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苦涩的念想



1

清晨,明明背着书包快步走在西江街道的青石板上。他在西江小学读五年级,学校在街背后。上课时间还早,他想早一点出门,路过锅盔铺时,看一眼今天第一炉糖锅盔出炉。

明明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街上那个锅盔铺的已说不清了,大概是上小学一年级,第一次路过锅盔铺,闻到一股令他口齿生津的甜香后的吧。

西江街与明明所在的刘家(方言读ga)湾只一河之隔。小河并不太宽,一座小桥连接两岸。过了小桥,上了坡,就进到了街口,街道就横在面前。在街口停住脚,回头便可望见河对岸隐在密林后的明明家的屋子。

尽管西江街与刘家湾相距不远,可在明明的记忆里,在上小学前,他好像都没有到过街上。

街道并不太宽,约有成年人的四五庹的样子,街道两旁是青瓦白墙的住家户与店铺,一户连着一户,密不透风,像扯不断的麻糖。偶尔见一小巷道伸向里面深处,抑或伸向河边。街道中央是用一块块不规则的青石铺就的青石板路,不到一庹宽。青石大小不一,高低不平。这条街已经很古老了,地上的石头被踩得光滑发亮。

街道最热闹的商业地带,在左拐后,还得往前走一截,在街道中部。商铺并不多,最大的是百货商店,只有打通了的两间屋子那么大。此外,公社院外有一地摊小市场。农村是早市,快到中午些就收市了。此外,只是几家缝纫店、五金店、小饭馆等极小的铺子,锅盔铺也在其中。

锅盔铺子不大,和其他商铺一样,一色的古式木板房。铺子两米多宽,大门是五块等宽木板,嵌在上下槽中。木板上有编号,开门时,将木板一块一块全部卸下,铺子完全敞开。打烊时,再按编号相反顺序装上。烤锅盔用的炉子蹲在门槛里一角,半人多高,圆形的,像一只用泥巴糊成的大油桶。炉子口小肚大,炉膛上小下大,炉内底部中央则是烧得火红的木炭。铺子里的另一边支有两张条型小客桌。打锅盔的师傅就是这铺子的主人。

铺子里有一张大案子,靠墙,紧挨着锅盔炉。师傅把和好的面搓成条状后,站起身,像玩杂耍似的,将面揪成一个个等份的小疙瘩,咚咚咚地砸在案子上。揪完了,再一个个拿起面疙瘩,在案板上揉搓几下后压扁,放在手心,舀一勺用米面拌过的白糖放入其中,像包包子一样包好后,用一拃多长的擀面棍,擀成比手掌略长的椭圆状。师傅擀一下敲一下案面,节奏感很强,像打击乐,声音很动听。

擀好的生锅盔排成行,用油刷快速地刷上一层薄薄的食油,惜金子般的零星撒上几点芝麻,就可以进炉烤了。看着案子上那一排排擀好的锅盔,油光光的,有零星芝麻点缀,颇像村女纳的一只只肥肥的碎花鞋垫。

要进炉了。只见师傅的手在小盆里蘸一下水,从案子上拿起一个擀好的锅盔,迅速在两手中来回倒腾两下,倏地一弯腰,右手便插入炉膛,生锅盔被准确地贴在了炉膛壁上。不一会,炉膛里便贴满了一炉膛锅盔。之后,盖好炉膛盖,便坐在一边歇息。

约一杯茶的工夫,师傅拿起长长的铁火钳,将炉内烤好的锅盔一个个夹了出来。刚出炉的糖锅盔,黄灿灿、热乎乎的,像一张张喜庆的笑脸。

热气腾腾的糖锅盔整齐地摆放在了案子上的筛子里,用一块白粗布盖着。这时,只见锅盔的香味从粗布中钻出,腾腾地往上窜。很快,香味四溢,令人馋涎欲滴。

明明没吃过糖锅盔,只是听学校里一同学炫耀过,说糖锅盔如何如何好吃。每当那位同学谈起糖锅盔时,明明都会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舔嘴唇。他渴望能尝一尝糖锅盔的味道。

一天放学回到家,明明问母亲:“糖锅盔好不好吃啊?”母亲回答说:“我又冇有吃过,哪晓得好不好吃啊!”

