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天高水长,这是最好的地方

天水:天高水长,这是最好的地方

文/既禾


大一寒假归乡。

一月初的古城天水,纷纷扬扬地下起了第一场雪。这座被称为“陇上江南”的小城寒风未盛,我站在藉河河畔,看雪花掉进尚未结冰的水中,消失不见。多像那份讳莫如深的心事,疲惫,落拓,一头扎进河水里,再不奢望渡船过岸。

在一起不足两个月的男朋友朝我走来,和许延一样,也带黑框眼镜,充满书生气的天水男生。他从书包里拿出崭新的紫色围巾套在我的脖子上。目光中的宠溺一寸一寸地刺在我的心上,疼得那个隐形的我龇牙咧嘴,险些窒息。

我缩了缩脖子,围巾很暖。我又看了一眼飘落到河水中的雪花,然后不由分说地摘下了围巾:“分手吧。”

我不敢看他,但依然感觉到了他变得粗重的呼吸和语气里的不可思议:“怎么了?为什么?”

我看着眼前的男生,挺拔,但不清冷。对不起喔,原谅我不知道怎么恰到好处地说分手。总不能没有丝毫说服力地告诉你,你就像这围巾一样温暖,而我心底最冷的禁区愧对于此吧。

风把雪花吹到了眼睛里,涩涩的,我说:“因为紫色,是我最讨厌的颜色啊。”

我苦苦地笑了,他转身离开。他知道,我口中听起来最洒脱的语气,总是最决绝。

我沿着藉河一直走,走完了冬日的藉河风情线,去过了古老的自由路,看过了枝桠纤长的玉兰树,数过了午后阳光下的光影斑驳……可是许延,和你相关的一切,还是横亘在每一个古老的巷口,我用尽全力,也出不去。



遇见许延的那次,是我的高二。

那年三月,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前一天的古诗鉴赏小测,文征明的《玉兰》。“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字字句句把香气溢上唇齿。

小城天水的三月乍暖还寒,正值玉兰花开的时日。在心里那份小女生的小资情调怂恿下,我当即决定去离学校不远的自由路看玉兰。

自知这种荒唐的理由根本无法说服老师在我的假条上签字,便彻底放弃了出校的“合法手段”。熬到下课,我告诉同桌,有老师问起时,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了校医院。在盛产全省高考状元的天水Y中,在它引以为傲的实验班,没有老师会把学生的缺勤和逃学翘课挂钩。

出了教学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在老师那里蒙混过关,门卫大叔也会因为没有假条拒绝放行。

我焦躁地逡巡在操场一角,许延就是那时出现在我视野中。要知道,人在末路穷途的时候格外敏锐,因为一切都有可能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我记得他,我入校时他读高三,永远带着学生标配的黑框眼镜,写漂亮的诗句,创办了Y中的第一本校刊,永远像高山上的雪线,安静清冷,礼貌却又疏离。但他温文尔雅的样子还是让不少青春期的小女生心动。

与他一同从礼堂出来的老师模样的人和学校领导说着啰啰嗦嗦的客套话,他静默在一旁,环视打量着离开将近一年的母校。我溜过去看了礼堂门口的宣传板,才知道是L大的教授来校讲座,而他作为教授助理和Y中优秀毕业生也返校做报告。

我暗自在心里打了个响指,过去拉了拉许延的衣袖:“学长,你们走的时候能不能带我混出校门啊?”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吓了他一跳,目测一米八几的男生微微低头看我,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全是大写的迷茫,转而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拖长了尾巴的“哦”还没说完,与他同行的教授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许干吗呢,走吧?”

“啊,那个,老师这是我……我妹妹,想和我们一起出去……出去……”许延支吾着,看教授一副好笑的表情,我甚至觉得,他一定以为许延是想带小女朋友出去玩了。

我秉承着“萍水相逢,不多解释”的人生格言,厚着脸皮钻进了他们的车,然后顺利出了校门,然后丢下一句“老师再见,哥哥再见”下车,一头钻进了自由路。



天水古称秦州,如今的秦州区无疑是古城的精华。古老的自由路古巷纵横,街旁沉默着神秘的古树,砖瓦古阁鳞次栉比,沧桑古路绵延而去,石板上的脚步回响,都隐约着历史风华……

小学从“J一”毕业的我曾无数次穿过这条路,但年少时一向无心留意最熟稔的风景,直到高中住校,连看看玉兰,都成了需要逃课的奢侈。

儿时常买黄馍和呱呱的小店还在,市井的热气腾腾中,玉兰开始走上枝头。含蓄温婉,却不娇柔,风过处,全是欢喜。

我看得入迷,自己也讶然于竟因为这再熟悉不过的花喜上眉梢。或许一往情深的是玉兰,是古巷,更是悠长得可以谱成曲子的童年和乡情吧。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从天而降般的声音出现在耳畔,我着实吓了一跳,顷刻间从忧伤文艺少女变成炸毛的小猫,瞪着眼睛看眼前的人——竟是许延。

“学长……你不是走了?”

