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暗沉,梧桐在风里摇曳,我支肘托腮,手里的笔,磕托磕托敲着办公桌,桌上台历,5月12日,多年来,每到这天,似日出日落般规律,缄默不语的心境便飘然而至。
吴倩起身关窗,“要下大雨了。”她回头轻语,“赛赛姐,这样恶劣的天气要是还有人来离婚,”她俏皮一笑,“那也真是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我抬首,大厅空空荡荡,窗口上的“离婚须谨慎”几个红色楷体字,落在不聚焦的眼里,恍惚,不真切。一双男女不慌张地迈进大厅,女人的印花纱裙,被风撩着,一下一下随风卷动。离婚,狼狈如此,仍打扮精心,究竟有多骄傲,多不肯认输。
“请问……”她看向我,无澜面孔,像突然被投进石子,漾起圈圈涟漪,最后定格,鄙夷又嫌恶。
我不明所以。
“仙女,是下凡来体验生活?”她阴阳怪气,调笑我,眼里有悲戚。
“你认得我?”我疑惑。
女人歪起嘴角,语带嘲讽,说:“得了吧,又在装模作样,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她白了我一眼,语气生冷,“还是一如既往,虚伪得令人作呕!”
吴倩和其他同事,不时望向我们,我的脸腾地炙热,很窘。“我真的不认识你。”恼她无理取闹。
“喔唷……”女人还要说话。
她身边的男人轻咳一声,“我还有会要开。”语气很不耐烦。
女人瞅他,又瞅我,嘟嘟嘟跺着高跟到吴倩窗口。
男人摇头,“受不了你。”还是跟着她移步。
我在一旁,莫名其妙,又惶惑。她是真的,从骨子底渗出讨厌我,然而我并不认识她。
30分钟后,她办完手续,临了,扔给我一句,“听说你要结婚了,我真替萧然不值,你这么快就忘了他。”
我不吱声,她离开,背影落寞。
只是心像被人拖拽起,狠命扔进黑暗而无底的深渊,手中笔咔嗒落地,在地板上兀自翻滚,划出滑稽的痕。
萧然是谁?我该记得他?这个女人,她乍然出现在我的生命,又决然离开,一来一去间,丢给我一个疑问,吊足胃口,吴倩那里记录,她叫魏丽。
大雨落下,像天地间晃动的白布,把人裹得透不过气,吴倩嘟囔着,“讨厌!一下班就下雨。”窗外有人顶着报纸冒雨取车。
我心不在焉地笑笑,回应她,“夏天的雨,很快就停。”心想,刚才应该拦住魏丽,多问些事。
雨停了,回到家里,翻旧物,想找寻有关魏丽、萧然的物件,满地狼藉中,他们并没有存在过我生活的记录。
我放弃,魏丽认错人了,没准。垂首,瞥见一帧毕业照,拾起来看,我站在三排偏右的位置,扎着马尾,比剪刀手,那时真幼稚,我暗笑。一个个看去,眼光锁住,清瘦的少女,倔强地看着前方,那眉眼……是魏丽。
可是,我怎么会不记得她?
几经辗转,联系到魏丽,电话里,她不犀利,也不刻薄,只静默片刻,便答应了邀约。准备好的劝说语,被生生搁置在舌尖,很好,省心省事。
这天夜里,我做了长长的梦,梦中的年轻人,终于,转过身来,每晚每晚,这是我头一回看清他的长相:干净清透,咧嘴笑着,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2-
翌日清晨,画眉鸣啭声里,苏醒。洗漱完毕下楼,雪樱正和妈妈在进餐。刘姐边撤走桌上的空盘,边询问我,“妞妞,今天的早餐还是照例?”
我点头,想了想又说:“今天不想喝海参小米粥了,山药泥多搁点蓝莓酱,秋葵少放些辣椒。”拉开椅子落座,我问雪莉,“怎么你来这样早?也不叫醒我。”
雪樱指着手表向我示意,鬼马精灵地笑,“我干嘛要叫你,”她伸手摊在我面前,“拿来,你新入手的运动手环。”
我愣怔片刻,忆起,与她约了今早去老师店里调香,赌我们谁起得早。我忘了,居然忘了。嘟着嘴转头向妈妈求助,“雪莉就知道欺负我。”
妈妈笑了,“妞妞,‘重然诺,轻生死’,书里头都说,答应人家的事就要做到,这次我帮不了你。”这分钟,我不是妈妈的女儿,而是她学生。
“阿姨说得对。”雪樱对我眨眼。
我转移话题,“你认识魏丽不?”她衔着汤匙,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叹了口气,继续问:“那么,萧然呢?”
