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玲珑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时代青年•哲语》,ID:几度江湖人如梦,本次文章发布有增删,文责自负

安庆三年,七月初七。

靖安侯府满门被戮。

凶手是恩怨榜上排名第五的刺客,江湖人称——血玲珑。

告诉你个事吧,她笑着,师父曾经也是个痴情女子呢。她深爱的那个人你道是谁?便是逍遥海的逍遥仙百云里。当年七星大战,逍遥仙重伤而逝,师父悲痛欲绝,几乎要跳崖的。可她知道自己便是自那万丈崖上一跃而下,也怕只是伤了腿罢了。单论轻功,师父可是七星之首呢。但伤了腿的瘸子她是不要做的。哈哈……这都是师父自己说的,哈哈……

凛冽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撩拨起女孩额前的发丝。她皱了皱眉。又一阵风企图用冰冷的手抚摸女孩秀丽的脸颊,女孩猛地睁开眼,悻悻地坐起身来,柴火烧着的毕剥声和锯木声同时传进耳朵,遂冲外间的人喊到:“阿爷,窗又漏了!”

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自外间走进里屋来,看着窗户上的破洞,愤愤道:“老李家的窗纸越发地差劲了。”

男人翻箱倒柜找出最后两张麻纸,刷子蘸着浆子,胸有成竹地道:“糊两层,看你还漏不漏!”

“阿爷,糊一张吧。”女孩穿上外衣下了炕,起身走到外间的木料旁,拿起锯子照着旧印迹接着锯了下去。

男人听见锯木声,心里顿时一阵欢喜,喃喃道:“姑娘大了就是比儿子懂事嘛!”

一提起“儿子”,男人心里就一阵酸痛。他的儿子文生在治乱九年参军去了塞外御敌,转眼都改元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哎呀——”

男人听见外间传来惊慌的声音,赶忙跑过去,却瞧见女儿的胳膊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不算严重,但他一看见流出血来就着了急,道:“玲珑,咋流了这么多血,我带你去医馆包扎……”

“木料……”玲珑打断了男人的话,低着头,声音突然小的听不清,“废了。”

男人这才看向玲珑身旁的木料,一根粗壮结实的绛紫木已经断成两截。男人心里一惊,瞬间呆立当场。

“阿爷,怎么办呀,”玲珑哭出了声,“都怪我不好,没本事还非要逞强……”

过了良久,男人才木讷的道:“不怪你,不怪你,只怪我们命不好。”

“砰砰砰——”

敲门声陡然传来,玲珑一把抓住了阿爷的衣袖。男人轻拍她的背,起身去开了门。

“木匠师傅,员外让我等来取前几日订做的八角桌,不知道做好了没有。”来人满脸笑意。

木匠抬头就看见了停靠在不远处的马车,顿时慌了神:“木料……八角桌还在做,就差最后的合钉了……请回去告诉王员外,改日……明日,明日就做好了。”

来人思索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便回去告知员外,明日一早再来取。”

“麻烦兄弟了。”

“无事无事。”

男人匆忙关上门,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恐慌,直视玲珑,道:“快,收拾东西,天黑以后,我们连夜出城。”

“王有发是县太爷的连襟,心性阴晴不定,听说仅去岁就因农户交不起租金,草菅了数条人命……”