后来,明明多次问母亲关于糖锅盔是什么味道,母亲正忙着,便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糖锅盔、糖锅盔,肯定是甜的唦!”

一个雨天,母亲歇着,明明又向母亲问起糖锅盔,母亲这才认真起来,知道了儿子想吃糖锅盔,连忙心疼地说:“等有钱了,我给你买一个尝哈咹!”

得到了母亲的许诺,明明心里感到莫大的满足。

明明已不止一次地问过师傅,糖锅盔多少钱一个。师傅说:“五分钱一个。”仿佛担心明明没听明白似的,随手从案上的钱盒中拿了一个五分钱硬币,放在手心里颠了几下:“看冇看到,这样的零角(方言读guo)子,一个换一个。”当地方言把硬币叫零角子。

明明太想尝尝那糖锅盔了,可是没钱。他硬着头皮找母亲,想要五分钱买糖锅盔。母亲说:“莫瞎款喽,这两年虽然不吃野菜了,但喝稀粥都喝不饱,屋里一个零角子的影子都冇得,哪里来的钱买那东西吃!再说了,你们上学的学费都交不起了,学都快上不成了,还想吃那东西。”

母亲说的是实情。明明得到了母亲的回应,感到吃糖锅盔已彻底无望,也就不想继续纠缠了。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明明就来到锅盔铺前,他觉得闻闻味也可以解馋。他太喜欢闻糖锅盔刚出炉的香味了。每次去锅盔铺的路上,就想,要是刚好碰上热锅盔出炉就好了。

有时到了锅盔铺,锅盔没出炉,他就站在马路对面的小商店门口等着。看着有人坐在铺子里大快朵颐的样子,明明便低下头,一只脚像钟摆一样在地上来回踢,嘴里不停地咽着口水。他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吃糖锅盔的人,仿佛等着人家说,来,小孩,给你尝一口。他想,要真是有位好心人施舍一口,他会求之不得,管它丑不丑!可是,吃锅盔那人压根就没注意到有个小孩在看着他。

锅盔要出炉了,明明走近炉边。师傅见明明经常来这里看,都认得出来了。明明见师傅时不时会瞟他一眼,那眼神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意思。明明猜想,他可能是在说,这小孩怪可怜的,可我也不能白给你呀。就算是认识你也不行。你又不是我家的什么人。否则,可以随便吃。明明想着想着有点不高兴了,哼,等我长大了,你就是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2

锅盔铺的主人家有一个小女孩,经常在铺子里玩。明明在铺子前停留时,时常会见到那小女孩,小女孩有时也会看一眼明明。明明想,这铺子一定是她家开的,他羡慕的不得了。

一天早上上学,正要进学校大门时,明明碰到了锅盔铺的小女孩。两人先是一愣,之后,女孩淡淡一笑,明明便主动上前,说:“我在锅盔铺见过你。你也在这上学啊?你几年级的?哪个班啊?”

小女孩回答道:“我在三年级乙班。”

“我是五年级甲班的,叫刘俊明,小名叫明明。”

女孩见明明主动自报家门,便说:“我叫赵小丽,小名叫丽丽。”

初相识,明明不知说什么好,便随口一问:“那锅盔铺是你家开的吧?”

丽丽“嗯”了一声,说:“你要买锅盔就跟我说一声。”

明明突然像被霜打了的瓜秧,蔫了,微微低下了头,心想,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锅盔哟!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连他自己几乎都没听见。


3

自从认识丽丽后,明明就再也没去过锅盔铺,他觉得那样会在同学面前太丢面子。他发誓一定要吃一次糖锅盔,而且买锅盔前一定要告诉赵小丽,让她知道,我也能吃得起糖锅盔。

明明开始想办法弄钱,只要五分钱就够了。那样,他就可以吃上一个糖锅盔。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明明总是梦见自己在地上捡钱,有时梦见一大把零角子掉在泥水里了,全是五分的,他用手在泥里不停地翻找,找了好多。有时看到几个亮晃晃的零角子就会咯咯咯地笑,自己时常被笑醒。

母亲第二天问他:“你昨晚梦见么好事了,不停地笑?”