妈妈突然顿住,雪樱迟疑了一下,她看看妈妈,方垂首说不,避开我热切的眼神。我又反问了一遍,妈妈截住我的话,“吃早餐的时候不要那么多话。”
妈妈的规矩很多,打哈欠的时候要遮住口,芝士不可以一次吃很多,晚上九点要按时回家……
我缄默,暗想,私底下再问雪樱。这丫头的软肋,是从来藏不住秘密。这时她突然起身立起,向我们扔下一个幌子,就要匆匆离开,拦都拦不住,妈妈好像也满心希望她消失。
一切都太可疑了,她们肯定有事瞒着我。然而我并不着急,像清泉会沿山势流淌,像乌云沉了会落下雨滴,像羽翼丰满会展翅翱翔,真相,迟早有一天会形象鲜活地来到我面前。
约了魏丽下午茶,她还没到,我倚窗聆听,英俊的少年弹李斯特的《爱之梦》,原本深情婉转的夜曲,被他演绎出少年的懵懂滋味。花儿一样的年纪,生命有辽阔的宽度。
魏丽踩着高跟鞋,比约定时间晚,落座后叠起腿,无歉意,斜眼问:“说吧,想知道什么?”
我笑笑,“想喝什么?”她不语。我试探问:“你好像不大喜欢我?”
她摇头,说:“不,”顿了一顿,坚决说:“我是恨你。”她眼光黯然,“如果没有萧然,或许我们会是朋友。”
我抚着额头深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怎么都不记得我认识这人。”抬首,魏丽惊诧的脸孔,她在确定,我是否胡言乱语。
久久沉默,她打开手机,把它推到我眼前,湖光山色里的年轻人,我夜夜梦到他。那种熟悉的痛苦扑面而来,泪水不自觉落下,却不知在哭什么,我问:“我可以见见他吗?”
魏丽盯着我,眼底席卷而来的讶异,慢慢被忧伤掩去,“你真的是个自私的人,凭什么可以……”她合上眼,“我偏不让你心安。”她徐徐说着:“大概11年前,我先认识的萧然,有天他约我去他们学校玩游戏,那些人我多数不认识,便叫上了你。他要了你手机号,你们就一直联系着,然后他追你了。你知道吗?你们好的那天,我心都碎了,一个人在房间捂着被子嚎啕大哭,”说到这里,她眼泛泪花,“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能让我这么伤心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哇,我那么喜欢他,你怎么可以悄悄地就夺走他的心!”她恨恨地看着我,眼含泪水,这么多年,她伤心不减。
我缄默,这些事,全然不记得,安慰都找不到角度。
她拭去泪水,继续说:“你任性骄纵,让他为你做这做那,他为你受折磨的时候,我劝他跟你分手,他从来没有答应过。有时候,我默默地求,求他再也不要告诉我你对他的不好,因为他转头就忘了,我却会一直恨你。后来你们分手了,我告诉他我喜欢他,他却说你是一时之气,肯定会回到他身边,他会等你气消。后来……”她痛苦地捂住胸口,“我不想再说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
我错愕不已,她提着包,近乎逃跑,窜出餐厅。我怔怔地,快凉的焦糖玛奇朵挣扎着冒出丝丝热气,她说的事,宛若帧帧图像,在脑袋里挤得我痛。
这段经历,为何我忘记了,为何令心隐隐地痛?