玲珑没有说话,眼睛盯着窗户旁的一片阴影。


天越发黑了,二人仓惶出城的时候,正好是卯时三刻。城门关闭发出低沉的声音。玲珑听得心里更加憋闷了。

玲珑一直觉得身后有什么人在跟着他们,跟了好久。但她没有说。

二人本来想走官道,毕竟安全些。可是官道上摆着路障,还有几个身穿军服之人把守,男人怕惹是非,心想官道是不能走了,只好走了偏僻小路。

远远就看见村口有辆马车,一个瘦高个在昏黄的月光下,来回踱步。

那人听见了脚步声,停下来朝这边瞥了一眼。

男人想打声招呼,瘦高个就已经上了马车,半仰在车夫的位置上,粗壮的小腿暴露在车辕上。玲珑看着那人的嘴动了动,似乎在和车厢里的人说话。

走了大半夜,终于看到了人,男人心情激动的向前走。玲珑虽然早就累了,却也不敢走慢,生怕跟丢了父亲。

玲珑突然就瞪大了眼,因为她看到了车顶上装饰的琉璃瓦和车窗上的微微摇摆的玛瑙缀。

他们不是普通人,至少不是乡野村夫。

玲珑拉了拉阿爷的衣服,但阿爷已经开口了。

“这位兄弟,请问这是什么地界?”

那人揉搓着下巴,懒散的道:“我也是刚来,不知道。”

“叨扰了。”

二人继续往村里走去,玲珑在身后一直催阿爷走快点,可是男人没有听到。

“咻——”

玲珑听得一声口哨声在身后响起,登时前面路旁的林子里就窜出几个人影。

二人惊慌片刻,身后有人喊了声:“玲珑。”

玲珑慌乱间转身,立刻被身后的人捂住嘴抬进了马车中。

男人大惊失色。

“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男人大喊。

玲珑挣扎着,看着面前拳打脚踢之后被死死钳制住的身影,被绑进了马车中。待那帘子落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泪落满了脸颊。男人无助的捶打着地面,又死劲锤打自己的脸。

玲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突然了。她还没有准备好。

马车渐渐走远了,余下一个男人的哀嚎在夜空里回荡。后来,那声音也不见了。

夜静的出奇。天地间仿佛只有一驾马车在不停的向前驶着。

玲珑已经困了。她不去想身后事,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阿爷说,一觉过后,天就亮了。

玲珑醒来时,太阳正暖暖的照在身上。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她扭过头看到了一个男人,她想叫声“阿爷”,却发现那是一张陌生而清秀的脸。

他扶在床边,睡意正鼾。她不想在这时打扰他。她只是抚摸着纤滑而纯净的帷幔,想起了昨日的遇险。

车夫猛地勒紧缰绳,马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

玲珑好像听见一个人摔下马车的声音,然后垂帘被猛地掀开。强烈的困意死死黏住她的眼皮,令她睁不开眼,只觉自己被一双强有力的双臂抱起,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她就靠在这人坚实的胸膛上,安然睡去……

“你醒了?”

玲珑一惊,看向朝自己说话的人,支吾着:“嗯,醒了。”

他笑了笑,说:“不要紧张,这是我家,不会有歹人再来了。”

玲珑被他看的脸颊绯红,羞涩的说:“那,你是谁啊?”

恰逢这时候侍女送朝食进来,听见玲珑的疑问,顺口说道:“这位可是靖安侯府的长公子,名动京城的折花少年——明潇。姑娘我可告诉你啊,遇见我们公子,你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阿狸。”明潇愠怒中似有几分讶然。

阿狸早就一溜烟儿跑了。却是玲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明潇突然问道。

“玲珑。”

明潇端起一碗羹汤,用汤匙盛了,送到玲珑嘴边,柔声道:“来,我喂你,玲珑。”

玲珑放下戒备,张开嘴来接,却听见门外“嘭”的一声传来,一惊之间便烫了嘴。

“怎么回事?”明潇厉声质问道。

“不好意思公子,托盘不小心掉在地上了,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责罚。”外面的人恐慌道。

“罢了罢了,下次注意。”

玲珑尚未平复的心再度吊起,她接过明潇手中的羹汤,道:“不劳公子了,我自己来吧。”

“那好。用完朝食,我带你去外面走一走。”明潇言罢,匆忙离去。

“多谢公子。”

门关上又推开。

阿狸笑着进来了。

“阿狸?”玲珑端着羹汤,盯着阿狸看。

“嘘——”阿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看你挺瘦弱的,就从膳房里拿了两个鸡蛋,别告诉公子哈。”

阿狸把鸡蛋放到玲珑手心里,玲珑觉得鸡蛋热乎乎的,就像阿狸的心一样。

阿狸问玲珑:“你觉得他怎么样?”

