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孔令辉收拾好东西,走出临时工棚,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毫无牵挂的酣睡是多久以前,两个月,抑或三个月。但这不重要,因为52座机场中海拔最高难度最大的丽江机场,在马不停蹄日以继夜的抢工后,总算建好了。
马琳拍回的电报和前几次一样,只惜字如金地告诉他今早会有人来接,便再无下文。
孔令辉一眼看到底,自然就安了心。
丽江地处高原,又在滇川交界,通讯不便,孔令辉身在丽江,对外界的消息十分滞后,只知道日本人在卢沟桥开了枪,闹了很不小的事端,便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之中。
唯一能指望的,也就马琳每周都有的电报了。
马琳自己不觉得,其实他认真起来是个最讲究姿态好看的人,越是头疼为难,越笑得阳光灿烂,如果什么表面花哨都没有,那必然是底气硬实,懒得费那闲工夫。
金秋十月,雨季刚过,今天果然也是个晴天,孔令辉拿了毛巾牙刷,去里工棚最近的一处水井洗漱。
水井前已聚集了一群老乡,大家都凑在那里,捧着面糊,吃着糍粑,热热闹闹地吃着最后一顿工地饭。
孔令辉想起马琳有次在电报里隐晦地漏了口风,即使是这样磕牙的杂碎玩意,滇南的百姓眼下能日日碗里盛着,嘴里吃着,已经是福气了。
福气么,孔令辉有些不敢猜,外面的世界,这几个月里,都变成了什么情形。
“孔少爷,你咋今天还起的这么早呢。”
一群老乡劳工里说话最有分量的林大爷率先给他打招呼,其他人见状,便也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习惯啦,到是你们,这些天起早贪黑的受累了。”
“哪能啊,家里收成不好,在这还能得口饭吃,孔先生这是又要回昆明了?”
“是,等会就得走了。”
“哎呀,真想不到啊,咱们这旮旯地儿也能有机场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啊,还没见过飞机呢,孔少爷,飞机大么,比雪山那头飞过来的鹰还大么。”
“老叔儿,瞧你说的,当然大了,大得多了去了。”
“山刘子家的,难不成你见过。”
“我没见过,我当家的见过啊,他不老跑省城么,就八月里的事,老大一架飞机,把咱们吴老爷接南面去啦……”
“吴老爷?他不是前几天还喊喇叭讲话呢么。”
孔令辉越听越笑,熟门熟路地挤进去,打水,刷牙,洗脸,听着大家满脸兴奋地唠嗑,以前读柳耆卿,时人皆道,凡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现在想想,饮水词饮水词,好的原来不是词,而是饮水二字。
“这事我也听说了,我婆姨前几天来看我,说咱们吴老爷一回来,就要学蔡大帅呢。”
孔令辉擦脸擦到一半,忽的停下动作,吴老爷,蔡大帅,是指的吴敬平主席和蔡松坡将军吧,听这意思——
长年留守大后方的滇军,这是要出征?
孔令辉吓了一跳,下意识弯腰撑住井沿,双臂之间,脸盆里的水,竟像心里的镜子,泛着一圈圈涟漪,把连自己脸孔的倒影,也抖动得看不清明。
孔令辉想站直身子,却怎么也做不到,他只能盯着自己捏住井沿的十指,血色从指甲开始,飞速褪去转为雪白,而不受控制的寒凉麻意,也同时从指尖开始,一点点顺着手臂往上爬,东面,东面,是指的秣陵,吴敬平去了趟秣陵,回来就兴兵,是为的什么?
难道,难道——不会的,不会的,上海是非军事区,那里有很多租界,日本人不敢的……
“孔先生。”
似曾相识的声线,字正腔圆的官话,没有丝毫丽江本地的乡音。
孔令辉猛地站起来转过身,眼前一片昏眩,他努力攥紧拳头,勉强冲面前看不清楚的人影点点头,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后退半步,噗通一声,放在井沿的搪瓷脸盆入井中,发出清脆的水花声。
“孔先生。”
孔令辉眨眨眼,眼前迷雾终于散去。
“是你。”
是那个不是孔家的孩子,孔令轩。
“是我,我奉秦团长的命令,来接你回昆明。”
等孔令辉走到军车前,双手覆上有些发热的车前盖,暖意驱逐了冰寒,浑身的理智才算慢慢回来。
“怎么是你?”
以前每次来接的都是闫森,身为兵工署署长,机场配套区的设置也是他分内之事,之前的每座机场一竣工,他都会雷打不动会来转一圈。
“闫参事去渝州了。”
“去渝州做什么?”
孔令轩似乎没听见,低头把孔令辉行李扛上车后座:
“孔先生,我们上车吧。”
孔令辉低头看看手掌,引擎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土,他搓了搓指尖,也仿佛没有听见:
“闫森去渝州做什么?”
