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泥岛

牛泥岛

灿烂的七

马达声轰轰作响,寂静海面没有回应。船卯足了劲,一个劲要去冲破远处的海平线。海水被船头划开,泛着乳白泡沫沿船身冲刺奔跑。前座调皮的小男孩,因刚好位于船边的优越地理位置,张开小手试图抓住溅出的水花。没有掬上多余的水,海水刚好够湿润他的小手,以及我的脸。

撇过脸看向船尾,海水船头分手船尾合。若从高空俯瞰,船身为鱼身,那么船尾吞吐泡沫的海水则刚好呈鱼尾状。我么,则是坐在大鲸鱼肚子里的一条小鱼。船拖着这条海水做的灵动的鱼尾,在海面上咬出一口,随即又像拉链似的缝起它破的口。这是船的前行模式。来时它航行过的路,已没了它的痕迹。海平静得吓人,吞没了所有过去式动词,生吃了利伯维尔市的城市噪音。它面不改色,是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波浪是它的皱纹,而船则是会移动的老人斑。

码头看着船离开母亲的怀抱,它的面容渐远渐模糊。

海平线处起初半指宽的炭笔线条,在一个小时的海水浸泡中,终于在众乘客眼中生发,生长,宛若海中升起的山丘。

此行目的地终点是牛泥岛。非洲加蓬共和国面朝大西洋,牛泥岛则是它迎接大西洋的据点之一。

近了近了,期待的心终于能靠岸了。

定眼一看,拦在船前的竟是一片红树林。细胳膊细腿的红树林摩肩接踵,挤在一起。红树林根系发达,也大大方方在水面上露出些比山药还细点的根。根于根之间缝隙极窄,却排列得整齐有序,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方阵,不像一般的竹根那般毫无章法的缠绕。偶尔有一两条悬在水上的根,被密密麻麻的贝壳缠身。这些贝壳绑架红树林根部,壳上叠壳,壳里夹壳,紧密到根部快窒息。远看红树林罩着深绿色的光,偶尔几处黄色使看者眼睛明亮起来。起初我以为红树林会结柠檬色的果,等船靠近红树林,我一细看,原来并非是果实而是片片黄叶。红树林的叶有几分似橘树叶,椭圆状,细密,也绿得深沉。

一团又一团红树林之间相隔的水域,绕成了这船行驶的水路。在往红树林腹地前进的途中,海优雅退场,连带收回了它泛着细细微波的海面。它承受船身重量的任务,转移到了河的身上。

不知是否是红树林挡风的缘故,河水面若铜镜,没有风来乱了它的阵脚。水仿佛静止了,凝固不动,任由船在其上画出一道道白线。寂静寂静,四周难得听到鸟鸣,船上发动机的声音倒显得格外刺耳。

水路弯弯曲曲,乘客永远不知道绕过前面这道弯会看见什么,依旧是红树林还是岸边小码头?

第一次见红树林惊奇,忍不住看了个仔仔细细,仿佛我一双肉眼能穿透密不透风的红树林似的。大约十分钟后,水路两旁仍旧是老朋友红树林。我不再细瞧林子里有什么,而是将注意力转向变幻莫测的水路上,因为我无法猜测船是在什么形状的水道上行驶。

半小时左右,河岸终于现身于前方视野中。小码头上有两三位加蓬本地黑人走来走去。等船一靠岸,他们便走过来问好,或帮助游客提行李,或扶着行动不便的游客走上连接码头与陆地的小拱桥。

终于踏上牛泥岛。一大块土黄色泥地上,停着三辆越野皮卡车。大概三十米开外便是森林,所有好奇而又期待的目光,并没被阴森的森林挡住,反而被卷入森林深处,沿着肉眼可见的一条路四处闲逛。这,是真实的热带雨林啊!