“怕你迷路,被绑架,出车祸,食物中毒……”许延扯开脑洞细数着我可能遇到的“劫难”,一副“我带你出来就要对你负责”的义正辞严。那一刻我真怀疑八点档都是拍给男生看的。

我没搭话,继续踱着步子看玉兰。在交通巷巷口买了两份凉粉,一碗递给许延:“谢谢学长把我引渡出校,还恪尽职守地保护我。”假装出的一本正经,最后还是“噗”地笑出了声。

“不客气,都是顺路。”许延无所顾忌地坐在青石板的台阶上,目光灼灼。

下午的阳光透过玉兰树洒下来,漫上去,一地斑驳的光影,让人不禁怦然心动。

我和许延并肩坐在石阶上,把一碗凉粉吃得津津有味。他这才解释着自己的玩笑:其实,他本来想去双玉兰堂看花,结果报告结束得有些迟,见我下车到自由路,就也过来看看。

“你逃课就为来看玉兰啊?”许延掏出手机,拍了一张逆光的玉兰树。没等我回答,就自言自语般地加了一句,“也是,天水长大的孩子,谁不想念故乡的玉兰呢。”我不知道他在说我,还是自己。

黄昏的时候,许延要返回三百多公里之外的L大了。我也在学校的晚饭时间随着上晚自习的走读生一起混回了学校。

同桌得知我的是在许延的帮助下“出逃”后亢奋不已,我知道,曾经风流全校的许延在毕业一年后气场依旧保有余温。但我只把这次的相遇相识,当作枯燥单一的高中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插曲。

所以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再遇见许延。

或许,是天水这座城,真的太小了。



十月一放假回家,陪奶奶去伏羲庙。

因为是保存很完整的“羲皇故里”,而且规模不小,所以伏羲庙在外名声很盛,也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是天水本地人早对它的名气熟视无睹,这里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再无其他。

伏羲庙算得上天水为数不多的人员聚集场所之一,情侣在步行街散步,老人在亭子下听戏,妇女拿着针线活扯闲话。门前的石阶依旧灰白分明,院里的千年古柏依旧沧桑古朴。

奶奶把小板凳放在庙前的广场上,心满意足地坐上去。前面的百姓自掏腰包搭的戏台子上正有人吼秦腔,奶奶说,这是天水人的血脉,喜怒哀乐,都在秦腔。

我不太懂戏,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于是和奶奶打过招呼,起身在步行街随意走走。

看到一个巷口贴着“伏羲国学讲堂”的开课通知,好奇地进去看了看。走过幽深的小巷,推开古拙厚重的大门,经过曲折的走廊,这才到“教室”。门口的公告表写着讲堂的课程,不仅讲易学,还涉及到《论语》等其他国学。我饶有兴致地迈了进去。

摘遮阳帽的手停在一半——在平均年龄四十以上的叔叔阿姨中,竟然不动声色地坐着许延。主讲人还没到,他翻看着一旁书架上的书,在我进来后,闻声看向门口。

“欸?”他显然也是同样的惊讶。见他微启的嘴又合上,我才恍然想起上次忘记告诉他我的名字。

“可以叫我几何。”我尴尬地笑了笑,周围叔叔阿姨们的注视让我有点不自在。

许延叫我过去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我悄然打量着这间古香古色的老房子——高大和善的孔子像,青烟缭绕的香炉,潇洒漂亮的字画……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穿越了。

“还以为你只会逃课呢,竟然来听国学讲座了,孺子可教哈。”许延的声音清浅地响起。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不善言谈的人调侃起人来,真是让人欲哭无泪地气愤。

主讲老师很快来了,是京都过来的教授。看起来和许延早已熟悉,时不时叫他来谈感想。斯文的男生总是礼貌地点头,缓缓起身,身量挺拔,声音温润地说着自己的体悟。关于传统文化,关于国学,关于四书五经,关于很多我闻所未闻的言辞与观点。

那是我第一次在课本之外接触国学,也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许延殚见洽闻的才华。

课时结束后,听众散去。许延把主讲人送到巷口的车上,这才回身朝我笑笑。

天水是座书生气很浓的城市,从繁荣的字画、装裱市场就可见一斑。自然而然,这座城的尊师重教风气也很浓郁。而这些全部的气质,似乎都完整地渗入到了许延了骨子里,那个普通的午后,我忽然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从远古而来的神秘与美好。

