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
夜幕细看是深蓝色,星光漫天,山脉高处,她斜靠在一块山石上,借着篝火摆弄那架单反,丛林边缘一响,她抬头看去,小鹿探头探脑,眼底清澈如溪,一人一鹿,不知对视了多久,到它扭过身子,一步步消失在丛林密处,季慕简怔忪许久,只觉得自己离天地也远,离人群也远,离自己更远。
加州扑面而来的阳光充满恶意,季慕简躲在屋子里。只穿了背心短裤,坐在地板上,看书,铅笔在A4纸上打草稿,思绪纷乱,却不知能写出点什么。
还是小时候好,那是妈妈念叨多年的往事,姐姐带着她,跟自己的玩伴围着坐一圈,轮流讲故事,到了慕简,两只小手一合,盘腿歪头,一本正经:
从前啊,有一个老爷爷,老爷爷死了,故事就讲完啦。
据说,她奶声奶气的杜撰逗笑了很多大她近十岁的哥哥姐姐,有人夸她聪明,有人说她有趣,偏她那时候刚两岁,自己没记住。
明明是属于自己的真实,听起来却像是别人的故事。
太阳落山后,季慕简拎着喷壶,去给院子里的柠檬树浇水。草木连带泥土,遇水之后散发腥烈的香气,青涩的柠檬挂在枝头,一个个耀武扬威。
季慕简笑了,一只蚊子路过,脖子上给她留了一个大包,她挠几下,并不生气。
“我发现,有时候你讨厌一个人,无法甚于讨厌自己。”
“哇哦,恰恰相反,我发现不管多爱一个人,都没办法超越爱我自己。”
跟陌生的外国人聊天,有时候更像是自言自语。
季慕简记得,童年的雪下得很大,风口背阴处,雪积得比房顶还高,且渐渐坚硬,需到来年春日才会缓缓融化成小溪。
爸爸锯木,拼装,底盘嵌两根钢条,木头手柄下两条小指粗的铁棍,她的滑雪车就好了。
裹着厚厚的棉衣,帽子围巾手套,坐在木板上贴地滑行,耳旁强劲的风尖叫着吓唬人,季慕简不管,又叫又笑,把风声比下去。
胆子越来越大,跟小男孩比速度,摔了也不觉得疼。
门口那株花树她辨不出品种,花色是一片浓郁的紫,香味幽深,散在空气里,一种漫不经心的性感。
季慕简习惯了洛杉矶空气的温度,踩着夹脚拖,搬把椅子,赖在花树下看书。
这座城包罗万象,美国人,中国人,墨西哥人,韩国人,越南人,欧洲人,各种语言混杂,没有一丝违和感。
或许记忆也是这样,四季颠倒、昼夜难分,在零星的碎片里,你看见一个又一个迥异的前身,那些都是你,也都和你没关系。
书里有什么呢,她看见一个个影像飘过去,他们在自说自话,他们让故事发生,转瞬又背过身,消失在故事里。
又一个晴好的滚烫,季慕简从超市开车回住处,与一辆违规的丰田毫无征兆地相撞,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死。
这样也好,时间太脏了,她需要洗洗。
然而死神只是恶作剧,跳出来戏弄她一下,又隐匿了行踪。季慕简眼冒金星,狠狠骂了一句脏话。
夜里,她抱着伤口团在沙发上,委屈地酝酿睡意,不能在床上,床太大了,像海。
若能成功入睡,季慕简渴盼着,她能再见到淡蓝色的高原,摇曳的篝火,和那双清澈如溪的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