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那人

(一)

    村子不大,西南角有几户,大多大门朝北,除了明家,堂屋坐北,大门朝南。门是粗木条钉成,甚至不用敞开,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就能看到门前他家的田,还有挨着的大块大块的大家的田,田间间或突起的是村里各姓祖坟。村落的神神鬼鬼保不成也好奇人间,趁黑天冒头彳亍,第一个经过的是他家吧,他家的狗总是龇牙狂吠,让人听了心烦意乱。

    西南角唯独明家大门朝南,执拗的背对整个村子,如同‘执拗’的明。其实村里人都不喜他。

    明家在东西路路南,南北路路东,这条南北路算交通要道,是整个村子的村民到各家西南地头的捷径。早些年,这条路比较宽敞,过拖拉机木架车绰绰有余。后来,拖拉机过不去了,挨着路边的明家田地的篱笆竟然长了整整一行花椒树,花椒树带刺,2米多高长得张牙舞爪,于是整条道路被张牙舞爪的花椒树占去一半。不仅车过不去,连人走路不小心也会被花椒树的刺伤到。村民不满,甚者当面告诫。

    结果,第二年花椒树又多了一行,多的那行还结结实实种在篱笆外的路上。

    提起明,大家直摇头,甚至告诉自家小孩:千万别学他。明的大儿子在人前也很在意别人提他爹这茬,只觉抬不起头。

村民疏离明,明不以为意,索性“闭关锁国”,明有老婆,老婆怯懦,唯明是尊。

过了很久,回村偶遇明,头发斑白已成垂垂老叟。他依然执拗的独来独往,蜗居村子的西南角上。村子里座座老屋被各式时髦的楼房取代了, 人们也不需要在自家囤积食粮,每年秋收田里的庄稼会直接被轰隆隆的农业机械直接收完拉走,那机器走的, 是村里新修的大马路。

明家门口的花椒树不知何年何月消失了,村民也没大注意到,因为那条路也不再重要了。明家的大门换成了蓝色铁门,时常紧闭,连缝隙也没了,只是他家的狗在深夜依然叫的厉害,这是明家的第几条狗,也无人知晓。

纵然路变了、房变了、树变了、田也变了,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只要你是她的村民,你善良、你自私、你感恩、你嫉恨、你一团和气、你离群索居,她不管,只要你乐意,你可以按你的意愿在她那里过一生。

(二)

“阿茹,这么多年你想家吗?”

“有什么可想的,这么多年了,家里还是乱糟糟脏了吧唧的。”

“那你怎么又想着回来了,是想你妈了吗?”

“没有!只不过一想小时候,脑子里就是这破村子!”

……

阿茹,家里跟大多数的村民一样,清贫。当最基本的需求,如吃饭、穿衣,尚未完全被满足的时候,没有人去注意所谓美观,而整洁,也是美观的一种。阿茹跟村里大多数女孩一样,就是在这种没有美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的。

阿茹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小学毕业,三哥好一点,初中。

作为幺妹,她很任性。

阿茹刚上小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佼佼者,被同龄小孩很是羡慕。阿茹妈需婶却时常念叨:祖上没脑袋灵光的,也不知道这妮子咋滴?!语气中没有欢喜,也许,需婶只是在担心,学习好就要一直上学,而上学就要交学费,在这个已经贫困潦倒的家里,养活四个孩子已不易,还要拿出并不多余的钱来供养阿茹上学,简直雪上加霜!

需婶一次次念叨,阿茹倒也知趣,每在这个时候,只默不作声。

如同被诅咒一般,刚升三年级,阿茹果然脑袋也不灵光了。以前聪明如她,三年级的阿茹成绩一下跌至班级垫底。没有人去追问个为什么,单单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上学期刚结束,阿茹告诉需婶她不想上学了,反正也学不会。需婶没有劝阻,不上学了,那就跟身后搭把手吧。需婶这次高兴了:村里孩子,这样不也挺好嘛!