皮卡车后面横放了四条带软垫的长木板,每条板凳可坐四个人。露天式的座位,很适合在大自然肚皮里兜风。而现在稳坐在车位上的游客,如同平底锅里受火煎熬的沙丁鱼,阳光炎热,几乎没有风驰来。大概半小时后,司机从码头另一端走来,拉开了车门。是位加蓬当地人,戴脏兮兮的鸭舌帽,穿一件褪色褪得厉害的马甲,能看出原本是军绿色。此时烈日当空,他却穿着长裤,一双短靴。

一拧钥匙,厚实雄壮的发电机声音立即使满车人振奋。除了我和男朋友是中国人以外,车上剩下所有游客都是白种人。一位法国女士因行动不便,只能坐在副驾驶上,无法享受风越过头顶的清爽快感。

车沿黄土路前行,黄土路仅够一车宽。皮卡一跑起来,即使此刻头顶是毒辣辣的阳光,皮肤也能感受到的风迎面带来的凉爽。

前方树林逐渐在视野中放大。都是叫不上书名的热带树种,不够粗壮却插入青天。一抬头往上瞧,树叶缝里露出点阳光渣渣,但已足够使越野皮卡不用开灯便能稳步前行。

说稳步前行有点夸张。森林里的泥路跌宕起伏并不安生,要么左一个大坑,要么右一条极深的车辙印。牛泥岛虽贵为旅行圣地,道路建设却令我咋舌。在如此的泥泞道上前行,我根本不敢松开握住前方铁栏杆的双手。

因为后座完全是露天式的,没有顶棚,而路边的树又枝丫繁密,时不时旁生枝节,经常与游客的头顶擦肩而过。一车人都不敢放松警惕,饶有兴味地注视前方。一是为了看森林风景,一是为了提前躲避枝丫或者树叶。

寒气自下方袭来。刚入林时大呼凉快,现在却又轻微的瑟瑟发抖。密不透风也不怎么透光的森林里,阴气森森,凉意无孔不入。

可谁的心思都没放在冷热问题上。所有目光都在三百六十度扫描森林,注意力全在鸟鸣、奇树、怪草上。

没有叽叽喳喳的聒噪,林子里的鸟叫声是轻幽孤独的,如同空谷回声。森林的主色调是蒙了尘的墨绿,绿得发黑。偶尔见几点草绿,是属于新生的藤蔓。藤蔓以柔克刚,绕树而上,欲爬到树顶贪食阳光。这里被藤蔓缠死的树并不少。路旁也有杂草,却没有野花。林子里缺足够的阳光,所以也缺足够的丰富多彩。虽然难得见几棵直径超过七十的大树,但好奇的目光却总是被一排排小树拦截,树干的后面还是树干。

如同在阴暗潮湿的甬道里前行,不久后前方亮堂起来。太阳举着手电筒好奇地往森林肚子里探照,光自土路另一头射进,我下意识眯起眼睛避开强光。等适应光线后,才发现车早已开出丛林,正在一片天然高尔夫球场上恣意行驶,随山丘起伏。

矮丘上铺满了膝盖深的草,风一吹过,便唤醒了这片绿海。草丛跟着风的节奏优雅摆动,风尽职尽责做着交响乐指挥人的工作,一场无声而盛大的演出在游客眼里翻滚。大片大片草绿中总有几团突兀的深绿,仿佛这块画布被某个顽皮的男孩溅了几点苍绿色油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蚁丘。深绿色草丛下,是垒得高高的蚂蚁窝。也有蚂蚁窝根本不用草保护,赤裸裸立在草丛中,好似用泥巴做的一朵大蘑菇。土蘑菇不高,最高到小孩子的膝盖。但对身材矮小的蚂蚁来说,修建如此庞大的蚁窝是项巨大工程。

这里视野开阔?并不。视线总是在方圆几里的森林处碰壁。茂密森林与低丘草原相间,草原的边界也是森林的边缘。

不过低丘上光线明朗,车明显比在森林里开得轻快。偶尔车会爬过一两个坡度大的山丘,皮卡朝右倾斜,快垂直于地面。我以为车会侧翻,不禁大叫了一声。说来惭愧,车上两个年纪比我小的孩子尚未尖叫,仍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尖叫声后,车又开始平缓行驶,我对司机的车技有了进一步信任,自此再没尖叫过。

很快,皮卡又进了森林。这次我收回目光,打量起泥路两边。偶尔有几坨黑色的粪饼堆放在路边,据说这就是大象粪便。车突然停下,出故障了?要是在这野外车坏了,我们难不成徒步走到旅馆去?