明明说:“我梦见捡钱了,好多五分的。要是真的,那该买多少糖锅盔啊!”

母亲心疼地说:“我的儿遭业。等有钱了给你买咹。”

明明站在母亲身边,仰起脑袋,嘿嘿嘿地笑了。

虽然说母亲答应给自己买糖锅盔,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不行,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只要弄到五分钱就行。

明明想到了钓鱼。对,钓一碗鱼,少说也要卖一两角钱,不就可以买几个锅盔了吗?!

这天下午放学后,明明把母亲的针线篓子找了出来,在里面找了一根又细又短的针,又点起母亲用的小油灯,将针头放在灯上烧红,然后用筷子夹着轻轻一卷,一个鱼钩就做成了。明明喜欢钓鱼,早就备好一根细尼龙鱼线,没钱买鱼钩,鱼线也就一直放着。他系好鱼线,找来一根竹竿,接着跑到茅坑边挖了两条蚯蚓,便来到河边钓鱼了。

自己做的鱼钩没有倒刺,鱼容易跑,成功率很低。明明反复琢磨着怎样才能把鱼钓上来。想来想去,他觉得拉钩一定要快,只要鱼一咬钩,就快速往上拉。明明的想法果然见效,只是天快黑了,明明只钓了三条游条鱼。

回到家,母亲见了,就问:“想吃鱼了?三条也行,一会我炸一下,给你吃。”

明明忙说:“不行,我要拿到街上去卖,换钱买锅盔。”

母亲一听笑了:“你说的是伢话,三条小鱼不够一碗,哪个要哇!再说了,等你明天早上拿去卖,鱼早就放臭啦!”

明明这才想到钓鱼卖不可行。

一个星期六的晚饭后,明明跟母亲说要几分钱买作业本,下周就要用。母亲说没钱。明明早就想好了,就说:“咱们家菜地里的萝卜长好大了,扯几个去卖行不行?”

母亲说:“那是我们一家人冬天的菜,扯的卖了吃么东西啊?”

明明说:“只扯几个就行。”

母亲被缠不过,只好同意,并告诉他一斤卖几多钱,不要卖吃亏了。

当晚,明明兴奋地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跑到自家地里,按照母亲说的拔了四个大萝卜,在菜地边的水沟里洗得干干净净后,用事先准备好的草绳子捆着,提到街上卖了一角三分钱。

两个五分、一个二分、一个一分,明明把四个硬角子放在手心里,用指头拨过去拨过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把钱装入裤子口袋,似乎还不放心,又用手在口袋外面摸了摸,像担心鸟儿飞了似的,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到锅盔铺前。

明明想告诉丽丽,他要买糖锅盔了。可是,没见丽丽。心想:“算了,回头再告诉她吧。”便跟师傅说:“我要买一个糖锅盔。”边说边在裤兜里掏钱。

当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的刹那,他感觉到坏了,手在裤子口袋里反复摸索却没有任何东西。他连忙把口袋翻出来一看,只见口袋上有一个大窟窿。他意识到钱掉出去了,便急忙往回跑去,两只眼睛瞪得像灯笼似地盯着地面,看的那个过细呀,几乎连地上有多少只蚂蚁都数的清。

一直找到卖萝卜的地方,哪里有钱的影子。明明两眼噙着泪水,问谁谁都说没见。街上人来人往,白晃晃的硬币躺在地上,谁见了不心动呢!

回到家,明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天不动弹。母亲见他一脸哭相,吓一跳,忙问了一串:“你怎么这个样子?扯了几个萝卜啊?卖了几多钱啊?买到糖锅盔了没有哇?”

