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逆不道的“大师”金涛

引子

怎么又是“大逆不道”,又是“大师”呢?开玩笑?恶作剧?

不是的。我很严肃,很认真。

是这样的。想起曾经在一起学习“传统文化”的一位金涛弟兄,闪进念头中的,首先是“大逆不道”这样的俗常印象。但也仅仅一闪念。之后,我会由衷地将他和“大师”联系在一起。到底怎么回事?请耐心听我絮叨吧!

金涛是一名厨师,仅凭他对醋溜豆芽这种百姓家常菜的痴迷,我就敢说,小伙子是一名对饮食制作有着较高禀赋的民间天才大厨。他说,用筷子夹起炒好的豆芽,从二尺高的地方丢进空盘子里,应该能断成三节。这是醋溜豆芽的至高境界。他还说,从一开始学厨他就天天琢磨醋溜豆芽,希望能够达到他的老舅——一位家乡名厨的水平,像老舅那样在周围人中间有些名气,他就知足了。现在,小伙子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并且在全市厨艺比赛中凭一盘醋溜豆芽获得了银奖。对此,他很自豪,也很满足。把寻常百姓家常菜做成精品,比用山珍海味制作佛跳墙什么的更配得上“厨艺大师”的称号,用现在流行的一个词儿说:接地气。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位小兄弟是一个不俗的人,也就是说话做事总是摸着自家良心的人,不轻易附和众人的特立独行者。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无论学问地位多高,终归逃不脱俗人的桎梏;总是说大实话、做老实人办老实事的人,无论学问地位高低,都可以算得上大师。任何一个听了金涛兄弟故事的人,也许起初会像俗人那样笑话他、轻看他,但仔细琢磨琢磨,尤其当他遭遇到金涛兄弟所诅咒的丑陋现象戕害时(这种戕害随时随处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特别是,它们顶喜欢降临在那些嘲笑金涛的俗人身上呀),他就一定会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地感叹:金涛,好人呐!

世道险恶,北风如铁。请允许我使用了化名,也就是说,文中所有的地名、人名乃至时间都是虚构的。我不想惹起任何一个角色现实中任何有可能的不快。故事中的角色或许算不得常说的所谓“好人”,但也都在为了生计为了想法谁也不招谁谁也不惹谁地各自活着。这样干自家活儿吃自家饭的小人物们固然比那些坑国家害民家的大奸巨枭更接近好人的标准,也比那些把更弱势者用语言和拳脚驱赶进“坏人”“神经病”“二百五”放逐地的所谓“人民群众”更仗义。后者往往是凶残的社会危害者,往往是戕害他们的大奸大盗的帮凶。

金涛是个“二百五”?

2017年冬,我被单位派遣,前往某省某地一家闻名全国的传统文化传播基地进行工作考察。我所在的单位是一家民间社团,我们的领导年轻时候肩负国家使命,在莫斯科、华盛顿等地区出生入死,在情报战线守卫和拯救这个国家。如今,老人家退休了,却激情未泯,转而誓志于在精神道德领域守卫和拯救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他们的人生因此更加有意义。向老一辈虔诚正义的革命者和信仰者致以最真挚最崇高的敬礼!按照领导嘱咐,我通过网络报名的方式,隐瞒身份打入了那家机构举办的该年度最后一期传统文化研修班,只有这样才能够获取第一手的真实资料。这是领导多年在情报战线的制胜秘诀。我当然认同领导的看法,同时,更吸引我的,是这种调研方式的刺激性。从少年时期开始,我这个智商颇高而且追求传奇的人就渴望能够做一名特工人员为国效劳。可惜,一直未能如愿,我只能在市井中苟延残喘。没想到,此刻,愿望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某种程度地歪打正着了。我感到无比自豪并且热血沸腾。只要充满激情,随时都会有机会。

本期研修时间共计十天,封闭式学习,手机上交,不得外出,不得与外界联系;免费学习,免费吃住,只是全都是素斋。正好,我身上常常酸痛,怀疑得了某种动物蛋白摄取过量导致的疾病,大夫早就劝我多吃蔬菜,能够食素就更好了。可惜,我天生是个无肉不欢的精神怯懦者,几年来屡次咬牙切齿地发誓戒酒戒肉,却终究没能做到。我为此很懊丧。这下,我总算得到一个强制食素祛病健身的机会了。我因此感谢他们。

