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遇见他的时候，是个炎热的午后。
蓝鲤村的午后并不安静，知了们从一大早便开始了一天的高歌，每棵树上都响着不同类别的交响曲。蜜蜂在花朵间打着滚，茫茫田野是他们广阔的舞台。小溪水在石缝间流淌，带着从遥远地方飘来的落叶信。偶尔会传来一阵风，诉说着远方不朽的传说。我烤着偷偷摘来的玉米，它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可是这些都无法让我从他的身上挪开视线，他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在午后的阳光下灼灼生辉。
“你…你好…”他羞涩的打着招呼。
他腼腆的样子让我不禁一呆，湿漉漉的长头发在深蓝色的衬衫上滴着水，映衬着深邃而宁静的眼睛。我不由自主得拿起手中的烤玉米，做出分享得动作。
他如同星辰的眸子一亮，怯生生得拿过玉米，一小口一小口的啃了起来。他细嚼慢咽的样子，让对他不禁有些好奇。
“你也喜欢吃烤玉米吗？我是这里最会烤玉米的人！”我有点得意，一时间忘记了这玉米是我偷来的。
他不说话，专心啃着玉米，一点一点的啃着，好像在做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
我生起火，打算再烤一个玉米。但是那个男孩好像看见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一样，噌噌噌连滚带爬的离开火堆，手中的玉米却始终没有放下。
我愣住了，他在远处抖了抖身上的灰，有点脸红的看着我，望着我手中的玉米出神。
“这个也给你吧！”我把烤好的第二玉米递给他。
他很客气得向我道谢，从藏青色衬衫里掏出一张青色的布，小心翼翼得把玉米包了起来。
“我要带回去给我的家人吃！”
他腼腆的笑容，竟然比炎炎夏日午后的阳光更加灿烂。
“你叫什么名字？”我大大咧咧的问。
“我叫…余里…”
烤玉米的计划彻底搁浅，不过我向他保证，下次给会给他烤玉米。他重重的点点头，离开了溪水旁的小篝火。
二.
晚霞把西边的天空染红，红色的夕阳在山的那边发出今天最后的一抹阳光。
我几乎每天都在那里烤玉米，而余里，也总是在老地方等着我。
余里的头发始终是湿漉漉的，深色衬衫也被头发打湿了不少。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深邃，嘴角挂着腼腆的微笑。
“今天我来晚了…”
我摸了摸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将晚的天色中，虫鸣声在树林中飘荡。
余里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我手中的玉米。
我很快架好篝火，玉米在火上噼啪作响，奏出舞蹈一般欢快的舞曲。一闪一闪的火光映照着一张白皙而认真的脸庞。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我只知道他很喜欢我的烤玉米。
能接受我的烤玉米的人，都是好人！
晚风中轻轻飘荡着的萤火虫，在我们之间飞舞。月光在他柔软而湿润的发尖跳跃，被照亮的地方绽放出晶莹的银色光辉。
他的身影投射在草上，就像一张泼墨的画卷，一点点晕开在宣纸上。
“你很喜欢吃玉米啊，你家在哪里呀？”我坐在他旁边，抱着双膝看着远处的溪水。
他沾满玉米的手指了指溪水的对岸，那里的丛林在晚风中飘摇。
我有些疑惑，溪水那边的村子吗？好像离这里不算近呢。
我把最后一个玉米用黄油纸包了起来，塞进他的怀里。
“你怎么每天都过来吃玉米啊？”我好奇的问
余里的样子令人有点心疼。“上游的水少了…仅剩的食物也快吃光了…”他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的心紧了紧，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没事啦，以后饿了，我给你烤玉米吃好不好？”
他抬起头看着我，晶莹的目光中带着感激。
那一晚，月色很美，却美不过眼前的这位少年。
小溪的水位又降了，以往淹至腰部的水位现在堪堪到达膝盖。
我想起了余里的话，水位降了，他的家里吃的也减少了。
我来不及细想他的话，心里闪过一片片记忆碎片：头发湿漉漉的男孩，剑眉星目，但是深邃的目光中只剩下了哀伤，每天来我这里只为了两个烤玉米，在那忧郁的神情中，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得啃着玉米…
一个个片段闪过，到最后我的脑海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阻止水位的下降！
那天的午后，我顺着小溪，在烈日下向上游飞奔。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浑身都被汗液浸透，衣服紧紧的粘在了身体上面。我猛的停下来，望向远处的一片田野。
最高的地方上，坐落着一个水坝。时不时得会有一点细水从水坝高处流下，在坝底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小溪。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失魂落魄回到家的，我只记得那天夕阳很红，红的像血一样令人发怵。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水坝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吞噬了周围的小河，村庄，田野，还有余里和我…
三.