明明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像悬着的两颗大大的珍珠。他将裤子口袋上的大洞陶给母亲看。母亲马上意识到了:“哟!钱丢了?”

明明的眼泪终于冲出闸门,哗哗地涌了出来,说道:“一角三分钱啊,冇得了!”

母亲看到儿子那可怜样,愣了一会,不但没有责备,反而安慰地说:“掉了就算了,财去人安。都怪我,不晓得你的裤子口袋烂了,晚上脱下来我帮你补补。”接着又问:“要不要再扯几个萝卜去卖?买本子要紧咧。”

听母亲这样说,倒是让明明心里好一阵难受。母亲还真以为要买本子,他觉得这种骗人的事不能再干了。于是愧疚地走到母亲身边,抱起母亲一只胳膊,向母亲说了实话,最后还是说:“我就是想吃一次糖锅盔!”

母亲的眼圈红了。片刻,母亲用那粗糙的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生气地将胳膊从明明手中抽了出来,大声警告地说:“以后不许撒谎!”明明自知理亏,泪眼婆娑地看了母亲一眼,乖乖地点了点头。

晚饭后,母亲向父亲提到了明明丢钱的事。父亲说,现在家家都穷得叮当响,没有东西能生钱,只能盼着他们长大,日子可能就会好过了。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说:“呃,前一段时间,队里不是用现钱收鸡粪吗?”父亲扭头喊来明明,说:“队里用现钱收鸡粪,不行的话,你每天早上早点起来去捡鸡粪卖钱。”

明明眼前一亮,便答应道:“好!”

父亲第二天收工回家后,找来一只破箢箕修了一下,然后又来到河边,在树上寻了一个三叉枝砍了下来,留有半人高,去掉皮,作为把手固定在了箢箕上面。又找了一把废旧的锄头,装上把,一套捡鸡粪的工具齐全了。

之后,明明每天坚持早起在村里捡鸡粪。好不容易累积了一大堆,送到队里时,会计却说没现钱了,只能折算成工分,年底算账。

明明的糖锅盔梦再次破灭。

一天下午,明明放学后在自家屋前的树下做作业,听见河边树上的知了一阵阵地叫个没完,他正烦时,突然想到了知了壳。对了,捡知了壳卖钱。他曾听说过,知了壳可值钱了。他丢下作业,跑到树边,当他低头看地的时候,忽然看见一树根边的草丛里有一个黄黄的知了壳,他高兴极了。抬头看时,一只知了在树梢上不停地鸣叫,离那只知了不远处就有一个知了壳趴在树上,想必是正在鸣叫的那只知了刚蜕掉的。他找来棍棒,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决定爬上去取。

他费劲地爬到了知了壳跟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知了壳,加上从地上捡的那只,一下子就有两只了。他生怕捏坏了。他听人说过,卖知了壳要看品相,越完整,卖价越高。他一只手握着知了壳,一只手抓着树干,一点一点地往下退。天刚下过雨,树上还湿漉漉的,上树容易下树难。正当他一只脚刚要踩到一枝丫时,同村的好伙伴狗娃子路过,看见树上的明明,便跑了过来,喊道:“明明,小心!”

狗娃子一声叫唤,着实把明明吓了一跳,顿时脚下一滑,一只手没抓牢树干,便从两米多高处摔了下来。

树是向河边倾斜的,明明正好摔在了水边,顿时水花四溅,吓得狗娃子在岸上大叫,连忙跑到水边想救明明。还好,人没摔坏。明明立即爬了起来,骂道:“都是你那张乱嘴,瞎叫么事喳!”他一看手中的知了壳,已被捏得粉碎,气得把知了壳粉末使劲一摔,弯下腰,用两只手舀起水来就往岸上狗娃子的身上浇,嘴里不停地叫:“我叫你喊,我叫你喊......”

狗娃子哈哈哈地边笑边说:“我是关心你嘛,又不是故意的。”

明明上了岸,像个落汤鸡,却还不忘问狗娃子:“你吃过糖锅盔了吗?”

