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一刻。
直到街角的最后一盏路灯也暗了下来,我才轻推开临街的玻璃门。此时已近九月,夜里的风已初现出秋风微凉的意味。
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我默默地戴上左耳的助听器。
我经营着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它坐落于第七大道上,立交桥下的第五个的店铺,小小的木屋,样子很漂亮。我买了一块塑料板,在上面用粉笔写上“感官便利店”五个字,然后托对门咖啡厅的侍应生小绿帮我挂起来。
我的小店开张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小绿挂好牌子后隔着窗玻璃向里面张望,他习惯性地哧哧笑着,又说一次,“这是什么鬼地方?”
“卖东西。”我说,推开门向他招手,“进来吗?进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他迟疑了一下,笑着转身走了。他一定觉得我有古怪。我拔下助听器,在一片静寂中擦拭我的橱柜。总会有人不理解,我对自己说,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慢慢的,他们就会发觉,这家便利店,对于人类来说是多么重要。
(一)第一位顾客
三天了。我每天坐在柜台边张望,招呼每一个来往的人,但是他们都行色匆匆,只是很偶然地抬头看一眼店铺的名字,给出一个惊讶又好笑的表情。就是没人进来。我有点失望。第四天的中午,对门的侍应生小绿走了进来。
“你好吗?”他笑着说,“我见你这里整天都没生意,怪闷的,来跟你说说话。”
“你不用上班么?”我问,给他倒了果汁喝。
“现在不是我的班。”他说,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不知道这样问好不好,不过,你是聋子吗?”他指着我的助听器。
“我的左耳丧失了听觉。”我回答,“不过没关系,现在我能够听清你说的每一个字。”
“真可怜。”他啧啧嘴,“但是也挺好。你能感受到常人感受不到的静,对吗?”
“是的。”我点点头,“安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重要的是,你可以在不想听的时候就选择不听。我珍惜这一点。”
“是啊,有时候,太吵了。”他端起了果汁,一口喝下去,抹抹嘴,“老板骂我的时候我就不想听,爸妈骂我的时候我也不想听,但是那些字还是钻进来,烦。”
我正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门开了,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走了进来。
“感官便利店是吗?我要买听觉。”
小绿下意识地站起了身,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理睬,指着两边的货架说,“最靠里面的架子,左边是左耳的听力,右边是右耳的听力,您可以选购了。”女人张大了嘴巴,哆嗦着问,“这、这是真的吗?听觉真的可以买到?”“当然,”我说,职业性地微笑,“无论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还是触觉,感官便利店都将为您提供。您请便。”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看得出来她很兴奋也很紧张,她的身体在抖,没过几分钟,她就朝里边的架子快步走去。小绿古怪地笑了,他重新坐下,低声对我说,这是真的吗?你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二)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是出售感官的天使,在人间开店。
当意外、疾病发生时,我把人类失落的感官收集好,分门别类地陈列在货架上。总会有人需要这些,他们会在痛苦与绝望中来到我这里,寻求我的帮助。聋子需要听觉,盲人需要视力,味蕾退化的老人期待能够重新感受美味……那么多人需要我的帮助,只要他们走进感官便利店,愿望就可以达成。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付款在这里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一个左耳失聪的天使会需要人世间的钱财吗?
当然不会。
我要的是有感情的东西,如果你买了一份感官,你就要付出一种感觉。
女人喘着粗气捧着一个盒子向我走来,“这是左耳的听觉,”我查看之后说,“您是要立刻试用,还是要带走?”女人有些迟疑,她偏了一下头,没有作答。“您是应该立刻用上了,”我说,“您失去左耳的听力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情,所以您还不习惯凭借右耳来听声音。”
“真、真的可以吗?”她有些激动。
我打开了盒子,把里面新鲜而充满活力的听觉握在手心,安放到她的左耳上。
哦,这来自一个三岁时发高烧的小女孩,上天啊,我取走她的听力时,她妈妈是多么悲伤。
开始起作用了。我在她的左耳边轻轻打了个响指,女人仿佛一瞬间惊醒,巨大的喜悦覆盖了她。
“现在您相信了。”我说,“请您支付报酬吧。”
“多少钱?”她显然惊魂未定。
“你听过的所有甜言蜜语。”我说,“你需要支付的是你能听到的所有甜言蜜语。”
“我不懂你意思。”她说。
“把你听到甜言蜜语之后美好的感觉支付给我,换取这一份左耳的听力,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听到甜言蜜语。”我说,双手伸向她的耳朵。
“我不要!我不买了!”她仓皇地后退。
“不买了?”我微微皱眉,对不起,忘记说了,这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进了感官便利店,总要留下一点什么东西。
小绿在她背后尖叫起来。
(三)天使与魔鬼
女人走出店门口时,已经冷静多了。她的腰身挺得很直,刚进来时苍白无力的神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冷漠。她快步地在我们的视线中走远,从今往后,她不能够再听到任何美好的话,她也许很痛苦,但是很值得。
“我要走了。”小绿带着恐慌的神色起身,“不打扰你开店。”
“别害怕。”我说,“这也是做生意,不过是买卖的物品有所差别。”
“你究竟是什么人?”已经走到门口的小绿回过头来,“你绝对不是普通人,对吧?”