玲珑想了想,说道:“还好吧。”

彼时双颊已染上了红晕。

阿狸明了。末了,只道:“看人不要只看外表,外表可以伪装。那些长的好看的人最擅长欺骗。我没能逃出这个定律,希望你可以看清。”

“啊——”玲珑刚踏出门外,就惊慌一声一下倒在明潇的怀里。

原是几个奴仆跑的太快已致冲撞了二人。

“狗奴才,瞎了……”

谩骂随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几个人卑躬屈膝的离开,明潇朝朝玲珑微微一笑,握紧了她的手。

靖安侯府真的好大。大得仿佛没有尽头。玲珑跟着身边人四处游逛间,已然迷失了方向。

芙蓉潭出现在眼前。青莲绿叶交衬其间,映照一池的盈盈绿水,还未绽放的花苞流露出一抹豆蔻之年的羞涩,有飞鸟惊掠而过,游鱼悠哉远游。

“水好清,莲好美。”玲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潇在光滑的地面上捡起一颗仿佛是精心准备好的石子,猛地朝水面掷去。

石子接触到水面的瞬间,打破了一潭寂静,荡起了层层涟漪。

“水面江天,涟漪经年。”

玲珑没听懂。她笑着。内心里却突然被莫名的东西触动了某根弦,发出“嘭”的一声。

隐约有股恶臭悄无声息地漫散开来。

远处几个仆人追逐一个人影。玲珑觉得那个人影有几分熟悉。

玲珑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

晚霞染红了天空。玲珑总觉得那是用血染红的。

玲珑站在城门上,俯视城下万户千家。她觉得自己很渺小。如尘沙。

“明日想去哪里?”

明潇素衣如立于峰顶,西边浓烈的色彩便如血一般泼在他身上。他嘴角勾起一抹邪魅。在那一刻,成为永恒。

“我想回家。”

也是过了很多年,玲珑站在自家门前。门开着,里面空无一物。

正是农忙时候,人来人往却自顾不暇。有几个好事的婆姨看见了老木匠门前的姑娘,窃窃私语着。

“看见了吗,他家的姑娘被人掳走了几年,木匠满世界的找,着了魔似的去王员外家一次次地闹,如今,自己竟回来了。”

“该是一个苦命的姑娘!那年王友发请木匠打八角桌,给的却是一堆废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艺再精巧的匠人也做不到啊。木匠害怕王友发知晓后报复,连夜逃走,却遇见匪人强盗,竟弄丢了闺女。可怜木匠找遍附近州县,县衙的门槛不知道被他踏破多少,也不知被人当做魔怔轰出来几回,却终是无果。最后木匠跑到王友发家里要人,王友发只说不知,叫人把他轰出去。木匠倔得似驴,被轰出来就再回去,如此反复数十次。最后……”

妇人停下来咽了口唾沫:“最后那厮失了耐性,遣人将其拖至无人出,竟将木匠活活打死……”

婆姨们叹息着走远了。远的只剩下,万籁俱寂。


玲珑走进王员外家的时候,一条狼狗发了疯似的朝她吠叫。

一个妇人从虚掩着的门里探出半个脑袋,打着冷战的问道:“该死的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怎么样?”