狗娃子回答:“没有,但我见过。”

“废话!”

“你问这做么事啊?”

明明想,那就不说了。于是回道:“冇得事。”一想又问道:“你说怎么能弄到钱呢?”

“那要看弄几多钱了。少了,想想办法应该可以。多了就不行。”狗娃子说。

“五分钱以上呢?”

“你要钱做么事喳?”

明明觉得不能再瞒着好朋友了,说:“想买糖锅盔吃。”

“那还不简单?捡废铁卖呀!”

明明一听,这个主意好,问:“哪里有废铁?”

狗娃子一想,说:“有是有,就看敢不敢了。”

明明不耐烦了,追道:“快说!”

狗娃子神秘地凑到明明跟前,说:“队屋旁边有一个土灶,灶上有一口铁锅,好久没用了,都生锈了,队里肯定不要了,可以拿到街上回收站那里卖了,买几个糖锅盔还有么问题。”

明明心里不踏实,问:“那铁锅,队里真的会不要了吗?”

狗娃子说:“你想啊,如果还要的话,队里一定会收起来。你没见那灶都坏了?”

明明觉得狗娃子说得有道理,便说:“我两拿去卖了吧,卖的钱平分,怎么样?”狗娃子同意,两人商定等天黑了就去拿,趁第二天是星期天,不上学,早点拿去卖。狗娃子说他从家里拿一个袋子去装。

天黑下来了,明明和狗娃子相约来到队屋旁的土灶前,两人取了半天,铁锅一动不动。还是狗娃子脑子活,说:“我们不如把锅砸了,好取,反正是要砸烂了装进袋子里的。”明明点了点头。狗娃子转身捡起一块砖头,一砖头砸下去,锅底就掉了。然后又砸了几下,一口大锅成了碎片。他们赶紧装进了袋子。

起初,两人为藏这堆废铁犯了难。还是明明建议,趁天黑人少,抬着袋子不容易被人看见,直接把袋子抬到桥边的坡下藏起来。他说那里草深,平时没人去,便于明早快速过桥,也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事情做完后,两人回家美美地睡了一觉。当晚,明明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自己背了一书包糖锅盔,来到学校,同学们纷纷围上来,明明逢人就送一个糖锅盔,很是得意。

第二天一大早,明明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喊叫什么。他仔细一听,是队长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明明听清了,队长扯着嗓门喊道:“是哪个昨晚把队屋旁边灶上的那口大铁锅拿走了?听到了就回我一声,那口铁锅还要用的,还回来了就算了。不然,就别怪我说难听的。我只喊一遍,现在冇得人答应,以后发现了是要严肃处罚的!”

明明听了,吓出一身冷汗。他躺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仿佛队长马上要派人来抓他。

这一天,明明魂不附体,上课没精打采。下午放了学,明明找到狗娃子,问:“今天早上队长喊,你听见了冇有?”

“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说怎么办呢?”

“肯定不能卖了,让人看见不得了。就让它先放在那儿吧。那里草深,不会有人看见。”

明明觉得也是。于是,两人分头走了。回到家,谁也没敢跟父母讲砸锅的事。

后来,再也没见队长追究这事了。不久,两人把这件事就忘了。自那之后,明明再也没有提吃糖锅盔的事。他好像刻意要忘掉它。

当年汛期,天像被捅破了一个窟窿似的,连续多日的大到暴雨,把江河湖塘灌得满满的,西江河水也随之暴涨,刘家湾门前的小桥处在一片汪洋之中。这座桥,桥身高,两端的引桥路面却要低很多,引桥面临被淹的可能。一旦被淹,这条通往西江街和刘家湖农田的重要通道就中断了。

这天,生产队组织劳力挑土筑路,提高引桥路面高度。正忙着,忽然有人喊到:“快来看!这里有一个袋子。”那人用铁锹敲了敲袋子后说:“听声音,里面好像是铁块。”

这时,队长过来了,对那人说:“拉出来解开看看。”

那人拉出来解开袋口上的绳子,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队长说:“这应该是一口大铁锅。是谁,又为什么扔到这里呢?”队长稍加思忖,说:“我晓得了。这可能是队里丢的那口锅。来,给我袋子,那上面好像有字,让我找人认认写的么事。”

袋子上的字已模糊不清了,经反复辨认,是肖彦成的名字。队长拿着袋子走到肖彦成跟前,小声问道:“这是不是你家的袋子啊?”