只见司机从座位下拽出一把油锯,一言不发走到路边。原来一段粗壮的树梢倒在地上挡住了去路。他打开油锯,树枝被锯成小段丢到路边。而另外两辆跟在我们身后的皮卡车倒省了个轻便。

车继续上路。越野皮卡车带劲的马达估计吓走了不少动物,所以一路上除了鸟没有其他动物现身。

森林后依旧是广袤草原。几次森林与草原的交替后,一座破旧的木屋出现了,屋旁一棵芒果树撑起大伞盖。来得不巧,错过了芒果成熟的季节。

见了这屋,我如同吃了定心丸似的,第六感告诉我前方不远就是旅馆了。

果不其然,越野皮卡在一块沙地上停下。左边伫立着一排旅舍,绿门白墙,门前过道旁放了一排木制桌椅供人休息娱乐。

下车后,笑着走向了旅馆为我们安置的房间。刷了绿漆的门后一定有张床,让经历了舟车疲顿的我们睡个短觉。

对着屋门的墙边靠了张双人床,旁边转动着空调。左边是大学常见的上下式单人床,而右边则是一立柜。横在中间的过道狭窄得仅够一人通过。锁是插销,这意味着有心人能拔出插销进到屋里去,不过旅馆的人说不用担心偷盗,我半信半疑。

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依旧没有任何信号。不过离午餐时间不远了,餐馆就在旅舍前方,走三四分钟就到。这短暂的三四分钟里,会走过一条石子路,会路过五六间浴室。全是独立浴室,配着马桶。洁白瓷砖,明亮镜子,收拾得干净舒适。唯一缺陷是,只有冷水浴没有热水浴。石子路右侧则是打理过的花花草草。一大簇一大簇的绿叶红花,绿叶黄花,透过叶间的缝隙,能窥到海的柔情风姿。旅馆建在海边高地,如要去亲近海,还必须扶着栏杆走下一段楼梯。

餐馆建在大棚下,没有高墙没有栏杆,更别说玻璃窗了。与其说是餐厅,还不如说是能用餐带桌椅的长廊。吧台上陈列着各式酒瓶,游客自取。威士忌、朗姆酒等酒水旁,还陈列着石榴汁甘蔗汁奎宁水等用于调酒的饮品。也有酒瓶装着咸花生米,当地加蓬人喜欢将坚果装在玻璃瓶里售卖。吧台正对面是几张八人大的小餐桌,左侧则是竖一列大餐桌,横几排略小的餐桌。皆是《最后的晚餐》式的大长桌,一次可容纳几十人就餐。大桌上已经摆好矿泉水和红酒,以及辣椒酱。餐具也已放好,白磁盘上放一张餐纸,刀叉盛在其上,红酒杯立在盘子左边。

一点左右,一法国白发男子穿着花格子衬衫,走到大长桌旁拉响了铃铛。叮叮叮的声音盖过了谈话声,人群从四面八方的小桌涌向大长桌。

法棍块装在篮子里,得抹上服务员端上的黄油一起嚼。前菜是一大碟沙拉,口感清爽,飘着洋葱香味。撤走前菜后,端上了烤翅中,这就是主菜。饭后甜点是菠萝片。加蓬的菠萝,削皮即食,甜而不涩,无需在盐水中浸泡。

饭后回到房间休息两三个小时后,便按照指令来到集合地点。院子里几位上了年纪的法国人正在树荫下的沙地上滚铁球,旁边停着三辆皮卡,游客按照名单列表上车就坐。

这次牛泥岛之行主要有两个游玩项目,一是马上就能体验到的车上观光,由司机带领全车人开进岛屿腹地,或看风景,或看野生动物;二是明早的徒步旅行。

坐在皮卡车上等司机时,抬头望了眼天空。大部分视线被密密麻麻的数枝挡住,天空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不规则形状。正在观察树上悬挂的心形鸟窝时,发动机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拽回车上。

越野走过的风景和来时路上并无太大差异,不过草原更广阔,森林更茂密,地貌更多样。但仍旧是草原---森林循环播放模式,主要看点在于野生动物。牛泥岛物种丰富,大象、猩猩、鹿、穿山甲等是岛上常见动物。说是常见,但要碰上这些动物可不容易。皮卡翻山越岭,大约一小时后才撞见一对大象母子。应该是觉察到人类的到来,我们刚看到它们,它们便转身钻进了林地,空留深灰色背影。全车游客叹了口气,法语式的中文式的,彼此在此刻达成了无障碍交流。

