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的忠实

再度拿起《白鹿原》,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想起当年上大学那会儿寝室里熬夜通读,已匆匆走过了些许年月,经了些世事,也难免多了些感悟。

总觉得陈忠实写了前半部好书,后半部却显得草草了事,有虎头蛇尾之嫌,不知是功力不足还是时间太紧,总有些遗憾,都说这是中国版《百年孤独》,从小说的开头和通篇的布局,很明显的模仿痕迹,但若较之《百年孤独》,终究还是有很多欠缺。

这些年也有诸多改动的电影或电视剧搬上荧幕,编剧也似乎发现了原著小说的中的漏洞或矛盾之处,演绎而圆之,终有狗尾续貂之嫌,不及原著,恰恰是这些改动之处,左右思量之后,仿佛明白或印着了陈忠实为啥那般在小说中的处理,为何那般匆匆草草结束。

《白鹿原》因为模仿《百年孤独》,所以,也放入了太多的人世间思考与隐喻在其中,以三代人的命运来讲述一个民族的历史变迁,从悲欢离合中,展示人性的方方面面在大时代浪潮中的扭曲与坚持,隐喻给现实。正如小说扉页上引用的巴尔扎克的那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正如马孔多象征了整个拉丁美洲,白鹿原,则代表了这个农耕民族多灾多难的历史。

小说中人物都是成对的出现,一个表里,一个表外,一个是精神的,一个是物质的,两两形成鲜明对比,在这种鲜明的对比中,你仿佛看见了作者的立场,但其实,他只是忠实的叙述和讲故事,是非对错,结论得由你下,这也就是小说比影视作品有韵味的地方,想象的空间要比画面构图来得充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或感受,没必要为了所谓的合理解释或前后一致,去圆场或写实。

白嘉轩封建。鹿子霖投机。一个是家长老大,世代族长,一个是老二,事事争强。或许很多人初读小说会不喜欢这个刻板不同人情的族长,说他伪善,说他端着不像人,或许有人脸谱化的解释这个人物就是封建家长的代表,是要打破和推翻的对象,就像鹿兆鹏一开始所看的一样,但是,慢慢的他也转变了,也进了祠堂重新拜了,为什么?一桩桩一件件事实摆在面前啊,一个宗族那么多人,在一个乡镇,皇权和政府管理无暇顾及的地方,如何汇聚人心,如何带领全族在边荒马乱的时代活下来,保住这个“原”,只有宗族祠堂的力量,对于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老百姓,“乡约”就是法律,就是为人处世的准则。所以,白嘉轩活得很累,腰杆太直,脸比命重,做了很大的牺牲,甚至我们也看到了,他的儿子们,基本都被框死在土地上,框死在族规的世界,用世俗的看法,都没啥出息,不如鹿家两个儿子。这些都是坚守者的代价和牺牲。

而鹿子霖就要活得通透些,爱贪小便宜,爱女人爱当官,典型俗人形象,你可能痛恨他做的那些坏事,笑话他出的那些洋相,到头来大小便失禁是最应该的下场,但是反过来想想,我们大多数人不是希望这样而不能做到这样嘛,这些不是生活的现实吗,他也很努力,想做族长而处处跟白嘉轩斗,各种新事物都积极拥抱和尝试,到头来得了啥,唏嘘不已。

这里我们能明确的得出结论,那种人生好吗?一个是凡人想做圣人,一个是彻头彻尾的俗人,一个代表保守与坚持祠堂,一个是接受各种新鲜事物……在历史的长河中,个人的命运都如同泥沙,被裹挟这前进,等明白过来时,你已经成了前浪,不过匆匆走一场。

田小娥和白灵是书中两个典型的女性形象,一个代表欲望,一个代表理想,一个代表身体,一个代表思想,一个活在当下,一个活在想象。她和白灵差不多大,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白灵为了挣脱强加于自己的命运选择了抗争,而她,却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

田小娥驱从于自身的欲望,把希望寄托于不同的男人身上,缺乏迈出去的动力,微薄的愿望也仅仅是有个爱人的家,能进得了祠堂。正如她自己说的:“我田小娥做啥事都随着自己的心走,没害过人,也没做过坏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白鹿原就容不下我?”这是一个悲剧的人物,甚至于对这个形象的塑造和态度成了褒贬《白鹿原》的分界岭,说陈忠实的小说里根本充斥着男权思想,丑化或工具化女性,不尊重女性。其实,化蛾化妖就是作者的态度,美化与控诉,或许也仅仅是忠实的写故事,让人物悲惨的命运反衬现实的无情吧。

反观理想中的女性,白鹿的象征白灵,是的,她拥有一切田小娥想要的,但却轻易的放弃,这里的讽刺意味很浓,对比很鲜明,但是你看看她结局,如何死的,或许你能更客观的看待作者的态度。

在这里,欲望之火会烧死人,理想之光也许是一种虚无,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没有什么值不值,都是一种选择,都要付出代价,在那个兵荒马乱、变幻多端的年代,可供女性的选择的少之又少,看看她俩的一生浓缩下来无非就是“瞎革命”和“乱做爱”,都如同飞蛾扑火一样,青春炙热而短暂。