“中央决议,正式进入战时状态,迁都渝州。孔先生,从8月13号开始,我们已经和日本人在上海打了两个月了。”
孔令轩绕过车,成功将孔令辉的手指一根一根从引擎盖边缘掰开,又拉开副驾驶车门:“孔先生,上车吧。”
开出山区,车载电台就恢复了信号,温柔清亮的女声沉痛地向孔令辉汇报着这两个多月发生的沧海桑田。
7月19日,日军空袭江阴。
7月29日,北平、天津沦陷。
8月13日,日军舰艇炮击闸北。
8月23日,吴淞口、川沙口、狮子林失守。
8月24日,狮子林炮台夺回。
8月28日,罗店失陷。
8月31日,吴淞失陷。
9月7日,宝山失陷。
9月12日,放弃第一道防线。
9月17日,全线退守北站、江湾、罗店以南、施相公庙、浏河一线。
9月30日,日军突入刘行,我军转移至蕴藻浜、陈行、广福、施相公庙一线。
10月2日,日军进攻罗店、刘行。中国军队沿沪太公路后撤。
10月6日,日军主力分两路向嘉定、蕴藻浜发起进攻。
10月7日,我军退至蕴藻浜南岸。
10月9日,日军海陆空奇攻蕴藻浜南岸,税警总团、第61师死战,仅存数百人。
五个字,千钧巨锤,一记又一记,周而复始。
仅,存,数,百,人。
“今天是几月几号?”
“10月12日,孔先生。”
战况播完,电台里的女声也一下子转为激昂:
“1911年10月30日,九月初九重阳佳节,蔡松坡将军于昆明起义成功,响应孙逸仙先生和辛亥革命的号召。26年后,同样是重阳佳节,也就是今天,滇军正式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第六十军,编为三个师,共四万五千人,将于今夜子时,从昆明和曲靖出发,挥师东进,支援在江南浴血的同胞们!我们这支滇南劲旅,连以上官兵都是讲武堂的历届毕业生,是三民主义播下的星星火种发扬壮大……”
孔令辉点点头,原来是重阳节啊,应该登高,踏秋,佩茱萸,应该有很多人,而不是一个人。
默默裹紧身上的外套,默默看远处的群山,如洗碧空下,青山环绕中,嵌着块晶莹的蓝宝石,是泸沽湖。
依稀记得,也有过这么个少云的早晨,那会儿他们在上海南站候车,他陪马龙回秣陵,那是小凤仙的故乡,是马龙从未踏足的母国首都。
彼时九一八硝烟乍起,火车站人很密集,多是入关投亲避祸的流民。
马龙有点心慌,他紧挨着自己,目光润洁如珠贝:“哥哥,怎么这么多人呀。”
当时他怎么说的,他说:“等会儿上车就好了。”
马龙听他这么答,反而更加不愿启程,又问:
“哥哥,姆妈的家乡真的那么好?秣陵比上海还好?江南就那么好?”
自己又是怎么答的,他不假思索回答:“好,当然好。”
江南当然好,就像你一样好。
生怕马龙不信,他又补充道:
“晚唐的时候,有个骚客叫韦庄,他写过一首词,叫《菩萨蛮》,词里面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小龙你放心,我很快也会考上秣陵的大学,到时候我们还是在一块的。”
“万一你考不上呢?万一你找不着我呢?我查过了,秣陵的面积和纽约一样大!”
“不会,绝不会的。”
视野里的泸沽湖消失了,孔令辉又固执地盯了会儿原方向,直到连覆雪苍山都再无踪迹,才筋疲力尽地阖上眼睛。
泸沽湖,泸沽湖,他们曾一起泛舟湖中,卧看银河挂练,双星迢迢。
那时候的自己,心里只有得偿所愿的满腔欢悦,见马龙仍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只是隐忍地低喘,死活不愿看他,嘴里便开始扯起了风月亵狎:
“小龙,我和你提过吧,三国时有个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他写过一首《善哉行》,就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的那个善哉,我觉得他那开篇尤其妙,想不想听?”
“不想。”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
马龙猛个扎子跳起来,肌白如雪,面绯如血,慌不择路捂他的嘴:“你!你都做了那事!还,还说下流话!”
于是他卸了全身气力,笑盈盈看伏在身上的少年,继续吟道:“——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你要不要也试试?”
少年手臂支在耳畔,有些脱力地颤抖,嗓音沙哑如啜泣的小兽目光,盈盈如露珠,亦摇摇颤颤,既委屈又心疼:“会疼的。”
自己勾住他脖颈,慢慢拉近,月华落在少年的脊背上,如夜下帝子渡化凡人,落在自己臂膀上,又瞬间凝成霜雪。他呼吸的热气舔舐少年的鼻尖,口中仍反复吟那四句诗,声音高高低低,就像之前在少年身上掀起的浪潮: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哥哥,我不骗你,真会疼。”
“小龙,皆当喜欢,皆当喜欢——你愿不愿学一回佛祖,发一回慈悲,也让我得片刻欢喜?”
你愿不愿学一回佛祖,发一回慈悲,也让我得片刻欢喜?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当时情景,当时斯人,让他真的以为,那片刻欢喜,注定会妥妥帖帖长长久久。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他亦只合在他身边老去才是。
“孔先生,你没事吧?”
孔令辉睁开眼,正正对上孔令轩有些担忧的目光,比那时的马龙更年轻,更少年的目光。
“你刚刚在发抖。”
孔令辉绽开一个近乎透明的微笑:“没事。”
没事,小龙,你放心,我哪里都不去,我稳得住,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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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菩萨蛮》。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所以月光对自己说,哪也不去。嗯,隐晦的初次开车,地点泸沽湖,月光没骗白告哈。两人都当了回菜鸟司机,我很公平的。
曹植《善哉行》,原文很正直,是我故意写歪的23333莫名觉得文中的月光会是这种一本正经耍流氓的作风23333
30年代,南京的面积是465.9平方公里,纽约市区为468.8平方公里(那时不算水域和后来划入的的卫星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