午后的阳光依旧很毒辣，村庄里的人也开始休息，三三两两得在树荫下纳凉。小朋友们成群结队得去小溪边，感受着这个夏天唯一的清凉。
我到小溪边的时候，余里已经坐在那里等我很久了。他抱着双膝坐在小溪边，和在小溪里戏水的小朋友们格格不入。
我突然有点难受，原来他也是个孤独的孩子。
我像往常一样坐下，烤起玉米来。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但是不论做什么，都有种无声的默契。
“姐姐…你家…就在那边的村子吗？”余里突然开口问我，手指指向我家的村庄。
“嗯！那是蓝鲤村，我家就在那里！”我点了点头，手里烤的动作却没停。
“蓝鲤村？”余里歪着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对！蓝鲤村！”我把烤好的玉米递给他，兴奋的说着，“我奶奶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我们族人因为大旱被迫迁徙，就快走投无路的时候，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蓝色鲤鱼，带着我们的祖先来到了这里，我们就此定居下来，安居乐业…”
余里呆呆的看着我手舞足蹈着，连玉米也忘记了啃。我亢奋过后冷静了下来，看到余里正盯着我看，脸上在一瞬间变得火辣辣的。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余里很认真得看着我，深邃的眼睛里漏出了激动。
“你也觉得是真的吗？”我很开心，“我也觉得是真的，可是大家总是笑话我，说我迷信，要相信科学。”
我有点失落，正因如此我被小朋友们疏远。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觉得，相信传说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啊！嗯！”他愣了一下，重重的点了点头，“我相信那是真的！是远古最美好的故事！”
那天下午我们聊的很开心，我给他讲了很多有关村庄的古老传说。他只是静静得听着，偶尔一两句，肯定着我的思想。
整个午后在愉快的聊天中缓缓度过。
是夜，我端着饭，坐在葡萄藤架下，感受着夏夜的清凉。
“你听说了吗？在蓝鲤河的上游建了个大坝！现在正在咱们村招工呢！”妈妈端出几碟菜，放在院子的石桌上。
“听说待遇还不错，我们也可以工作挣钱了啊！”刚从田地劳作回来的爸爸放下手里的镰刀，端起一碗饭猛吃了起来。
水坝？我心里紧了紧，想起了那个下午，在夕阳下散发出血一样光芒黑色巨影。
我放下碗筷，偷偷的溜了出去。今晚没有月亮，但是点点星辰将夜空点缀的华丽而不庸俗。
溪水倒映着天空，星星在水中荡漾，泛起晶莹的银光。我看着流淌着漫天星辰的溪水，想起了余里的眼眸。
突然，一声怪异的声响刺进了我的耳朵。刺耳的声音穿透了夜色的帷幕，狠狠地扎进了耳朵。
这黑暗的声音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蝉鸣声逐渐沉寂，潭水的青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它的出现，仿佛吞噬了周围一切的生机。
四.
晨曦透过薄薄的云层，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屋檐上的鸟窝也刚清醒过来，小鸟唧唧喳喳得等待觅食的妈妈回家。
知了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合唱，将夏日的早晨衬托的热闹无比。
我吃过早饭，轻轻带上了门，蹑手蹑脚得向屋外挪去。
今天要早点去，免得下午去晚了让余里等我那么久。心里想着他腼腆的笑容，脚步也欢快了起来。
溪水变得愈发的浅了，我淌着脚踝高的溪水，把玉米仔细的洗了洗。
来溪水乘凉的小朋友越来越少了，盛夏的蝉鸣声已经被远处刚刚开工的水坝声盖住，看着从水坝远处冒出来的滚滚黑烟，我知道，有些日子，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划过，太阳爬上了头顶，树林里流淌着湿润而闷热的空气。我抬头看了看太阳，汗水像瀑布一样在耳边滑落。
等待是煎熬的，尤其是在炎热的盛夏。
溪水中泛起层层来自远方的涟漪，我猛地转身，看向溪水远处。
最深的潭水那里，站着一个小男孩。
余里手中拿着吃光的玉米芯，身上的藏青色衣服已经湿透，衬衫的口袋鼓鼓的，好像装着很多东西。正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构成一幅唯美的画面。
我知道那潭水是什么地方，蓝鲤村远古传说的唯一证明——蓝鲤池。
曾经深深的潭水，现如今连腰部都遮盖不了。
我突然清晰的感觉到，我也许很难再见到他了。每天饭后，我都会匆匆忙忙的跑来，感受着盛夏最后静谧的时光。
“我…以后不能来了…”他扯了扯衣角，面带苦涩。
“是因为那个水坝吗？”我出乎意料的平静，“你要去哪里？”
“这条溪水以前是一条河，我要带着我们一族最后的希望迁徙…”他眼睛不再明亮，但是里面充满了责任。
“什么时候离开？”我尽力支撑住脸上的微笑，但是心里并不平静。
“就在明天…”他喃喃细语，“今天是最后一次吃你的玉米了…”
我脸上的微笑终于支撑不住，转身哭了起来。
余里手足无措的安慰着我，哭声在水坝的轰鸣下显得格外凄凉。
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鱼籽，他告诉我，这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但是资源日益减少，如果不再迁徙，他们一族就会灭绝。
我那时还是太小，并不懂得一个种族的存亡是多么的重要。我只知道，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即将离开我。
我们那天聊了很久，我告诉了他不少学校的趣事，他给我讲了很多远古的趣闻。
法海困住白娘子不是因为她是妖，而是因为白娘子长久的寿命终究会使他们天各一方。八仙流连人间，是为了警醒世人的糊涂。唐玄奘的大徒弟最终没有成佛，却作了妖中的王…
我听的津津有味，我们之间虽然隔了很多东西，宛如夏日的烈阳和冬日的长河。但是我们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令我们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他拥有很多人羡慕无比的寿命和神通广大的能力，却同样背负着一族未来的责任。我什么也没有，却从不缺乏开心。
“你们要迁徙去哪里呀？”远方西下的夕阳，在林间涂满红色的染料。
“洞庭湖！”他的眼睛泛出几分神往，“那是龙的故乡！”
五.
