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经】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直译】
大道平常,看不出有何所为却无处不是它在作为,侯王若是能守此道法,百姓万物必将自生自化。自行生化转而成心妄作,真我必将以这无名朴的自性来当即平镇。安住这无名朴的平常心,也就不再有非分的造作。没了造作心则当下得以清静,天下万物也必将自在安定。
【细解】
航天人员在上天之前,必须接受一种训练。其做法是,头戴一副特制的眼镜,再看物与平常视觉下完全颠倒。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太空翻转的情形下,能够准确找准位置,否则无法开展任务。训练过程显示,明明在眼前的东西,每个人都触碰不到。这在鸟儿,却是家常便饭。
人一开始认知习性就被官能束缚了。比如手指天就是上,就是正。手指地就是下,就是反。这些比量思维一旦成为习惯,事物的矢量认知就难以兑现,也就是直觉越来越弱。
道家真人庄子,就似乎要打破这些约束。
与惠施濠梁之辩时,惠施纠缠庄子,“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儿快乐?”庄子随即回应,“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鱼快乐呢?”惠施是名家,总喜欢在名相上打转转,纠缠不休。庄子知道这种辩解是没有结果的,只好快刀斩乱麻,你不是问我怎么知道鱼儿快乐的吗,“我在桥上知道的。”矢口寸断,不容再议。
本章是道篇的结尾。前面三十六章三千字,道可道非娓娓道全,为的是接引下篇“得之于道”的生命德行。但老子在此第三十七章,来个证道“总结陈词”,性之于道,道之于行,一切生命万物莫不归于“自化”。换句话说,自化,就是清静了自己,便自在了天下。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
大道平常,看不出有何所为却无处不是它在作为,侯王若是能守此道法,百姓万物必将自生自化。
此句在第三十二章也出现过,“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看似重复,但各自着眼点不同。自宾,是说万物皆如自性的宾客。自化,是说万物皆顺随自性生化。
道常。大道常在。正因为常在,无处不在,因此也就稀疏平常。就像人们生活在空气之中习以为常,往往就忘记了它无用之用的大用。
无为而无不为。看起来“无为”,却实际上“无不为”。无为,指没见有什么作为。无不为,无处不是它在作为。意思是离了它,无物可在。
试想,一切生命的一切举动,哪怕是举个手指,煽动个翅膀,需要多少条件的支撑?答案是生命整体缺一不可。单单是离了空气,就无法动弹,你还能有什么作为?问题是你自以为有作为,还不以为然。而真正促成这一切作为的生命整体,合着真心,却始终默默“无为”。
老子五千言引人得道的要点,也正是这个真心“无为”。
从我们的注解目录也可以看出,全篇基本围绕无为主线展开。我们反复说过,无为,不是躺着睡大觉,生命就可以活得有滋有味。而是说,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工作就工作,但在吃饭、睡觉、工作之外,并“无”一个能吃饭、能睡觉、能工作等作“为”的“我”。因为真心无始自在,用不着“我”多此一举。“我”就像水滴,融入了真心大海的大道,一切的为,都是整体道在自证着道,万物随之“自化”,也非化不可。
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这里的侯王,和第三十二章一样,并非是说诸侯国的侯王,而是有如“侯王”的“心王”,就指我们的主心骨本性。禅宗说它,就如住在身体里的“无位真人”。守之。守住真心不动摇。也就是如“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的抱一。之,无为无不为的道法真心。
万物将自化。庄子说“物”是涵盖人和万物的。这句是本章的要害句。万事万物都是自性自化,而人们却常计较是谁谁的功劳,这实在是能知所知的切割带来的颠倒陋习。比如植树。树自然是人力去栽培的,但若是没有整体因缘促成,单单就是天不降甘露,种子都无法发芽,人力又能如何呢。
庄子《在宥》篇中的这段“云将”和“鸿蒙”的对话,说的正是“万物将自化”的道理要点,我们通段直译在下。
云将说:“我也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后面一帮民众追随着我;我也知道要安民这也是不得已,今天好不容易可抽身放下!愿闻指教。”
鸿蒙回答:“扰乱天性常理,违逆万物的本来,就是万能的天也难以办成,兽群离散百鸟夜鸣,殃及草木,祸及眠虫。噫!这都是好治之人的过失啊。”
云将又问:“那我该怎么做呢?”
鸿蒙答:“噫!你受毒不浅!还是反归自在吧!”