“你想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说,“其实我只是这家便利店的店主。仅此而已。”
“你要个什么甜言蜜语什么的,有用吗?”他问。
“听到甜言蜜语之后的感觉是美好的,”我说,“是不错的商品,可以出售。你知道人们都在寻找美好的感觉,因为所谓的幸福其实性寒、微苦,并不是那么让人舒服。”
“你靠卖感官来收集感觉?”小绿叫出声,“那买了感觉,用什么来支付?”
“用感情。”我笑了,“你很聪明。”
店铺的生意红火起来了。也许是那第一笔成功的交易,也许是小绿不自觉地讲述了他在我这里所看到的奇迹,每一天,我的感官便利店都顾客盈门。年老者期望更加敏锐的听觉,眼疾患者需要一双明目,美食评论家预订最发达的味蕾……我的收益越来越多。
原来人类如此看重自身的能力,甚至不惜把那些美好的感觉双手奉上。
“我可以支付我看到最爱的人时候的感受。”——那么他日后的眼中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爱人。如果看不到所爱的人,那和双目失明又有什么分别?
“我可以支付吃母亲做的饭菜时候的感觉。”——那么他日后吃到母亲做的饭菜,就只会味同嚼蜡。如果连最喜欢的妈妈做的菜都吃不出味道,那和味觉失灵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懂那些人类。真的不懂他们。但我还是带着悲悯的心,收取他们支付的感觉,给予他们渴求的感官。
很快,感觉的销售也开始红火了。只是这次支付的筹码更大,需要交付感情。出乎意料的是,人类居然同意了。
“我要听到甜言蜜语的感觉。”一个失恋的女孩子说,她哭泣着支付了自己已经死去的爱情,然后满心欢喜地带着好心情离开。
“我要拥抱爱人的触觉。”一个失去伴侣的男人说,他沉默地选择了支付一段友情,然后带着买到的温存默默离开。
形形色色的人,选择感觉,留下感情。也许感情不能长久,买到一种可以终生回味的感觉才算聪明。
细细盘点了一下,我想应该要开始卖感情了。
“我女朋友不理我了。”小绿冲进门对我喊,“原来她把爱情支付给了你!”
我站起身,“或许是的,我可以帮你查一下交易记录。”
“她买到了什么初恋时候才有的感觉……天啊,”他抓狂一般地喊,“现在她像是疯子一样,整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味那种感觉,那种根本没有实际意义的感觉!”
“你要怎么样?”我说,“你不能谴责我们的店。只要我的顾客认为产品是有效果的就可以了。”
“我要把她的爱情赎回来!”小绿说,“我要赎回来!”
“不是赎,是买。你可以买到她的爱情。”我翻找着记录。
“好,我买。”小绿说,“我买可以了吧。你要什么?我可以付给你我现在这种愤怒的感觉!”
“别开玩笑了。”我走到他跟前,“你应该想到你要支付什么了。”
“用感觉买感官,用感情买感觉,用什么买感情,我真的想不到。”小绿说,但是他的眼中已经有恐惧了。
“答案很简单,”我说,“用感官买感情,来吧,给我你的双眼。”
这座城市要空了。
健全的人都是没有感觉的人,有感觉的人都是没有感情的人,有感情的人都是残疾人。所以这座城市要空了。就好像,爱,这东西,有的人感觉不到,有的人没有爱的能力,有的人没有正常的爱。
这座城市要完了。
我开始整理我的店铺,我要换一座城市了。
这时,魔鬼来到我的身边。
“谢谢你。”他说,血红的舌头伸出来,“没有你的功劳,我无法轻易吞下这座城市。”
“是人类自己的不满足造成了这一切。”我说,“你要知道,他们总以为自己顿悟了,其实是落入下一个圈套。”
“你出来!你这个魔鬼!你害了那么多人!害了这一整座城市!”已经瞎了的小绿在门口拼命地叫着门。我真喜欢他的直白和勇气,但是我没有理。
“真吵啊。”魔鬼说,“天使也有被人骂的时候。”
“于是你明白为什么我当初会首先出售自己的听觉了吧。”我说。
在一片人类的哀嚎中,我拔下了助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