一晃,阿茹15岁了,村里有同龄人外出打工,年底,他们说腰兜揣不少票子,阿茹并不动心,他们又说打工住的地方可干净了,那地板能映出人影!阿茹这句听进去了,动心了。春节刚过,阿茹跟着他们第一次出了远门,离开村子好几千公里。

……

后来好几年,阿茹都没回家。

有人说阿茹春心萌动,找了个小对象,是跟她一块打工认识的,小对象家里一样很穷,据说还是个孤儿,阿茹家里肯定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所以他们选择私奔。阿茹三个哥哥找了她好久,找到了劝她回家,回家了她什么也不用干,哥哥们挣钱就可以,到时候给她找个好婆家,阿茹拒绝了。阿茹甚至换了打工的地方,哥哥们急了,撂下狠话阿茹再不回家,他们就没他这个妹妹!阿茹只回:好!就当没有吧。

十年,一晃而过,阿茹离开村子十年后,还是回来了,带着孩子,和他的老公。他们看起来真的没有那么不堪,反而还很幸福的感觉。血浓于水,时间也有最好的疗伤药效,阿茹年迈的爸妈、三个哥哥也都接纳了他们。阿茹还去看了三姑六婆们。

“阿茹,以后每年都会回来吗?”

“看情况吧。”

“阿茹,这么多年你想家吗?”

……

(三)

儿时我也生活在村子里。我家的院子四四方方,三间一大瓦房紧挨一间一小瓦房座北;厨房不大,座东;西南角上一间杂货房;南墙处宽敞阳光也足,种有一大片四季竹,三两木槿花、鸡冠花,还有几棵国槐、榆钱。我家也有两棵枣树,大枣树长在厨房南侧,小枣树长在杂货房北侧。

14岁,从村子的院子搬走,从此称呼它老院。老院如同一颗种子,种在我的心里,只是开始我没意识到种子究竟是有生命力的,你只需要给它滴水灌溉,它就能还你一个美丽的春天。

年少不识乡愁,日日只为赋新词。赋完新词,我也长大成人,定居在一个离老院很远的城市,一年中若得空,夏暑春节回去两次,不得空,只在春节回一次。

“老院的瓦房都拆了,大树伐没了,院子也空了,没啥看头了”一次暑天回老家,爸告诉我,只是冥冥之中或许种子萌动了,所以,没啥看头了,我还是回老院看看。

走过儿时走了千遍万遍的小小胡同,我就站在了老院的大门口,这次是连大门也没了。

扫一眼,房没了,再扫一眼,大树果然也没了,整个院子只剩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唯一还在的是南墙那片竹子,也许是集了整个老院的灵气,竟多出一倍!一阵微风过,竹子摇曳身姿,仿佛在跟我说:好久不见。

小枣树没了痕迹,大枣树剩段树桩,老皮里冒了几根芽仔,圈圈年轮清晰可见。那年轮里,一圈记录了儿时在大枣树和旁边国槐荡起的秋千架、绑在树干上横穿整个老院的晒衣绳,一圈记录了枣子尚青我们尝到的第一口苦涩和枣子染红我们品到的香甜,一圈记录了第一次捧回奖状妈笑了偷了5块钱我妈拿藤条使劲抽了我她又哭了……院子里发生过的喜怒哀乐,这一圈圈年轮竟都记得清!

每次回老家,必须要回老院看看了,看一看就会想起榆钱的味道,想起木槿花开,想起我曾养过一只脾性活泼又倔强的狗,想起我那忧虑过却无比快乐和自由的童年……

到过很多地方,经历很多次花开,而我依然最爱的,还是那颗老院种子开出的春天。

明年轻时,是我父亲的朋友,后来因为种种成陌路,明的大儿子现在和父亲反而交好。

小时候,阿茹是我最好的伙伴,15岁的她外出打工,小她一岁的我搬了家转了学。阿茹回家的那一年,留了我的电话,走的时候,给我发了条短信:我对这个村子,又爱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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