云将再问:“我好不容易见您一面,恳望您指点一二。”
鸿蒙说:“好啊!全在自心自养!你只管处事无为,万物自行生化。忘掉你这身体,扔掉你这聪明,浑然忘却万物人伦,完全就像是昏昧无知。开解心念使神灵释然,茫茫然就像是没有魂魄。万物芸芸众生,各自复归各自的根性,复归根性也不自以为有这事。自性浑然打成一片,终身也不曾离散。倘若有个自知在,恰恰是背离了自性。不必过问这来龙去脉,也不必窥探究竟本性,万事万物就这样自行生化。”
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
自行生化转而成心妄作,真我必将以这无名朴的自性来当即平镇。
化而欲作。究竟何为化?善待死,如善待生,就是化。诸如执迷于生,而厌恶死的一切二元取舍,便是化而欲作。
庄子《大宗师》有段描绘,画龙点睛切中了“化而欲作”。
“大道造化载显我的身形,此身劳作便得以生,此身安逸便得以老,身形安息便得以死。所以说善待我的生,同样就如善待我的死。如果说冶炼师正在铸金,金块突然窜出来说:‘我是必定要打造成镆铘剑的’冶炼师必定会认为这金块邪乎。而今大道造化人形,这形却叫囔‘我是人我是人’,那造物主必定认为是不祥之人。”
若是按见闻觉知的习惯理解,恐怕会误以为庄子这是把人当成无记般的炼金石,以至于调侃人性。实际上,这正是庄子的高明之处,恰恰是要人忘掉身体、丢掉聪明造作,恢复人原本的天性。你不造作,干嘛非要整容打造呢?吃又吃不下,睡又睡不着,工作又难以专心,这些都是人性“化而欲作”的并发症。
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真我随即依这无名朴的自性来平镇。
婴儿苦恼,母亲抱在怀里安抚,这便如“镇”。以什么名义镇呢?莫过于说呵护宽慰,其实都是源于母爱“真心”。而真心,恰恰正如“无名之朴”。朴散则为器,真心表现出来,就是抱、偎、拍等这些“器”行。
可是,如果是自己内心莫名的无常情绪升起,谁来镇呢?除了“吾”自己,无人可以替代。
在注解第十三章“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时,我们便认知了“吾”、“身”、“我”的关联。
人们通常认“身”为“我”,这是没见性的浅显认知。要知道,身,充其量也只是“我”所知的对象,是属于“我的”,不是“我”本身。“吾”,才是真正本来面目的我。
“吾”在哪里?问者即是。身在看花,吾就是“那个”看花的。身在听音乐,吾就是那个听音乐的。身在运动,吾就是那个动着的。注意,这里还有些容易混淆,以为听音乐的,不还是此“身”吗。不对,一口气上不来,身成死尸了,“身”还在,但还能听吗?
可见,人生,其实就是“我”借助此“身”的“知道行道”的知行历程。有时角色是学生、老师,有时角色是父亲、母亲。脱下这些角色演员的身装,除去这些角色的名号,当下的“那个”赤洒明了的自己,才是我真正本来面目的“吾”。吾,无名、无身,却无为无不为!
明确了“吾”,再来参悟“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就轻松多了。
简单理解此句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了。”了,即如“镇”。如何了?“以无名之朴”。这就如六祖开示的,“不思善、不思恶,当下灵明了了的‘那个’正是你的本来面目。”时时刻刻以本来面目示人。而不是以上一章“国之利器”这些聪巧伎俩唬人。那些聪巧,骗得了别人,哪里骗得了自己呢?