玲珑不说话,只是往里走。

女人站出门外,挡住屋门,强制自己大声道:“这里没你们要找的人。”

先是儿子跑出屋来,接着女儿也跑出来。一双儿女绕膝前,睁着两双大眼睛问母亲:“阿爷去哪了?他说要给凌儿买冰糖葫芦吃的……”

玲珑站在母子面前,眼睛只盯在小女儿身上。

妇人只看见了玲珑背后的剑。

她重又走进如串起的珍珠似的雨里,茫茫无边际。就像当年一样。

城门洞开,一辆装饰璀璨的马车冲乱天地间悬挂的珠帘。车夫长“吁”一声刹住了马车。一个女子从车厢内被推了出来,摔在泥水里。

车夫朝身后的城墙上望去,似乎是得了示意,驱车而回。

女子循着车夫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人站在城墙上,那个人双手拖着什么东西——小小的,长长的,像一个卷起来的小包袱。

女子竖起耳朵,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那人双手托着包袱举过头顶,她似乎看见那人笑了。

她看不清那人的动作,但包袱就从城墙上落了下来。

包袱落在不远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摔倒在包袱前。近在咫尺之间,她看清了一个婴儿的脸。

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静静熟睡中的婴孩,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

雨下的更大了。模糊了她的神情,模糊了她的身影,朦朦胧胧,就像一场梦。

身后的亭台楼阁、纸醉金迷,渐渐远了;渺远的雾霭青山、苍竹松柏似乎还在更远地方,眼前仍旧是珠帘,漫天的珠帘,望不到尽头。

她好像已经死了,在被人从马车上推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她笑了笑。

包袱终于从她手中滑落。她觉得天地在颠倒,黑白已混淆。

她倒下之前,看清了一双紫色的靴子,极紫极紫……

那日,又有女子从偏门踉踉跄跄跨进来,极雨恰从后厅瞧见,旁边师父一身紫衣上尽是斑斑血点。师父脸上黯然无光,却无丝毫疲惫与惧色。她不知道,师父一次次行侠仗义是为何,而她又如何做到每每临万千黑衣中如入无人之境。

她只知道这山叫紫门山,不在纷繁的江湖之中,是个世外桃源。抬眼忘去,野草野花匍匐了一整座山,幽幽古树遮天蔽日,而林间的清新味道则整日在紫烟阁和玄鹜楼弥漫。

极雨看到那笨拙的动作而喊她“阿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月余,她赶紧站起来在身上拭了拭手上的水,羞赧而无措地叫了声“师姐”,紫极雨俯下身子从旁边拿过一个小凳,蹲坐在小凳上帮她洗衣。

“大户人家的?”极雨问她。

“嗯。”阿烟点点头。

她的衣服很干净,不像穿了多日,而且其中透着淡淡的香气。极雨想起她进门那日,她着一身湘锦莲裙,那确是绝对的富裕人家才享受的起的,这种布料就经常出现在王友发和他的连襟身上。极雨知道素衣麻服合不了她身,可是她只能忍。就像她们只能苟且偷生于此。当然,是暂时。

她们就这样成了金兰之交。

紫门山再怡然自得也只是相对而言,这里的每一个男子女子都要练功,都要习剑。紫门山分为两门,女子归无极门,男子属玄魂门,同时以武功最高者任一门之主,以无极剑和玄魂剑为信物。

风霜雨雪,四季又四季。待到极雨成为掌剑,已逾十年。师父两鬓染雪,索性闭了关,再不出紫烟阁。

那夜下了一场雪,二人睡不着就坐在炉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聊聊眼下,想想从前,甚至盼盼以后。

阿烟就是极烟。极烟原不叫极烟,就像极雨原不叫极雨,极是门中的字,烟才是名,她以前叫嫣。她爹是京城里一个布坊的掌柜,家境自是殷实,本来就这么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过着,却因一个回眸遭了大祸。

那日,自旧历九年起便在塞外御敌的将士回京,满城敲锣打鼓甚是轰动,嫣就和阿爷出门凑热闹,巷道里人挤人,她怕铺子里遭了贼就劝阿爷回去,可阿爷却不以为意,说这一辈子也难得一见的阵仗自是不能错过,便拉她硬挤到人群外围,一匹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就贴着爷俩过去。

她抬眼,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就这样胡乱瞅了几眼,前面马背上一个男子转过身来就恰好和她对了眼。她羞赧的低下头,等再望时,那人已不见了。