肖彦成仔细一看,说:“是的啊!怎么在这里呢?”

队长说:“不知是谁砸了队里丢失的那口铁锅,可能想卖废铁,但还没来得及。你是不是把袋子借给谁了?”

肖彦成说:“没有借出去啊!前些天我还在家里反复找都没找到。”

队长小声说:“这事不会是大人干的。你回去问问你家狗娃子,是不是那小子干了坏事,害怕了,就把东西丢到这里了。”

肖彦成生气地说:“要是那小子干的,我揭了他的皮!”

队长说:“你先不要生气,回去问问。真要是他干的,得教育教育才行。”

收工后回到家,肖彦成拿着那袋子,把正在外面玩的狗娃子叫了回来,指着袋子,疾言厉色地说:“你还认得这袋子吗?”

狗娃子见了,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吭声。

肖彦成一看便知,就断定是儿子干了坏事,随手拿起一根竹条子,脸红筋暴地问:“队里的锅碍你事了?你把它砸烂扔到河边做么事啊?”

狗娃子吓得连忙说:“是明明要吃糖锅盔,没有钱买,准备拿去卖了买糖锅盔吃。后来队里发现锅丢了,就一直藏在那里没敢动。”

“明明想吃糖锅盔关你屁事!”肖彦成火冒三丈。

“他说卖了钱我们平分。”

“这事是谁牵的头?”

“明明和我一起商量的。”

“我叫你吃糖锅盔、叫你吃糖锅盔!”说着,狠狠地抽了儿子几竹条子。然后,气呼呼地拉着狗娃子去了明明家。边走边大声喊道:“不学好,净学坏。从小偷鸡摸狗,今后长大了还了得!”

明明爸见肖彦成铁青着脸,拉着儿子朝自己家来了,忙上前问怎么回事?

肖彦成说:“队里丢的那口锅,是狗娃子和明明一起砸了,他们准备卖钱买糖锅盔吃,气得我把这小子揍了一顿。”

明明爸一听,感到很震惊,顿时狞髯张目,叫道:“明明,你出来!”那声音像打雷似的。

明明知道东窗事发了,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父亲质问道:“是不是你们把队里的铁锅砸了?”

明明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明明爸二话没说,伸手就向明明屁股上打去。明明没有躲闪,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说:“这事是我的主意,不关狗娃子的事,是我叫他和我一起干的。其实,我和狗娃子也知道做错了,但一直没有勇气承认,今后再也不敢了。”

“你为么事要砸队里的锅?”

明明满腹歉意地说:“想吃糖锅盔,打算换钱后买糖锅盔。”

“你胆大包天,想吃一个糖锅盔就去砸锅卖铁。如果想要别的东西呢?那你还不把房子拆的卖了?!”明明爸怒发冲寇地喊着。

明明爸正要伸手再打时,队长走了过来,村里好多人也闻声出来看热闹。队长挡着明明爸,没让再打。说道:“好了,好了,我刚才都听到了,再怎么打怎么骂锅也是砸了,他们知道错了就算了。小孩子犯个错也难免。”队长把脸转向明明和狗娃子,说:“你们敢于承认错误这很好,今后可不能再干坏事了。你们的行为已经给生产队造成损失,这是要罚的。你们两个我就不分主次了,分别罚减你们两家两个男劳力工分。也就是说,你们的父亲给队里白干了两天活。就这样也弥补不了生产队里的损失。”


4

时间过得很快,明明就要初中毕业了。在中学期间,明明只见过丽丽一面。那是丽丽刚上初一的时候,当时明明已是初三了。明明听说丽丽学习成绩很好,还当了班长。虽然班级不同,但明明时常会听到同学们对丽丽的好评。

