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上,我正忙着准备课件,一阵刺耳的音乐突然响起来,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四下寻找,发现是手机。这年头,除了骗子,谁还会打电话呢。这么想着,我便习惯性地去挂断。正要按下的一瞬间,看清了屏幕上的名字:林蔚。于是,手指从左向右移动,按下了接听键。
“喂~”
“喂,余鸽,好久不见啊。”那边传来一个干净的女声,熟悉而遥远。是林蔚。
她曾是我从前的同事,后来不满更年期的女上司,在大吵一架之后,她便离职了。同事们都钦佩她的勇气,有几个私下里关系要好的,组织了几次聚餐,我也参加了。开始,大家热情高涨,友谊的小船荡漾在八卦与吐槽的海洋里。聚了几次,八卦海渐渐枯竭,大家也就意兴阑珊了。再后来,便只剩了我和林蔚,常常在周末约着去品尝某样特色小吃,或是喝喝咖啡,看看展览。就这样,两个好吃的文艺女青年成了好朋友。
“林蔚,你去哪儿了,都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我有些嗔怪地说。
“你在说什么呀?我不过是出差了两个星期呀,你就这么想我啊?”
“两个星期吗?我怎么觉得像过了两年那么久呢?”
“一定是你太爱我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哈哈哈……”电话那头,林蔚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像一串银铃。
“好了,不开玩笑了。这周六你有安排吗?我们一起去看个展览吧?有我最喜欢的一个法国影像艺术家的作品。”
“好啊,谁啊?你最喜欢的艺术家,那可太多了。”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一想到又可以和林蔚一起hanging out了,心里便十分高兴。
“就是皮埃尔·于热啊。你还记得吗?我们馆之前还展过他的一件作品呢。好了不说了,我先挂了,你自己搜搜展览信息吧,周六下午3:00,展览馆门口汇合。“说完,电话就断线了,发出嘟嘟的声音。我笑着摇摇头,心里想,她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的。
2。
周六下午的公车,人异常多。我被人群挤在靠窗的小角落,想伸手到包里拿手机都很费劲。随着车子越往北开,窗外的建筑渐稀疏,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终于看到一个空座位,我一屁股坐上去,赶紧拿出手机查看时间,林蔚最讨厌别人迟到。2:43分,来得及。很快,一阵寒意自头顶泼下来,瞬间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这才发现,公车里开了冷气。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身体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摄影公园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
幸好已经到站了,我赶紧下车,在初夏的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慢慢地缓和过来。我环顾四周,寻找着映像馆的标识。这是今年新开的一处艺术馆,听说建在一座公园的边上。我在网上看到过照片,建得像一座法国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古堡,因此成了婚纱摄影和网红们的打卡圣地。我一向不爱凑热闹,对这一类的打卡地尤其厌烦。但昨晚查了一下此馆的过往展览记录,发现因为自己的偏执,已经错过了几个好展览。要不是林蔚约我,按照我的脾气,还不知又要错过什么呢。
很快,我的视线就扫到了一处建筑,体量宏大,三层高,石头外墙,罗马拱门的入口,爬满了紫藤。我快步走过去,果然远远看到了“放映馆”三个打字。在绿色藤蔓的阴影里,有个纤细的身影,正是林蔚。
“林蔚。”我边喊,边疾步走到跟前。
“余鸽,你迟到了3分钟。”她举着手机,调皮地冲我笑着。
我也微笑着看着她。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看上去干净清爽。她黝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向两边垂下去。微风吹过来,几缕发丝轻笼在面颊上,衬得皮肤格外白皙,甚至白地有些寒意。
“林蔚,你真的一点也没变,还像从前一样。”我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连自己听了,都觉得有些意外。
“余鸽,你说什么傻话呢。你最近怎么老说奇怪的话?”她一把挽过我的手臂,向着拱门深处走去。
3。