“师父——”阿烟破了门禁仓惶地闯进来。

“极雨师姐她——”阿烟低头喘了口气,眼神不自觉游离到了师父身旁的木桌上——那上面有一封信,信上有两行粗陋大字,阿烟看的很清楚:承蒙师父多年教诲之恩,玲珑没齿不忘——顿时口中本应如瀑布倾泻而下的急切之语卡在了喉咙里,就像一个人在极速下降的过程之中卡在了山间的岩缝里,就像喉咙里有颗枣核,嘴里吃进了芥末,急如焚的内心终究只能是化作无奈的泪水,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任其自由跌落,一如命运漂泊,阿烟的声音就像浩淼无垠的江湖里微风荡起了一丝涟漪,“走了。”

阿烟失了魂似的下了长满青苔的石阶,走到洗心湖畔,坐下来静静观望着一片清净无垠。

她,是否已经身处血雨腥风的江湖之中了?


一个女子站在甘柘寺门前的时候,一个光头和尚还笑嘻嘻的跑过来,以为又是哪家送来的姑娘。所以细长的剑身穿过他的喉咙的时候,他脸上并无任何胆怯惧怕的表情。

“哐啷”一声,地牢门上的锁链被硬生生砍断,接着女子们从牢笼内鱼贯冲出,甚至撞倒了那个拿剑的人。没有人注意到她手中滴血的长剑,却被满院的尸体下破了胆。

等姑娘们都跑散了,她拖着长剑带着一身血痕,一脚踹开了大雄宝殿的门。“铮”的一声,无极剑就插进了金佛的颈项中。救什么众生,你连自己的教众都管不了,别说大话哄骗世人了。世人也真蠢啊。

她枕着双臂躺在蒲团上,如草木般蓊蓊郁郁的檀香就顺势飘进她的口鼻。她讨厌这种气味,环顾四周,香炉早就打翻,这是一种经年累积的味道。冷风从遥远的地方灌进来,案台上的烛火忽闪忽灭,恍惚间,她似看到那大佛颈项流出了血,啪嗒啪嗒滴在地面上。忽地就想起了那一夜。

她和阿烟围坐在炉火旁,阿烟说起自己的往事来就停不下,一开始兴奋,后来就沉下去了。

她的家在康元里,越朝沿袭旧制,仍以“市”来称呼京城商贾贸易处所,而百姓居住之地皆称为“里”。只是它们的界限早就没那么清晰了。

她家在东市大街有一个成衣铺子,家门口也有一家小店,每日生意都很红火,她阿爷在铺子里忙活,她就在小店里帮人挑选衣物。日子就这么过着,偏偏那日就进来一个男子。嫣仔细一瞧,霎时便红了脸,羞在一边。

那人就上前问他衣料着色,如何修身,如何耐穿,她就低着头一一回了。没成想那人竟隔三差五来,嫣也知他心思,两人就这么默默着,心里却都明白。

后来有邻妇多嘴舌,就说你这铺子不大,人物却不小。她就问缘由,问过后就后悔了,原是那人竟已因军功擢升了将军。她回想起他回京那天骑的那匹枣红马又高又壮,方恍然大悟。

来人再来时,她就不说话了,他要走了,她就留下泪来。他说,你莫不是怕我?嫣就笑了。

天有不测风云,他几日不曾来了,人们都说他螳臂当车,一心要扳倒当朝宰相,却反倒先折了。她当即就哭了。把店门一关,再不让谁进了。

果然,傍晚就有人把门踹开了。嫣就被人捂住嘴绑上马车带走了。

嫣说,那是一个庵,里面却尽是道貌岸然的毳客。庵下有个地牢,里面装满了数不清的妙龄女子。那些秃子虽然龌蹉,却不敢有非分之想,只管把女子们分批送到某个地方。

偶有女子不经意逃脱,那腌臜就对她们说,一时逃了也没用,早晚还得抓回来。告官也没用,皇权特许的。说罢,就从腰间掏出一块明晃晃的牌子在人前挥挥。女子们就哭,有的就认命,说什么人有什么命,这是天定的。嫣就不认。