初中毕业后,明明去了他教书的大哥所在的县高中上学。

一九七七年,我国恢复了高考制度,明明高中毕业后参加了高考,成为我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他考入了W市水利电力学院。

明明毕业前一年,学校召开秋季运动会,当800米田径项目比赛结束时,广播里宣布了比赛结果:“现在宣布800米田径项目比赛结果。第一名,水力发电工程系赵小丽。”

赵小丽,好熟悉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明明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会是西江街上的那个赵小丽吧?后一想,同名同姓的太多了,尤其是这种大众化的名字就更多。

一个周末的下午,明明来到学校图书馆,刚迈进图书馆大门,一位女同学迎面走了出来,胸前抱着一本书,只顾了走路。

明明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呃……这女孩怎么这么面熟?他很快将学校秋运会上田径项目第一名的选手,还有西江街上的赵小丽同学,与眼前这位女同学联系在一起。他很肯定,这女孩就是他小学、中学同学。于是,停下脚步,回头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赵小丽。”

那女孩回过头来,疑惑地问:“是叫我吗?”

果然是西江的赵小丽。明明走上前去,问道:“不认得我了吧?”

赵小丽听这么一问,便仔细看了一眼:“哎呀,你是——刘俊明,对吧?”

明明没等丽丽说完,一个劲地点头:“对呀,是我。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见面了?!”

“是啊!你也是上的这个学校啊?记得到了初中,见了你一次后,就再也没你消息了。一晃好几年过去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成仙女了,都不敢认了。”明明赶紧趁机美言。

“哪里呀!你不也是变得很帅了吗!”

又是小学、中学同学,又是同乡,两人在异地相见倍感亲切。他们站在图书馆门外说了好一阵话才分手,并约定第二天晚六点,明明请丽丽在校门外一家小餐馆吃饭。

第二天,两人如约而至。他们找了一角坐下。明明说:“我请客,想吃么事只管说。”

“不必太破费吧。说说话。”

“这小馆子估计也没什么好吃的。改日我请你吃大餐。”明明说。

明明点好了饭菜,两人聊了起来。

“昨天见到你后,晚上我想了好一阵,觉着人生挺有意思的。你说哈,从上小学开始,你在西江上小学,我也在西江上小学。你到了西江中学,两年后我也去了西江中学。好玩的是,你上了县高中,我居然也去了县高中。更有趣的是,你考上了水利电力学院,两年后,在一点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又跟着来了。我这是干嘛呢!我是不是成了跟屁虫了?”丽丽看了明明一眼接着说:“还是你有魅力,感觉我一直在追随着你,跟着你的脚步,亦步亦趋。是吧?”

明明得意地说:“说明你离不开我。”

丽丽做了个鬼脸:“话又说回来,前两年,凭我这烂成绩,想选择的大学还真不多。”她突然想到明明会介意这话,便赶紧补充地说:“哦——对不起,我是说我哈!”

明明笑了,顺势说道:“这是天意。那我们今后就不分开好了。”

他这话说得太直截了当了,丽丽一点也没想到,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不自然地说:“什么意思啊?这话都说到哪里去了?你都没问问我有没有对象。”

明明来劲了,说:“不用问,肯定没有。”

“为什么?”

“因为在等我。”明明说完,哈哈哈地笑了。

丽丽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遂端起茶杯,说:“这也太可怕了吧,昨天才见面,今天就说到这程度了。你就那么自信?……太快,太快了!”