皮埃尔的作品在地下一层放映。出了电梯,便看到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海报上是两个重叠的人影,一黑一灰,看得出是同一个男人的侧脸。顺着影子的视线,有一行鲜红色的大字:“时间旅行者。”下面是几排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大概是艺术家名字、放映时间地点和内容梗概之类的信息。再往下,有一个指向左边的红色箭头。我们沿着箭头的方向走去,穿过一个空旷的大厅,来到了放映厅的门口。门口挂着厚厚的黑色丝绒门帘。我正要伸手去撩,门帘却突然打开了,有几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他们都低着头,面色沉郁,快速擦过我们而去。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出来,我和林蔚便撩起门帘进去。房间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闷闷地,完全没有声响,难怪刚才的几个人出现地悄无声息。房间非常暗,只能借助投影的微光,大概看清房间的布局。三面墙都被刷成了黑色,只有一面放投影的墙是白色。整个房间很大,很空,只在屏幕墙约3米开外的地方,摆着一条长凳。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林蔚。我们俩在昏暗的投影光里,磕磕绊绊地走到长凳前坐下。
影片已经放到中途。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坐在巴黎街头的一张咖啡桌前。他先是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接着又把视线聚焦在一位正经过他身旁的女人身上。镜头移到女人身上,这是男人的视角。只见男人从头到尾扫视着她,先是正面,再是侧面,最后是她远去的背景。接着镜头又回到男人身上。他拿起勺子在咖啡杯里搅拌了几下,又把勺子放到杯碟边缘,然后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嘴唇微微分合,喉头快速地上下翻动了一下,然后嘴边露出一抹浅笑,好像很满意咖啡的味道。然后他抬起左手臂,举到面前,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这时,镜头给了手表一个特写,指针显示的时间大概是3:15。因为投影的位置非常低,屏幕的下缘就是地面,我们坐在长凳上看过去,好像男人就真实地坐在我们对面。当他看手表的时候,我也不自觉地掏出手机,居然发现,此刻手机上的时间,也是3:15分。
我有些错愕和恍惚,便忍不住望了旁边的林蔚一眼。以前我们常常一起看展览。她是学艺术的,懂得自然比我多,常常会给我讲解。可是今天,她居然异常地安静。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直视屏幕,长长的头发散在肩上,在荧荧的机器光里,像一尊凝聚在时间里的雕塑。我不敢打断她,便又转过头去,继续静静地看片儿。
影片里的男人还在喝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时不时抬头看看经过他的人,或是远处的风景。我心里暗想,这个导演可真有耐心,如此无聊的日常生活,也值得去拍。男人喝完咖啡,男人付钱,男人走到电话亭里去打电话。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无聊地看着对面镜头里无聊的男人。这时我想起了刚才从房间出去的几个人,知道了他们为何都带着阴沉的表情,大概是觉得实在无聊,不得不放弃观看,但又因为自己无法欣赏大师的作品而懊恼。
男人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铛~铛~铛……”突如其来的钟声吓得我一个激灵,吓退了渐涌上来的睡意。是男人家里的挂钟响了,四声。我连忙打开自己的手机,没错,是下午4点整。这时我才明白了,影片中的时间,看似和现实中的时间重合了。
“余鸽,你知道吗?当不同时空里的时间同频时,两个时空会如齿轮般,相互咬合。这一刻,时间旅行者,就能从一个时空进入另一个时空。”林蔚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地响起。
我转过头,不解地望着她。
“难道你看展览都不提前做做攻略吗?这是艺术家自己说的。”她调皮地冲我眨了下眼睛。
“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真吓人。”我也不甘示弱地吐槽她。
4。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身后陆续有人进来,不久又都出去了。片子依然很闷,里面的男人去了餐厅吃晚饭。他百无聊赖地翻着菜单。服务员问他要点什么,他说他正在等人。这时他抬头看了看餐厅的座钟,6:24分。我的手机屏幕上,也是这个时间。影片里的时间和现实里的时间是同频的,可是,却并未像林蔚说的那样,出现不同时空的联通,也没有看到时间旅行者。艺术家可真会故弄玄虚。我不满地想着,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地抗议。林蔚大概也听到了,便不好意思地起来。