-3-
一连几天,雪樱都避我,尽心尽力。她活动的半径,捣个底朝天,才在经典spa会所堵个正着。见我怒气冲冲,她讨好地笑,轻挽我胳膊,说正要约我来着。我斜乜她,原谅这3分钱的演技,泡澡,推背,敷脸,我见缝插针地问,她闪不停,“哎呀,以前的事,何必纠结。”
我闭眼,闻香,胸口起伏不定,“雪樱,你知道我的,不喜欢亏欠别人,如果是我辜负了萧然,我会于心不安。”
她幽幽叹了口气,“感情的事,你情我愿,没有辜不辜负。”
“只是想要你告诉我事实。”
“我有我的苦衷,这是为你好。”
缕缕音乐飘进耳朵,“想不起一些事,那种感觉,很空。”我黯然。
“有些事,知道了未必好,你眼看就要结婚,一定会很幸福。”
“缥缈的,建立在表象之上,只会如梦似幻,终究不恒远。”
“一定要说?”
“一定。”
“犟!”
“你不是第一天认得我。”我轻笑。
雪樱挪了挪,头枕着胳膊,整理思绪,“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呃……那时你很爱萧然。你们起早贪黑地恋爱,你每晚都捂在被子里与他通话,我当时真的很烦诶,‘你挂。’‘不嘛,你先挂。’‘不不不,你挂’,这个都能对半小时。”她捏着嗓子,矫揉地学我。
我被她像模像样的表演逗得咯咯笑,心里轻叹,喔,虚耗光阴,浅浅的热烈裹挟着淡淡的奔放。今年我32岁,很难再通这样黏腻老套的电话,“还有呢?”我问。
“很受不了你那时,情绪波动相当大,喜怒哀乐都牵在他身上,因为他没有接你电话,你第一次喝酒,向我哭诉,说你真的很在乎他,怪他轻慢你。我记得有回,萧然班里要演话剧,缺个好的剧本,你熬了两个通宵,泡图书馆,编出剧本来,拖着我们演,不好的地方删删减减,数易其稿,像处女座上身。后来,他们班的话剧得了校级一等奖,你把功劳都归在他身上,夸他把男主人公的克己复礼表演得活灵活现,藏不住地冒星星眼。萧然也因此一举成名,吸引了很多迷妹……”
服务员轻叩门扉,进来为我们卸下面膜,雪樱所言,唤醒了我记忆深处的眼泪和欢乐,不过,碎片化的片段,难连成章,泅在记忆长河,险些溺水。
出会所,正落着雨,凉风兜头,我打了个寒噤,雪樱举伞,我紧偎着她,说着:“继续说哇。”
“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萧然有迷妹。”
雪樱点头,“为这个你吃了不少醋,不理萧然。急得他不停给我打电话,尽显处女座强迫症本色。如果换了现在,我一定耐心地帮他。”雪樱静默了许久。
“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我紧紧胳膊,侧头注视着她。
她摇头,“与你无关,是我后悔了。”
“为什么?”
雪樱静默。
“难道你也喜欢萧然?”我难以置信地问。
雪樱无可奈何地笑,“赛赛,我是服了你的脑洞。”
我松了口气,“那到底是为什么嘛?”语气有点急。
“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她恳求。
我摇头说不。她看了我手腕的疤一眼,轻轻说:“你承受不住的,你只要记着,有那么一个人,你无保留地为他付出,你们相爱过。其他的,不想,不问,好好生活。”
她担忧的眼神,令我失语,我知道,问不出来了。街上的烧烤,吱啦吱啦冒着烟,我们穿过人群,两个人,各怀心事。
雪樱与我同岁,儿子5岁,她却还是个玩性很大的人,有时觉得她懵懂无知,想法天马行空,凡稀奇好玩新鲜事,爱分享,有时又睿智成熟超过同龄,分分钟,化身你的人生导师,我离不开她。
这夜,长长的梦,白色空间,里里外外圈满人,看不清长相,我卖力拨开他们,往里挤。是萧然,沉静地躺在被褥里,右手攥着手机……四处是鲜红的血,顺着墙流,顺着地流,流进我的眼里,妈妈握着我的手在低泣。意识进入缥缈的空间,我的手就要松下去,松下去……
从噩梦中惊醒,听见心跳,咚咚咚。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纱幔,铺满地。
-4-
一连几天,那噩梦困扰着我,瞒着家里人,我偷偷去见心理咨询师。
老师让我躺在床上,全身放松,她举着暖黄的灯,对我轻声细语,“你已开始疲倦……慢慢地……你已经睁不开眼……你身体很沉重……你很困……你瞌睡了……熟睡吧……”我合上双眼。
嗅到青草地的香味,我和萧然走在香樟树下,荫凉里,他紧张地说:“做我女朋友吧。”
我垂首,轻轻说:“我考虑一下。”
沉默着走了二十米不到,他又开口问:“做我女朋友吧?”
