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家

茶是无望岁月里里唯一的奢侈。张承志在《粗饮茶》里写到。

第一次读还是在初中,那是一个对阅读有着异常渴望的年月,一切印着文字纸都能带我接触到全新的世界。朋友说一直到今天读到刘亮程的《寒风吹彻》都还能回忆起第一次阅读时的震撼,那么对我来说,《粗饮茶》这篇文章,从当年趴在被窝里夜读的冬夜,让我一直回味到今天。

那时候虽然还没有饮茶的习惯,但是从小看着外公泡茶,耳濡目染,也跟着喝过淡茶,从没有觉得这清苦的茶水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童年嗜甜是天性,我也不例外。

读到文章里那些天南地北饮茶的经历,将14岁的我看的如痴如醉。地处江南的少年,单薄的人生阅历,达不到横断漠北数十载的中年人所经历过的哪怕百分之一。在蒙古的风雪里痛饮奶茶伴着烤全羊的豪爽,黄土高原上带着风沙的春尖茶,和西海固下苦砺到极致的罐罐茶,这些极有画面感的叙述,让我第一次觉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再是一句需要背诵的课文而已。在很远的地方,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茶。

大概也是那个时候起,埋下了远行的种子。也对于茶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兴趣。从蹭我妈泡的茶开始,一点一点养成了饮茶的习惯。

江南的味道就是绿茶的味道。小时坐在外公自行车的大杠上,回家路上听着外公一边骑车一边说,绿茶,以明前茶最上,雨前茶次之。什么是明前茶,就是清明前采摘的茶,什么是雨前,就是谷雨前采摘的茶。一支茶树的枝桠,取最嫩的叶子,炒制,杀青,就是极好的绿茶。外公无心的说着,我坐在大杠上默默的听着。

还没完全记事的时候,环境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糕。去近郊登山,山上有一眼很细的泉水,外婆会拿一个很大的军用水壶,耐心的接一壶水带回来。第一次见很不解,好奇的问这是为什么,外婆说,告诉我山上的泉水泡出来的茶,和家里自来水是不一样的。

很多年后,读到陆羽在茶经里写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一时间恍如隔世。至于那一壶泉水泡出的茶,我早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味道了。那一天的我,一本正经的品尝茶的样子,肯定很认真。

19岁出了国,行李中自然带上了绿茶。据说马德里的水质在全欧洲都是数一数二,泡出来的绿茶却完全不是那么个味道。南京的水泡出的茶,味道是一点一点氤氲开的,第一泡水温不能太高,只有一点淡淡的茶香沁出来,第二泡茶变得浓酽,香气开始顺着升腾的热气四处飘散,一直到了第三泡,茶叶在沸水的激荡下绽放出所有的香气,汤色碧绿,芽尖在玻璃杯里上下飞舞,至此为最佳。而马德里的水,无论冲泡的时候多么小心翼翼的控制温度,茶的味道总是在一开始就被水压榨殆尽,大概是马德里的水太霸道,总是少了那么点温柔。

在欧洲也试过了各个国家的茶。红茶加糖在这里已经是令我见怪不怪了,欧洲大陆人民还会喝各种奇怪的花草茶,马尾草,薄荷,简单的说,落叶飞花皆可为茶。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居然有茴香做的茶,异端,烧死。

所以每次回国,最期待的部分大约就是那一杯茶了。突然就上升到了家的高度,茶是无望岁月里唯一的奢侈,诚不我欺也。

城市总是相像。一千个城市的繁忙看上去都一样。小镇的悠闲却能悠闲出很多种花样。机缘巧合去了离马村要坐一个多小时火车的小镇,站台小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如果不是提前做好了下车准备,肯定就坐过站了。整个小镇只有一条主街,整个小镇在是矮矮的山脚下,遥远的山顶懒散的散射着一点下午5点的太阳,有气无力。和小镇的气质一模一样。路边的咖啡店里颤颤巍巍的老爷子和老奶奶互相搀扶着坐下来,和认识了十几年的咖啡店老板拉着家常。5点刚过,放了学的小孩追赶着跑过街心的喷泉,跟着大呼小叫的声音,一直看着他们跑到长街的尽头,看到他们的奶奶或是外婆正在门口笑吟吟的等着他们回家。恍如隔世,仿佛在这个小镇上任何人都可以平凡的度过一辈子,伴着每天9点的太阳出门,随着夕阳西下归家。而不用看社交网络上千篇一律的毒鸡汤,不用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把自己绷成一张拉满了弦的弓。

于我而言,家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所在。泡不出的茶,回不去的家,到不了的远方。

坐上返回市区的小火车,天色刚刚开始暗下来。城市遥远的形状在夕照下显得很不真切。马德里傍晚的天空像是一幅油画,满城灯火在日暮月升的时刻一盏一盏的亮起来。很远的地平线上,有飞机的航迹划过盛放的晚霞。这样的画面一帧一帧的在眼前划过,在我27年的生命里蚀刻出一副来自异国的风情画。而离家半年的时候写下的那句话:“你属于远方。”在此刻听起来像是一句来自未来的谶言。

这些年在倾城的日光下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光。它们都随着你的长大,一起和那些蒙了尘的回忆,被寄存在过去。

其实你也知道,茶一直都在冰箱里,缺的是对的水。家一直都在那里,回不去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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