那日又有一批马车来了,嫣她们就被缚上手脚堵嘴蒙眼塞进车厢里。也是凑巧,车夫近日感了风寒水喝多了,路上就停下去小解。嫣就把脸贴在车壁上来回磨蹭,就露出来一只眼睛。车厢里人挨人挤在一起,她就使劲把头往前抻,口中的帕子就够到了一个人的手,嫣就用头顶她,发出蜂子般的“嗡嗡”声,那人会了意就拽住帕子,嫣往后猛地一扯,头就“砰”的一声装在车壁上。车夫听见异响,赶忙跑回来,就看见一个女子堵嘴的帕子掉了,气急败坏的上前扇了嫣一耳光。嫣的嘴角就流出血来。接着就想再把她的嘴堵上,嫣就撕心裂肺的叫,车夫就用粗糙大手捂住,她就把他的手咬的血流如注。车夫急了就又给了嫣一巴掌,嫣却仍是不甘地大喊着。

车夫就要把嫣的嘴巴重新塞住的时候,却忽地往后仰倒了。然后一个一身紫衣的女人就出现在嫣的视野里。

纵然京城还是老样子,车水马龙一刻不曾止息,商贩叫卖声,市民讨价声,马蹄飞溅声,教坊乐曲声,寻欢作乐声,浮浪子械斗声,鬼头刀落地声,金銮殿怒斥声,杀人诛心声,暗箭难防声,甚至觥筹交错声,惶惶不安声,命若琴弦声……一齐传入耳中。而这其中人人忙不迭地传着的,是宰相倒台的消息。

纵然这繁华之下存在多少隐疾,纵然这世事如何变化,她也只是这般往前走,因为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无力改变。

她只知道,嫣的家在康元里。

她经过东市大街的时候,留心瞥了一眼,那成衣铺子虽然还在却卖的是寿衣了。嫣的家还在,只是门庭已然破败不堪,门虽闭着里面恐也已空了。

忽地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她赶紧躲在旁边丈粗的柳树后边,当她看见里面的人拉开门出来时,一时怔住了。

原来阿烟爱慕的人是他。果然,忠孝到底不能两全。

他把门严丝合缝的关闭,上了一把横开锁。

眸中不自觉地流出了泪,她赶紧转过身去。那边没了动静,她知道他发现她了。她在颊上胡乱地揩了揩。

那人的声音还似那般清晰,那般铿锵有力,容不得人驳斥和质疑。他就轻轻地喊了声,久违地喊了声,用发自内心的歉疚喊出来:

“玲珑。”

泪水忽地就如瀑布而下了,止也止不住。她就颤抖着,咬紧牙关,咬紧双唇,握紧剑鞘,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了。她怕一回头,再和当年一样。陷入了情的纠葛中。只是这次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之情。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浓云四面八方汇聚一起,骇人得仿佛要塌了。

西郊外有个废弃池塘,绵延了几里,听闻是前朝的昏帝明成栩着重金打造,说是要建成供妃子们沐浴的,可那厮却是无福消受,完工那天就归他的道门去了。

这朝的天子可不似他爹,不爱美姬,却爱看人争权夺利。朝中的党争,就是他兴起的。可他下边的小辈,他的兄弟却承了旧习。

玲珑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了,还是和从前那般娇小,还是和从前那般惹人怜,只是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刀子曾划过她的心,便已是毁了她的颜。

嫣的容貌在水中映出来了,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却忽地似听见天地崩裂的声音。

“师父,薨了。”

嫣让她回去,说师父临终遗言,让她继位。紫门山的规矩,或者说是紫门山人紫门仙立下的规矩,无论日后玄魂门强大几何,山主之位惟有女子能坐。她是无极门的门主,同理也便是紫烟阁的掌门人。