“对不起啊,让你一直陪我看这么无聊的片子。走吧,我们吃完饭去。听说放映馆顶楼的餐厅有私房菜。”
“好啊,你早说嘛。”我边抱怨,边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便和林蔚走了出去。
私房菜果然味道不错。我们坐在临窗的位置,天色渐黑,望出去是黑沉沉的公园,因为是新建,多处路灯还未通电。我们像从前一样,聊着八卦,聊着各自的工作生活,快乐的事儿,烦恼的事儿。虽然只有两周未见,我们却像久违的老友,急切地分享着自己的一切,谈话就像窗外的夜色那样地浓厚。
5。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大亮。我感觉身体发沉,头也昏昏的。听到厨房里有响动,我便努力支撑着起身去看。男朋友李松正在手忙脚乱地做早餐。
“不好意思,昨晚我喝多了。我几点回来的?”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略带歉意地问他。
“啊?你烧糊涂了吧?你昨天发高烧,吃了药,下午就一直在睡觉啊,连晚饭都没吃。”
“不对,我昨天和林蔚去看展览了啊。后来好像喝了点葡萄酒。”我争辩说。
似乎是因为“林蔚”这个名字,李松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身,两手抱住我的肩膀,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死死地盯住我的眼睛,好像要透过我的眼睛,直看到我的心里去。
我害怕这样的眼神,于是我连忙说可能是自己又做梦了,自己肚子好饿,做了什么好吃的。后来我们谁都没再提昨天的事儿。吃完早饭后,李松去单位加班了。我连忙打开手机,查看皮埃尔的展览信息,没错,他的确有一个叫《时间旅行者》的影片在放映馆放映。首映时间就是昨天。展览的海报也是两个重叠的男人侧脸,跟我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网上还说,今天下午皮埃尔在现场有新闻发布会,会透露关于他作品的创作历程。
我立刻冲下楼去,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放映馆而去。下了车,我便直奔罗马拱形门而去。半路却被一个安保人员拦住了。
“小姐,请出示您的预约二维码。”他礼貌地说。
“什么二维码?”
“就是,你需要在我们馆的小程序上提前预约,预约成功后,会自动生成二维码。您需要出示二维码,我才能放您进去。”
我记得昨天并没有人阻拦我和林蔚,也没有预约这一说。虽然疑惑,我还是按照保安的提示,在手机上操作了一番,这才进到馆里。按照在路上想好的计划,我径直走到前台。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前台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声音柔和的小姑娘,画着淡妆,穿着制服,脖子上系着一条水蓝色围巾,像极了空姐。可我对她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哦,是这样的,我昨天来参观时,手机找不到了。我想查看一下监控,是不是有人偷看了我的手机。”我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们的视频是不能对外公布的。”小姐姐依然面对微笑,声音柔和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我的联系方式都是存在手机里的,这会儿我家里人联系不上我,我也没法联系他们,他们肯定要急死了。请你帮帮忙吧。”我继续表演,装可怜。
“这样吧,您告诉我一下你的身份证号码,我先查看一下您是哪个时段在馆里。然后我跟经理申请一下。”她终于松口了。我便把身份证号码告诉了她。她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了一通,然后告诉我,我昨天并没有来过馆里,完全查不到我的出入记录。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突然又听到身后一阵嘈杂。转过身去,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黄头发的外国人,正向着大厅右侧走去。那个男人,我一下子怔住了,不正是昨天影片里的男人吗。我连忙问前台姑娘,那个外国人是谁。她告诉我,那就是艺术家皮埃尔。他们正去媒体厅举行新闻发布会。我立马跟过去,随着人群进到了媒体厅。
发布会很快开始了。皮埃尔,就是影片里的那个男人,坐在主席台正中间,旁边还坐着几位中国人,有主持人,有翻译,还有几位好像是什么领导。主持人说了开场白之后,几个中国人轮流发言。他们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清。只是死死地盯着皮埃尔,生怕我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见。