正午的阳光比平时更加毒辣，几只乌鸦盘旋在屋前，凄厉的叫声显得空旷而冷漠，仿佛来自于一个遥远的世界。
而事实上，只是分别的离殇在作祟。
远处溪流的上游依然黑烟滚滚，村里的丁壮都去工作了。工厂的工资让他们再也不用务农，田地已经荒废了好几天，我偷玉米再也没有人阻止我了。
我没有停留，向小溪奔去。怀揣着离别的不舍，我装了整整一书包的玉米，希望他可以在路上当做干粮。
熟悉的水声没有响起…
我愣愣得了看着面前干涸的小溪，内心被惊骇填满。裸露的河床还很湿润，几只青蛙在泥潭中举步维艰，树林中有的叶子落了下来，上面沾满了黑色的烟尘。
我终于有些着急，奔跑起来，内心牢牢记着蓝鲤池的位置，手心的汗水浸透了书包的背带。
池子已经缩小了很多，不足半米深的水里安安静静的躺着十几个鱼卵，他却不知去向。
他不会丢下他的族人的，每一次见他，他的口袋都装的鼓鼓的，生怕他们出现一点意外。
余里一定遇到了危险！
我揣起几个鱼卵，跑向了村子。如果说还有人会发现余里，那么一定是经常在小溪戏水的小朋友们。
村口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很多村民围着一个大笼子，窃窃私语。
“这么大的鱼，还真没见过呢！”
“可不是嘛！你看离开水这么久，还没死呢！生命力真顽强啊！”
“若不是那根红绳捆住了他，我们还真制不住他呢！”
“……”
七嘴八舌的村民让我的担心愈发加重，我费力的扒开人群，头一次看到了余里真正的样貌。
藏青色的鱼鳞在他一米长的身体上浑然一体，鱼鳞泛着黑曜石般的光芒。眼睛深邃而宁静，里面偷着点点星光。一段红绸从肚皮绑到鱼鳍，限制了他的行动。
他安静的看着我，眼睛里依旧如同宁静的大海。他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村民们决定第二天把它煲汤。他们欢声笑语的离开，崭新的衣服上沾满了灰色的气息。
那天的阳光很毒辣，但我的心，却如坠冰窟。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六.
我站在一个压抑的环境里……
血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花草树木都在血色中枯萎，滚滚烟尘从工厂中冒出，将天空染的更加血红。
在这个一切都成为红色的世界里，一条藏青色的鲤鱼是这个世界唯一与众不同的色彩。
他摇晃着尾巴，在血色的世界里挣扎。忽然，他好像下定决心似的，回头看了一眼我，然后从空中一头扎向了地面。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腾龙的身姿。
大地慢慢的恢复了生机，世界的血色褪去，湛蓝色的晴空再一次映入眼帘。工厂停止了运作，村民们扛着锄头，在烈日下欢声笑语着。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唯独少了他的身影…
清早的阳光照进窗子，熟悉的蝉鸣声又在桑树上响起。我愣愣的看着窗外，想起梦里的场景，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今天的水坝十分反常的没有响起刺耳的噪音，村民们聚在村口，激烈的争执着什么。
我突然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关着余里的笼子碎成几片，在地上散落着。与碎片一起的，还有一地的鱼鳞和鲜血。
梦中的情景再一次映入我的脑海，我捡起一枚晶莹剔透的鱼鳞，它在阳光下，散发着神圣而静谧的光辉。
一缕夹杂着山间湿润气息的凉风袭来，吹散了这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入秋了。
我站在湖泊的岸边，望着远处的白鹭飞过，发出悠扬的鸣声。
后来我才知道，水坝因为重度污染环境被查封，村庄又再次恢复了生机。
但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因为眼前的湖泊，正是余里最为向往的洞庭湖。
我将保存了很久的鱼卵，一个一个的放入水中。它们在湖水中渐渐消失踪影，随着水流去向远方。
我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水面，开心的笑了。如果余里见到这一幕，一定会比我更开心吧！
我转身打算离开，忽然，一声从身后龙吟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我回头望去，一只只蓝色的鲤鱼从水面跃出，依次跳过了一个镶有龙头的大门。
跃过的蓝鲫鱼一瞬间化为一只蓝龙，腾空而起钻入滚滚云层中。
我又想起了余里的话。
是啊，这里，是龙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