白鹿原上的男男女女,一半死于革命,一半死于情欲。白鹿原上演绎的历史,一言以蔽之,食色性也,人来到世上,无外乎吃饱了活下去,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书中白孝文的形象,很好的诠释了这个意向,就像他自己解释的那样:“以前做不了(爱),是因为要脸;一旦不要脸了,就能做男人了,什么都能做了。”人活下去的欲望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动力,挣脱一切束缚在身上的枷锁后,像牲口一样的活下去,会焕发出巨大的生命力。

小白同学生于规矩门第,面对荡妇的时候,穿着裤子坚挺,脱了裤子就莫名萎靡了,再穿上裤子又正常了。和小娥的多次约会他的小弟弟都是这么害羞,所以绯闻被曝光前,他没占到啥便宜。好在这怪毛病自他名声扫地后就消失了,他终于成功法克了小娥,过上了性福的生活。城头变幻大王旗,各种出卖灵魂,衣锦还乡再进祠堂还登庙堂。这不是打在白嘉轩腰上的那一棍棒吗?

像这样的隐喻和对比还有很多,如兆鹏与兆海的选择、黑娃和孝文的善恶颠倒等等,就不一一列举了,仔细读读原著,多读几次,你就慢慢体会到作者的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很多地方他仅仅是呈现和叙述,没有主观的是非判断,甚至有时你能感觉到人物的发展轨迹跳出了作者的原来设计初衷,被情节与时代所裹挟,在不合理中折射出当下的真实,我谓之忠实写作观。

那么为什么很多小说都写到1949年就戛然而止呢?为什么《白鹿原》的后半部分感觉匆匆忙忙而顾此失彼呢?节奏明显快了很多,交待得也有些草草呢?我想这是小说给我们最大的启发和值得思考地方,就是三观的变化与时间、空间变化的关系。

小说前半部分奉行的是长期主义三观,所有人笃定的是宗族和族长能带领大家穿越灾荒瘟疫和世事变迁,可以花几代人的力气去慢慢维护保持“乡约”“祠堂”,守着土地和这个“原”,在这个千年不变的旧世界里面遵守规矩,就能进祠堂,就能抱团取暖活下去并延续宗族香火,去传承与繁衍。

但是,后半部的二三十年,变化太快太魔幻,旧的被打破,新的不确定,人世浮沉中哪个才是救命稻草,族长不清楚,朱先生不确定,乡约里没有,只有离开了白鹿原的年轻一代用生命和青春去寻找答案,去反复试错以期重新建立秩序和规范,所以,我们感受到是空间的不断突破,从原到县到省到国,时间不断的加快,一代人的青春在历史长河中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在更广袤的空间里如一粒灰尘。

很多事情根本没有答案,很多答案只是过程不是终点,既然给不了明确的是非曲直,那就做一个忠实的叙述者,一切都交给时间。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首诗,作为结尾再恰当不过了,话不多说,你细细去品:

致他娇羞的女友【安德鲁·马维尔】(英国)

我们如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

你这娇羞,小姐,就算不得什么罪愆。

我们可以坐下来,考虑向哪方

去散步,消磨这漫长的恋爱时光。

你可以在印度的恒河岸边

寻找红宝石,我可以在亨柏之畔

望潮哀叹。我可以在洪水

未到来之前十年,爱上了你,

你也可以拒绝,如果你高兴,

直到犹太人皈依基督正宗。

我的植物般的爱情可以发展,

发展得比那些帝国还辽阔,还缓慢。

我要用一百个年头来赞美

你的眼睛,凝视你的娥眉;

用二百年来膜拜你的酥胸,

其余部分要用三万个春秋。

每一部分至少要一个时代,

最后的时代才把你的心展开。

只有这样的气派,小姐,才配你,

我的爱的代价也不应比这还低。

但是自我的背后我总听到

时间的战车插翅飞奔,逼近了;

而在那前方,在我们的前面,却展现

一片永恒的沙漠,辽阔,无限。

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你的美,

在你的汉白玉的寝宫里再也不会

回荡着我的歌声,蛆虫们将要

染指于你长期保存的贞操,

你那古怪的荣誉将化作尘埃,

而我的情欲也将变成一堆灰。

坟墓固然是很隐蔽的去处,也很好,

但是我看谁也没有在那儿拥抱。

因此啊,趁那青春的光彩还留驻

在你的玉肤,像那清晨的露珠,

趁你的灵魂从你全身的毛孔

还肯于喷吐热情,像烈火的汹涌,

让我们趁此可能的时机戏耍吧,

像一对食肉的猛兽一样嬉狎,

与其受时间慢慢的咀嚼而枯凋,

不如把我们的时间立刻吞掉。

让我们把我们全身的气力,把所有

我们的甜蜜的爱情揉成一球,

通过粗暴的厮打把我们的欢乐

从生活的两扇铁门中间扯过。

这样,我们虽不能使我们的太阳

停止不动,却能让他们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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