可见,明明了了的真心灵知,便是“吾”的朴镇法宝。明朝的王阳明将此提炼成心学,自成一派传习“良知”。
不难理解,这里所谓的“镇”,其实就是当下“自省”。镇,就像自举警示铃。即省即摇铃,即摇即觉,即觉即损(损掉那些化而欲作),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就重回了生命合道的平常本真。
所以,镇,不是说侯王镇压百姓。而是如欲望心擅自闯红灯,真心吾及时吹响口哨。馋嘴心吃饱了还想贪吃,真心吾即刻觉生“馀食赘行”的警示,随即贪吃欲当即自行化去。
无名之朴,夫亦将不欲。
安住这无名朴的平常心,也就不再有非分的造作。
朴,合大道真心之常。因为遍及一切处,也就无法命名。一命名,就是一个特指的对象,能指和所指当下就成了二元对立。
我们修习老子就要明白,生命时时刻刻都在做着“无名之朴”的自省。意思是生命无时不刻不是整体恒常的,并没有支离破碎的生命个体。所谓的个体,也是依托整体才得以促成的当下一知。知,一旦落入见闻觉知,就是自以为是的造作抬头。
每一念抬头,就如浪花卷起。当下觉悟真心“吾”,便息下浪花,回归真心大海,也就即刻“平镇”。生命随时随地回到寂寥清静当中,也就是“夫亦将不欲”的轻安自在中。
欲,谷+欠,欠谷,即吃不饱腹,总觉得不足,故称“欲”。这便是说,若欲消不去镇不住,妄念便回不过神,就只会自己折腾自己瞎造作。
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没了造作心则当下得以清静,天下万物也必将自在安定。
不欲以静。静,不是躲进深山老林,也不是在珠穆朗玛峰顶端就是静。静,是即使在喧闹的广场,此心“知动守静,知雄守雌”,始终人、广场、心契合如一。当下便是清静无碍,便是“夫欲将不欲”的“不欲以静”。
因此,静,其实并不静。恰恰本体静之极,往往显化生动不已。大海是不动,但水面波浪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动。真心合道,是常是静,可是欲望时时刻刻因见闻觉知而生起,就像乌云遮蔽在真心天空上。若是着眼在乌云,就毫无静可言。若是觉破乌云,当即就回归天空静寂的自在真心。
天下将自定。天下万物原本就是随顺大道造化,自性自定的。此处之所以加个“将”,是因为“人”的“知”总是不清静地躁动。就像是镜子,总是在晃动,镜子中的影像自然模糊不清。
“知”自静,天下也就自定。比如。你一心在扫地,你并没有在意有个扫地的人,也没有在意有块被扫的地,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也扫干净了,人也清静自在。这便是天下自定的简单诠释。更深层的旨意,我们还是请出真人庄子《在宥》中的这段来做个了结。
黄帝立为天子已经十九年,政令畅行天下,得知广成子在崆峒山上,就前往拜见,问道说:“我听说先生练达至道境界,敢问至道的精髓。我想萃取天地的精华,用在五谷的助长上,用以养育子民世人。我又想管制阴阳之道用来遂愿百姓众生,该如何做呢?”
广成子答道:“你刚才所想问的,是万物的本性质在;所想管制的,只是万物的支株末节。自打你治理天下以来,云气不待聚拢就成雨,草木不待枯黄就凋零,日月的光芒愈发暗淡,而那些取巧之人内心愈发狭隘,又如何能同你说至道呢!”
黄帝回去后,放下了天下的治理,建了间密室,睡在茅草席上,清闲寡居了三个月,之后又前去邀问广成子。
广成子面南半躺着,黄帝绕到下风口跪着进来,一再叩首礼拜问道:“我听闻先生通达至道,敢问:调治形体如何可以活得长久?”
广成子豁然坐起,说:“问得好啊!来,我跟你说说至道:至道的本体,恍惚精微;至道的尽头,不知所终。不可看不可听,抱守神灵静默本心,形体自正。抱持灵静心清,不劳自身,不扰自性,就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听,心无所知,自性神灵和肉身将守合,形体自可长生。慎守心地活动,闭合对外的视听,过多念知贪识是自取败坏。我引你直达大明之地,到达这大明至阳境界;进而引你进到深远恍惚之门,契入门内至阴的源头。天地自有官能,阴阳自有消长。如此慎终如始抱守自性本身,万物自生茁壮。我只此执守合一调和万物。就这样我修身一千二百年了,我的形体也未见衰败。”
黄帝扣头再拜说:“广成子合了天道了!”
广成子说:“来!我告诉你:至道的造物是无穷尽的,而人自以为有终了;至道的造物是变化莫测的,而人自以为有极限。悟得我这至道的,上可为天皇下可为帝王;迷失我这至道的,在上可见明光在下却昏合暗土。而今人身仅有百年的昌明生于此土又复归此土。所以我要引你向道,契入无穷的道门,悠游于无极之中。此刻真我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合为道常。与我近者不觉近,远我去者不知远!人身终究要坏死,而真我却独立长存!”
老子道德经之“道”篇,就此告一段落。
至此,若是领悟到老子的道朴,就该明白生命一体的究竟,就应时刻觉醒自性自在。就该是漂泊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亲生母亲的怀抱,从此告别生死流浪,归家稳坐。
在下一章开始的“德”篇中,老子再用四十四章的篇幅,苦口婆心直言开示,如何持道守德,如何把握生命清静自在的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