就像……就像林蔚。
6。
”各位中国的朋友,你们好。谢谢你们喜欢我的影片。“
终于到皮埃尔发言了。他的声音低沉,是那种有故事的声音。他说法语,说的极慢,说一句话,便会停顿良久。除了是在等待中国翻译,似乎也是在踌躇,是否应该说下去。
皮埃尔说,他拍这个片子,是为了一个人。他曾经在时间里,遇到了一个自称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女人。他们在巴黎街头偶遇,坐在一张咖啡桌前喝咖啡。女人告诉他,她一直在时间里旅行。每一天醒来,她都不知道自己又跳跃到了哪段时间里。有时,她会跳跃到老年,白发苍苍。有时,她会跳跃到童年,被班上身强体壮的男生欺负。最夸张的一次,她跳跃到了胚胎时期,躺在妈妈的子宫里过了一天。每当她睡着,她就开始了时间的跳跃。开始她非常苦恼,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后来就习惯了,做一个在时间里的旅行者,遇到不同的人和事儿。
她告诉过一些人自己的遭遇,他们无一例外地骂她是个疯子,只有皮埃尔相信了。因为皮埃尔是艺术家,艺术家会相信任何事儿。他们一起在街边喝咖啡,然后一起去皮埃尔家里,度过了一个美妙的下午。晚上,他们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那里号称有全巴黎最好吃的火腿。晚上,他们又去酒吧跳舞。他们要跳通宵,他们不能睡觉,一旦睡了,就会在无垠的时间里永别。
女人跳累了,她疲惫地趴在吧台上,头枕着胳膊,睫毛一上一下地忽闪,像蝴蝶的翅膀。渐渐地,翅膀抖动地越来越慢。皮埃尔连忙摇醒她。他们又一起到舞池中间疯狂地扭动,驱赶着瞌睡。可是,女人太累了,她的身体渐渐瘫软,皮埃尔也累了,很快,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喧嚣的音乐声渐渐远去,只有一阵轻微的耳语:
“当不同时空里的时间同频时,两个时空会如齿轮般,相互咬合。这一刻,时间旅行者,就能从一个时空进入另一个时空。”
皮埃尔是在医院醒来的。医生说他酒精中毒。出院后,皮埃尔去了他遇到女人的咖啡厅,一起吃饭的餐厅,一起跳舞的酒吧,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他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他的朋友们。他们取笑他,说他是个大傻瓜,被人耍了还信以为真。可是皮埃尔相信这是真的,女人就是时间旅行者。
后来,皮埃尔把自己画室里的油画笔全部掰断,从此拿起了摄影机。他不断地尝试让影片里的时间和现实里的时间重合,让它们像齿轮那样,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他的这些实验片获了很多奖,评论家们称他为玩弄时间的大师。
7。
皮埃尔讲完了,台下零星地响起了几下掌声。大家都目瞪口呆,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一旁的主持人见状,连忙打圆场说,艺术家就是有想象力。大家听到这句话,顿时舒了一口气,接着就拼命地鼓起掌来。掌声如雷鸣一般,在小小的媒体厅里久久不息。皮埃尔困惑地望向旁边的翻译,似乎是想问问主持人到底说了什么。可是掌声太响了,翻译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接下来,是观众的提问环节。前面有几个提问的观众,明显是主办方事先安排的。他们的问题,愚蠢又无聊。当主持人又一次问,还有没有人提问时,我马上举起了手。话筒被许多双手传送,最后递到了我手里。
“皮埃尔先生你好。我曾经有一个好朋友,她叫林蔚。她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作品。两年前,我们一起买了下午3:00的机票,去北京看你的展览。可是那天,我在机场等了她很久,她都没有来。“
“这位观众,时间有限,请尽快阐述你的问题。”主持人礼貌地提醒我。可是我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别人说,她在前一晚突发了心肌梗塞。她走的时候,没人陪在她身边……我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的,提醒她,不要误了飞机……我应该打个电话的……”我哽咽地厉害,声音渐渐模糊,视线也模糊了。很快,手里的话筒也不知被谁拿走了。
“对不起,女士,时间有限,如果您没有问题要问的话,我们发布会就到此结束。”主持人还是礼貌地微笑着。话音刚落,媒体厅便骚动起来,人们哗哗啦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人涌向前台,有人陆续往厅外走去。人群中,我恍惚看到皮埃尔正在和翻译说着什么,但很快,他就被要求合照的观众包围了。
“谢谢你,皮埃尔先生。”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