得鸭蛋应该是在担心所有男人在事后担心的事情,于是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谢谢你的故事,只是你只讲了一半,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听下一半。”刘知许边穿衣服:“刚刚的事情就忘了吧,人总有情绪化的时候,我也不需要你负责,放心。”
昔我往矣
说是忘记,但无法刻意,这种事情一着力反而就越发清晰起来,于是愈加尴尬于面对,所以接下来的两天,刘知许几乎就没有正面碰上过鸭蛋。
第三日大清早,靠泊平台边停了一条白色的漂亮游艇,艇首上歪歪扭扭写着“随机号”三个字,一个长头发的男人盘腿坐在船上,和站在船舷旁的鸭蛋闲聊。
“我想回去了。”刘知许在鸭蛋身后说。
“补给船要再过三四天才来呀。”鸭蛋挠挠头,竟然不是挽留,这让刘知许的去意更加坚定。
游艇上那个长发男人眼睛亮晶晶:“美女!我送你回去呀!去哪里都行!”
“老徐!别捣乱,平流雾马上要来了!”鸭蛋说着回头朝东南方向张望。
顺着鸭蛋的目光,刘知许看到东南方向的雾气贴着海面快速蔓延过来,就像干冰气化后生成的氤氲。
“你这人太无趣,这里也太荒凉,要是这雾两三天不散,我岂不是要在这里当两三天和尚?不行不行!沈家门的大姑娘小媳妇还等着我去暖被窝呢!”披着长发的老徐看起来道骨仙风,但裂嘴一笑却尽显猥琐:“美女,舍不舍得走呀?我可是等不住你了!”
刘知许一步跨上游艇,一路上到了二层,没有回头看鸭蛋一眼。
“哈哈哈!小六!开船!回到沈家门我带你摸奶子去!”老徐抬头朝着三层的驾驶舱喊。
船缓缓离开油井的靠泊平台,猛然加速,船尾后面是飞快掩上来的平流雾,把油井吞没,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鸭蛋吞没,只剩下平台顶上的一根吊臂露在平流雾之上。刘知许痴痴地看着身后,突然发现过去的那几天模糊起来,仿佛是睡醒之后渐渐褪色的梦境,又仿佛自己的某一部分被吞没在雾里。
船在水面上跳跃起来,像一条贴着水面飞行的旗鱼,这让习惯陆上生活的刘知许很难受。三楼驾驶舱探头下来一个大眼睛的少年,腼腆地朝她笑:“不好意思!我们不开快点会被雾吞掉。”
“你这骚包!老实开你船!一点眼色都没有!这是你的菜吗?!”老徐伸手给了大眼睛少年一个后脑勺:“美女,我们唠唠嗑,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好了。”
老徐很健谈,也很风趣,若是在平素,刘知许肯定是很乐意跟他聊天,可惜船又震又摇,使她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老徐递过来一颗药和一瓶水:“日本进口的小白兔,可以迟钝耳蜗的敏感度,吃了就不晕船了。”
吃了药的刘知许昏昏沉沉瘫在躺椅上,在未知环境里的警惕紧紧守着她最后一丝清明。恍惚里,船平稳了下来,船腹撞击水面的巨大啪啪声消失了,老徐轻声地在咕囔什么,大眼睛的小六间或插几句。刘知许努力分辨他们说话的内容。
“老徐老徐!鸭蛋这女儿长得像花一样,莫不成是现代版的唐小山寻父?只是鸭蛋这黑得跟泥鳅似的,怎么生出这么白嫩的女儿?”大眼睛少年的声音很近。
“谁说她是鸭蛋女儿?!十来岁就能生娃了?那小六你二十岁了咋还靠传统手艺呢?”老徐声音懒洋洋,内容却很刻薄。
叫小六的大眼睛少年应该是习惯了老徐的尖酸:“咦!不是你说鸭蛋跟那个开知许画廊的女人有一腿嘛,眼前这个叫刘知许,那肯定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呀……那不就是鸭蛋的女儿?!”
“哎呦!”听声音应该是小六被老徐踢了一脚。老徐有些气急败坏:“你记性咋这么好呢!你推理怎么这么强呢!你咋不上天呀!”
“这不都是你说的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话多。哎呦!老徐!老子警告你!再踢我回头我告诉鸭蛋去!”小六大概是被老徐踢急了。
“哼哼!鸭蛋能不能捱过这个夏天都很难说……你跟他说了又有什么用。”
“怎么?他得绝症了?”小六应该也是个喜欢八卦的人。
“用你的猪脑子想想!鸭蛋呆在平台上总不会只是为了招待钓鱼客吧?或者我们隔三差五跑来东海就是为了跟鸭蛋叙旧?再或者……总之,无论是鸭蛋还是你我,要是真挂了,也算是英雄!无名英雄!呸!”老徐似乎越说越生气:“到了基地赶紧让这娘们滚蛋!晦气!本来我挺开心的,可是想到未来我就莫名地哀伤起来。我得当作没有见过她,我没有见过她……”
“快点开!快点开!老子带你去摸奶子!”
于是船又开始在水面跳跃,像一条雪白而巨大的旗鱼。刘知许的内心也在跳跃,或者说翻江倒海天崩地陷更恰当些,可惜她动弹不得。
这冗长的一生里会有无数这样那样的插曲,无论是台风中的平台,还是风雨后海中的孤舟以及上面发生的事,再亦或小六与老徐的对话。那些情那些景多数是留在回忆里,权当做生命沿途的风景,哪怕它们在不知不觉里改变过谁的命运轨迹。但总有一些人,执着于某件事情、某句话、甚至某个眼神,不惜为此而打破安稳的生活,甚至不惜赌上生命,非要求个真相,非要得个心安。
“两年前载她的时候我就说过晦气!我这辈子就吃亏在太容易被美色所惑。你也不懂得劝劝我!”老徐靠在基地码头的缆桩上对旁边的小六说,眼睛却死死盯着三楼阳台上的刘知许。
“这两年我一直在春晓油田和这里之间来回,你们都假装不认识鸭蛋,今天我最后问一遍,得不到我要的答案,我就先松手摔死鸭蛋的儿子,然后再自己跳下去!”刘知许一脸憔悴,却状若癫狂。
“这个……我也不了解内幕呀!更是做不了主意!唉!刘小姐你不要太激动,我也是女人!一定帮你的!”李镇北义愤填膺,拍拍胸脯:“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松花蛋!”
被悬在阳台外的小男孩好奇地看着远处湛蓝的海,听到母亲喊他名字,便转过头来,朝着李镇北咧嘴一笑,像海面上朝阳初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