车继续前进,驰过几个草坡,司机突然停车。没人知道为什么停车,只见司机指了指右边森林草原相接的地方。细看,一两百米外,一头类似鹿的动物蹦蹦跳跳进了丛林。

司机启动车,越野皮卡的马达声在空旷的草原上格外响亮,仿佛山村里的大喇叭在宣布-人来了人来了。我将看不到动物的遗憾都怪到这台马达头上,但是我也牢记它背着游客卖力前行的功劳。

车上坐着一位带孩子度假的加蓬妈妈,性格开朗又有幽默感,常常从她嘴里蹦出一串法语,逗得全车的人哈哈大笑。

车降速了,这是司机与游客之间的暗号。所有嘴巴哑了,所有眼睛下意识四处张望,直到目光锁定在左边。仍旧是在森林边缘的草地上,一头成年大象正在摇尾吃草。

发动机被关掉,司机任凭车沿着下坡缓缓滑向大象的方向。好几位乘客举起手机开始拍照。突然右方闪过一道白光,即使是光线充足的大白天,这亮光也刺眼。加蓬妈妈忙提醒那位游客关掉闪光灯,以免吓跑了大象。

大象一身深灰色,极绅士地站在原地,很少移动四条大腿。它优哉游哉卷起青草,煽了煽大耳朵,活像在这大热天给自己头上装了两把大蒲扇降温。据加蓬妈妈说,看这半米长的象牙,大象应该芳龄二十五六了。 它一直正面朝我们,游客贪婪地拍了一张拍第二张,拍了一张再录像一次。野象并不怕生,等不少游客放下手机不再拍照时,它仍在勤勤恳恳吃草。

时光在象眼里悠长流过,游客已不再兴致勃勃。司机无需多问,在这恰当的时间开动了引擎,只有行走,才能看到流动的风景。

翻越几座山丘后,前方草坡上出现十个左右的黑点。这次司机没有停车,因为这些黑点,是一群个头不小骨骼强壮的野牛。此地逗留时间不宜过长,否则可能遭遇到攻击。我们像被野牛吓坏的一群野兔,仓促离开。

天上的乌云追着我们不放,等车钻进林子里再出来,乌云仍霸占头顶那片天空,甚至越压越低。几粒雨滴答在脸上,随即滂沱大雨立马来袭,忘带雨衣雨伞的我们陷入恐慌,手足无措。司机变戏法似的从窄小的驾车室里找出一大块军绿色雨布,坐在边角的游客自然负责起撑雨布的职责。

中国人、法国人、加蓬人躲在同一块雨布下,撑起同一块雨布。天色已晚,再加上雨布的遮掩,车内乌黑一片。这辆越野车俨然升级为诺亚方舟,担负着将我们一行人安全送回旅馆的重任。

大风大雨长时间侵袭下,雨布不堪重任,开始漏雨。雨水从叶尖上滴下,再渗透过雨布滴到发丝上,如此一滴两滴三滴,涓涓细流湿了我的全身。正在我担忧是否会感冒的时候,加蓬妈妈和她孩子大声开玩笑说“我们在洗冷水澡”,沉闷心情一扫而光。悄悄撩起雨布一角,黄浊雨水已漫到车轮一半深的位置,原来车一直在一条小河里行驶。

过一会雨布上的雨声不似先前密集,零零散散像是雨小了。大家默契地收起雨布,准备呼吸雨后清新空气。谁料乌云调皮,刚揭开雨布没十分钟,滚珠般的雨滴来了次猝不及防的偷袭。湿淋淋的雨布再次排上用场。它已经不是防水雨布,而是一张竹筛,能拦截下大部分雨水,却也让小部分雨水顺流而下,游客们又洗了一遍冷水澡。

如此雨停雨复下了几个来回,终于借着车前灯发现一棵芒果树,是种在出发前离旅馆前不远的一户民居前。诺亚方舟靠岸了!

从车上跳下的那一刻,我似乎揣摩到囚犯被释放的轻松心情。旅馆餐厅的灯火在此刻格外温暖,像是守在家中不肯熄灭的那盏灯,等人归来。

为了驱寒,我饮了半杯酒,果真不再颤颤发抖,却也满脸绯红,脑袋犯晕。晚饭后,再喝上一杯旅馆熬的柠檬水,据说可防感冒,便安心睡去。

今晚我打算做个湿漉漉的梦,在40度的温暖雨水里,我骑在大象背上,穿过草丛和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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