心里的玉兰好像“啪”地绽放了。我赶紧把帽子扣在脑袋上,挡住自己慌张的目光。

我知道,完蛋了。



那七天,我每天下午都陪奶奶到伏羲庙听戏,然后一个人跑去国学讲堂听那些我原本丝毫不感兴趣的国学课程。

许延每次都提前到,然后习惯性地把身旁的座位为我留下。我们一起听课,然后在讲座结束后一起把奶奶送回家,然后把两双足迹丢向天水城的大街小巷。

初秋的天水色彩缤纷,放眼都是美好。我们按图索骥地寻找同样颜色的风景,红色红得热闹,找到了翠湖的晚霞,仙人崖的枫叶,也找到了净土寺的殿,文庙的墙,和俏新娘的妆。黄色黄得炽烈,黄色的土地上立着黄色的幡幛,黄色的馓面饭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佳肴。白色有麦积的烟雨,萦绕在古老的石窟近旁,一派岁月的厚重与苍茫。夜晚的时候,许延还吟了一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当故乡明月升起,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镀上银光,白的透彻清亮,白的柔软纯洁,白的酒兴诗情顿起,白的天长地久……

他形容这些颜色:明目张胆。

是啊,天水的颜色,鲜艳得明目张胆。天水的我,却像个畏手畏脚的小偷。他在身边的日子,就像是偷来的时光,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害怕丢掉,更害怕被别人知道。

开学的前一天下午,住宿生要提前返校。许延周一没有课,所以那天依旧去了伏羲国学讲堂。我去那里和他告别,站在门口,看男生翻看笔记的侧影,竟然有些失神,和他相处的这六七天,比梦还不真切。

许久,才缓过神来,唤了许延的名字,他微笑着起身,绕过椅子朝我走来。

“小许,女朋友的照片掉啦。”旁边阿姨从地上捡起一张小纸片,会意地笑着递给许延。

许延慌乱地接过,慌乱地塞进自己的钱包里,最后,慌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刻,我僵僵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得,甚至忘记了开口说话。是啊,暗恋原本就是一场暗无天日的跋涉,像在广袤的沙漠里苦行,仅凭心里那点儿微薄的信念向前走,事实上连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是真正的出口。

“哦,我要返校了,拜拜。”从自制的漩涡挣扎出来,才最终挤出几个字,然后落荒而逃。



他那天有打电话给我,但我没有接。我要质问他为何有女友却不告诉我吗?可是他有什么必要告诉我呢。那句话说得多好,爱一个人就如同苦修,是我自己愿意穿上芒鞋,拿起僧钵,将金缕衣换成百衲衫,拄起竹杖踏上不归路的。是我一心向佛,怎敢命令佛走向我。只是,既然早有女友,又何必觊觎自家田地之外的谷物呢?温柔陪伴太多,以至于随意就可以慷慨赠送么?

我不知道。

很快到了高三,我不再逃课,亦时时躲避着玉兰花。读书,学习,看上去,所有心思都仿佛和许延无关。

高考张榜后,我的成绩足以上那所我日思夜想的L大,但我还是赌气地在志愿上填满了东南沿海的高校,因为那里,离西北的L大最远。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全部删掉,把L大放在了第一位,以下的学校,全部在L大所在的城市。

然后入学,然后按部就班,然后不曾见过同一所学校的许延,然后接受了同班一个男生的告白,然后在两个月后分手……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念念不忘,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词。

而这些,就是我和许延有关的全部故事了。



正月初七,情人节,也是我的农历生日。

时隔一年多,许延的电话再次打来。我不知道他从哪里获知了我的新号。

电话里的声音依旧清浅明朗:“几何,我在南大桥,过来吧。”

电话尚未挂掉,我已经迈出了家门。还一边自嘲地笑着:上一秒还和自己说过去了忘记了,下一秒就默认了他身上的八点档力量。狗血,幼稚。

“生日快乐,送你我女朋友照片作礼物。从Y中档案室偷来的,很珍贵的。”没有开场白,他突兀地伸出手来,那张我曾从高中耿耿于怀到大学的照片,竟然是我高中入学时的证件照。

我豁达地挥了挥手:“你女朋友,自己收着吧。”手还没放下,声音就颤抖了。

我掩饰地揉了揉眼睛,转身去看阳光下的藉河。真好,清风浩荡,山高水长,身边的人和年少的旧梦一模一样。

嗯,天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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