我抿嘴浅笑,微微点头。手被他突然拽起,触着他微微发抖的温暖左手,我面颊潮热,薄汗濡湿衫裙,画笔在心尖的沙土,绘出青鸟烟云和细碎阳光。
阳光越来越滚烫,我在商城试穿绑带凉鞋,期待地问他漂不漂亮,他看着我,摇头说:“不好,露太多。”
我哂笑,拜托,凉鞋诶,而况只露了脚趾。如他所愿,穿上厚厚的鞋,轻快地踩着冬的雪,留下两串杂乱的大小足迹。去南方哥哥家过冬,他送我坐飞机,反复问着归期,我嫌他繁琐,推他返程。
在哥哥家,带侄儿去商场买玩具,忘带手机,他几经辗转,问妈妈要到哥哥电话,打过来确定我平安,坑人哥哥问他是我哪个男朋友。他黑着脸责备我,生气我没对家人提起他。我怨怪他小题大做,我们第一次争吵,不接他电话,却偷偷抹眼泪……
“再过五分钟我将把你叫醒……现在我从五数到一,当数到一的时候你会完全清醒……五……你开始逐渐清醒了……肌肉变的有弹性和力量了……四……你头脑清醒了,你开始清楚地辨别各种声音……二……你更清醒了……你已经完全清醒了……一!醒来吧。”老师温柔的声音响起。
缓缓睁开双眼,拭去眼角泪珠,辞别医生,走在人声鼎沸的街上,我与之前判若两人,此刻身体,共存着两个灵魂,互相交织,微风吹拂,意识翻动,搅着太阳穴,覆上额头,触到绵绵细汗。
虚晃着脚步去医院,医生诊断我有些微贫血,翻出几年前病历,上面记着因割腕致动脉大范围破损,失血多。
腕上的疤,妈妈告诉我,是不小心从楼梯摔下划破的。她没讲实情,那究竟为着什么,我会试图自杀?
九点,妈妈催我回家,我才反应,一个人,满腹心事,沿街走了几个小时。华灯已上,这座城市,如鬼似魅。车搁在心理咨询师工作室,不知距此处多远,雪樱来接我。见我怏怏地,便问:“怎么了?你这是。”
我答非所问,向她暴露出我腕上的疤,“雪樱,你说,刀子划破这里,是不是会听到哗啦声?”
雪樱震诧,她猛回头看我,“你……”
我嗯了一声,知道她要问的话。她注视着琉璃远方,幽幽地说:“女娲抟土造人,她是英雌,却没将神力赋予人,以对抗天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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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去见心理咨询师,她很忧虑我抑郁分子被唤醒,不建议再做催眠。我签了责任书,为她规避风险,她欣然同意。
这次催眠,十分不易,每每在陷入无意识边界的关口,眼睑便剧烈跳着对抗。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心理暗示着,我必须回至记忆里,好或歹,我都要。
渐渐地,在老师的指令下,我合上双眼。
下着雨,我从窗外往下看,萧然没撑伞,冒着雨,穿过我的眷恋与悔恨,差点儿,我就奔下去,告诉他,我后悔了,我们不分开,好不好?可是自尊拖拽着我,它不让我认输。
课桌在晃,灯也在晃,财务管理老师在讲坛上,分析杠杆率。我们不知道,汶川地震了。新闻里消息传来,我的心咯噔一声,给萧然拨去电话,已无法接通。我急疯了,一直拨一直拨。他父母转告我他的死讯,我紧攥着拳头,指甲陷入肉里,渗出血。我咧着嘴,挤出笑容,说:“不会的,肯定是弄错了。”说着我泪水已经决堤,我想起临别时候,那些刺痛他的话,恨不得,立刻死去。
萧然的短信几天后才到:我撑不住了,答应我,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嫁给我吧。
我痛哭失声,老师强制停止我的催眠。
梦里,萧然笑着向我招手,我向他走去,越走越急,慢慢奔跑起来,投进他宽阔的怀抱。他轻抚着我头发,百般温柔。我跌落在这梦里,不肯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