她冷冷道,剑我拿了,位置就留给你罢。

林子里这时就起了风,篝火忽闪忽灭间让她想起了身在甘柘寺诛杀佛陀的那晚,也让嫣想起了她们那夜的促膝长谈。那时嫣问起师姐的过往,师姐说她曾经和嫣一样,是个美丽而纯净的女孩,嫣就答师姐现在也很美啊。她们就笑着看向对方,不觉间却已抱紧双臂,转眸望向了窗外纷扬而下的雪花。嫣似乎看见了师姐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嫣知道那必是一段难言的过往。

嫣说,师姐我们一起寻了仇,咱再回紫门。

她忽地笑了,你寻什么仇,你的仇我在甘柘寺早替你报了。你不知,这瑝尼庵改名甘柘寺,让我一顿好找……

嫣猛地打断她,你替我报了仇,我便也要助你。

柴火都要烧成了炭,飘忽的火光映照着二人的脸。

七星不入世,草莽不归山。这是七星多年前和江湖三城十家百派定下的规矩,虽然多年来逾越者比比皆是,但紫门山是七星之一,便不能对此过于违离。师父救了你我,已是违了规矩。而我此番前去,江湖必要掀起一番血雨。今日我便脱了这紫衣,这剑也从此就叫戮离,我与紫门再无关系。

嫣背对着她,默不作声。

她抚着剑,纤细却满茧的手掌在划过光洁的剑腊时,发出“呲呲”声。

师父虽闭关多年,但我每年都会在瓦缝里窥觑,师父气色很好,绝不会突然间殁了。师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她闭关或许就是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可七星终究还是没有放过她。这笔账我迟早要找他们算的。

明帝膝下无子,那厮被选为了储君,择日就要进宫去了。我的仇迫在眉睫。

前些日子,我在甘柘寺留了名字——血玲珑,目下有好几伙人正赶着杀我呢,这其中就有鸦啼和冥朝。哼,干这些杀人买命勾当的腌臜,可千万别让我碰见。

明日就是初七了。告诉你个事吧,她笑着,师父曾经也是个痴情女子呢。她深爱的那个人你道是谁?便是逍遥海的逍遥仙百云里。当年七星大战,逍遥仙重伤而逝,师父悲痛欲绝,几乎要跳崖的。可她知道自己便是自那万丈崖上一跃而下,也怕只是伤了腿罢了。单论轻功,师父可是七星之首呢。但伤了腿的瘸子她是不要做的。哈哈……这都是师父自己说的,哈哈……

篝火不知何时就灭了,黑暗中,阿烟的声音独独地传来——

师姐,你意真的定了么?

定了。一阵风携着声音冷冷的飘远了。

安庆三年下了一场好大的雨,猝然而至有如盆泼,甚至于人们都忘记了那天是七夕。没人会知道在千家万户闭门休寝之时,一个女子穿过漫天的珠帘,推开厚重的城门,拖着一把名叫戮离的剑,走进那座豪华的宅院。雨水冲去了旧年尘埃,裸露出了腐肉白骨,继而又淹没了具具尸骸。

而后,庙堂和江湖都受到震动,皇帝下诏全国通缉凶手。接管此事的郑闻声将军找人随便画了张画像,安上一个江洋大盗的名字,附上数行大快人心的文字,于是全天下都在心知肚明的通缉一个不存在的凶手。

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客组织焕洗楼和草圣堂闻知,力邀她入伙,她一概拒绝。

她说,她要去诛杀这世上所有的欺诈和背离,不想累及无辜。

她始终一个人,却希望有人陪她同行。只是她的剑太冷了。



我在原文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点,算是把文章的故事情节圆满了一下吧,可能时隔两年文笔和想法都有所不同,希望友友们批评建议


少时曾读“三言二拍”,喜其文字,好其故事,今仿前人口吻将所书《血玲珑》言之,好恶褒贬,君心自知。

诸君请看
荟萃楼里说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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