明明说:“都改革开放了。你最近听说一个新词了没有?叫‘深圳速度’。”说完,明明感到这个话题不便于丽丽继续接着说,于是赶紧转了话题:“哦——对了,你爸的锅盔铺还在开吗?”略顿后,满腹感慨地说:“唉!你家的那个糖锅盔呀,真是让我刻骨铭心,至今未能释怀。”

丽丽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我家的锅盔怎么啦?难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明明这才把他从小想吃她家的糖锅盔,以及为了买锅盔干的那一桩桩丑事坏事和盘托出,丽丽听了,乐得前仰后合。

“可怜死了!真不知道你对一个锅盔那么执着、上心。”丽丽含情地说。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哟。”

“没事,回头我请客,让你吃个够。只怕你现在不想吃了。”

“想吃!我至今还不知道糖锅盔是什么味呢。”

“好,回头一定了却你的心愿。”顿了下,丽丽接着说:“告诉你吧,我来上学前,我家刚搬到县城了。我爸还在继续他的老本行,店铺就在我家附近菜市场的旁边。只是现在吃锅盔的人少了,锅盔不再像困难时期那样金贵了。”

“我家搬到县城好几年了。我的两个哥哥都在县城里教书,也都盖了房,把两位老人也接进城了。我们家是沾了哥哥们的光啊!”明明忽然想起了什么,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连续点着,笑着说:“呃,你看看,你看看,又是我家先搬到县城,你家才跟着搬到县城的吧?”

丽丽转了一下用手捂着的脸,笑着说:“神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饭菜上来了,两人聊得非常开心,都没好好吃。

从此,明明有空就约丽丽出来聊天。渐渐地,两人情愫渐生。在明明毕业前,他们便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5

明明毕业后留在了W市工作。两年后,丽丽毕业后留校任教。两人商量,在丽丽上班的第一个春节假期,双方互见对方父母。

明明主动提出大年三十先去丽丽家,与她家人团聚吃年夜饭,初一的再到自己家给父母拜年。

年三十下午,丽丽带着明明回到了家,父母见了未来的姑爷,喜不自禁,又是倒茶,又是端小吃,忙活了好一阵。

丽丽事先并没有向父母介绍有关明明的太多情况,只是说都是西江人,他家也在县城。她想由明明自己向其准丈人、准丈母娘汇报。

问候过老人,给丽丽的弟弟妹妹们打发完压岁钱后,明明坐到了准丈人身旁。丽丽指着明明对父亲说:“您啷就不觉得身边这人有点面熟?”

老人一愣,连忙将脸转向明明,说:“没有认出。”

接下来,丽丽便把明明小时候想吃糖锅盔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早知道会成为一家人,那时就该管他吃个够。可怜了孩子。”

丽丽的母亲在一旁听得心疼,说了一声:“遭业!”便抹起了眼泪。

“好啦好啦!大过年的怎么掉眼泪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先带他去楼上参观一下。”丽丽笑着。说完,拉着明明到楼上去了。

年夜饭就要开始了,两位老人摆了满满一桌菜,都是家乡的味道。全家人围坐好后,明明见准岳父向准丈母娘示意了一下,准丈母娘便很快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糖锅盔,放在了桌子中央。

准丈母娘向着明明说:“刚才听丽丽讲了你小时候想吃糖锅盔的事后,她爸特意跑到店里,按照你们小的时候那时的做法,做了这些锅盔,给你补尝一下那时候锅盔的味道。”

明明很感动,连丽丽都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快地帮明明了却了心愿。

明明很有仪式感地拿起一个,他似乎感到了这锅盔的别样分量,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又看,心中五味杂陈。他颤颤地送到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口。这可是困难时期的奢侈品,可如今却已身价大跌。他慢慢嚼着、品着。嗯……香……也甜,可仿佛又觉着有点苦。这也难怪,吃的虽是甜锅盔,可回味的却是一段艰难的岁月。刚才老人们说了,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平日里少有人吃锅盔了。为迎合人们的口味,锅盔开始改良了。而想吃过去那种锅盔的人,多是冲着一段乡愁而来。

是啊,眼前的糖锅盔,尽管是老人精心制作,可人们的味蕾随着社会发展也变了,已吃不出过去的味道了。明明想,那时没能吃上也好,一个苦涩的念想留到今天,显得更有价值。有了今昔之比,今天的一切更值得我们去珍惜。

一段历史的记忆结束了。明明想,未来,有很多的美好在等着我们去憧憬、去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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