本期学员有一百多名。据说,许多人排队等候了一年半载都很难轮到一期机会。不知道为何我如此幸运。学员们早上五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开始健身早读,晚上,在九点浓雾的夜色中下课。男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宿舍楼,全都是单元房,一套房子里大约住有八九名学员,还算宽敞。我们这个宿舍共有九名室友,分配到一套三居室的阁楼,除了必须弯腰往窗外看,其它倒也感觉不到逼仄压抑。为了方便,室友们按年齿排序,我是老大,然后老二老三直到老九。哥儿九个算得上来自五湖四海,我是为了工作,其他八个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信仰目的走到一起来了。有宿舍长,有管理员,但我们首先是兄弟,谁也不会觉得自己高人一头、矮人一截。遇到研修和日常起居琐事,大家总能在一起相互帮助,问寒问暖。每晚熄灯前的座谈会是我们交流一天研修心得和人生感悟的作业,也是彼此交流谈心的机会。

“我就是一块顽石,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开班第一天的座谈会上,当大伙儿都还多少有些拘谨的时候,八弟——一名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圆脸小伙子抢先发言,有点嘻嘻哈哈。

“这位老师,您太厉害了。”我笑着打趣。在传统文化传播机构,大伙儿之间不管性别年龄,一律互称“老师”——一个优雅又有分寸的妥帖称谓。我喜欢这样的称谓,不仅因为我的职业生涯是从小学教师开始的,更主要的是它传达出一种对文化的尊重。像什么“老板”“某总”之类的,又匪气又土气,不知道为何像臭豆腐一样流行了这么多年。

“这位老师,您不要嘲笑我,我真的就是一块顽石。”他还是嬉皮笑脸。

“我不是笑话您,我是佩服您。您想想,大多数人都不过只是一块砖头一把草,老师您却自称一块顽石,还又臭又硬,您不厉害谁厉害?”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也许看出我并没有嘲笑的意思,随即“嘻嘻嘻嘻”地大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大活宝。“我这块顽石里,说不定还裹着一块红宝石哩!离这儿不远的山里,就有那样的石头。”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我作出一副严肃的神色说。他又看看我,“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几名学员也跟着呵呵笑。

“大哥,你戴着一副看上去起码千把块的金丝眼镜,还真是一个文化人儿,文化人儿就是会说话。”他换了称呼。听着“大哥”这样的称呼,我突然觉得它一点也不江湖了,一点也不市井了。

大伙儿有序发言。老八坐在一边玩手机。该着他了,小子不再嘻嘻哈哈,一脸认认真真地说:“哥几个,咱们坐在这儿,像唐僧沙和尚一样吃斋念佛,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哭,哭着闹着要忠孝节义,要文化自信。让我说,有这个工夫,倒不如到外边捡可乐瓶子给老爹老娘换几块软乎乎的蛋糕。”

众学员全都一愣,没人说话。想一想也是,对于挣扎在社会底层为一日三餐奔波的人们,的确应该先填饱肚子再去鼓捣忠孝节义,马克思都这么说。所以,他这句“二百五”话话糙理不糙。可惜,有理的糙话别人还是不爱听。有几名室友相视一笑,挤眉弄眼。他显然看见了,随即嚷嚷:“你觉得你是高人,我觉得你很贱!明明是大实话,为啥不让说?为啥不敢说?自己不敢说吧,还要笑话说实话的人。这样的人说好听点,是俗,说难听点,可不就是贱呐!”

好家伙!传统文化研修班里竟然混进了这样一只大灰狼。不过,他这么一嚷嚷,还理直气壮的,立马儿,那几名室友脸上的嘲笑消失了,正襟危坐。

“老弟,佛祖教导我们,心地再善良,嘴上不饶人,终究算不得好人。”我本来不想说话,免得引起争执让大家伙难堪。想了想,作为老大哥,还是说了这么一句带些玩笑的话。

他又一次嘻嘻笑笑,“大哥,教育不是万能地。你看,我一刻薄,高人马上被醍醐灌顶了。我是给哥几个上课。哈哈哈哈!”

组长小安呵呵笑笑,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犯了嗔戒了。”

小安是这家传统文化传播机构的员工,还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因此,我事先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个人资料。小伙子来自安徽庐江,不到三十岁,跟着研修传统文化却有好几个年头了。他个子不高,脸上常常挂着自来笑,一副和善的面孔。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像佛祖那样自然地拘挛着,给人一种天生佛门弟子的感觉。

听到小安的话,那小子来劲了,“哎,诸位兄弟,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是大实话,而且是大家伙儿都心里认可的大实话,谁说出来倒成了被人笑话的二百五;不敢说或者闷逮的人倒成了高人。老大,你是文化人儿,你说说,咱中国人不是都特么的有病啊?”

我本来想找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打发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口答道:“嗯,老弟,你说得有道理,咱中国人的确有病,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就是病根。”

“那不就结了!既然有病,既然是病根,为啥还要来学习?你是为啥来的?反正,我是被老板逼着来的,一期期哭着闹着到这儿来学习的,可都是自愿的。大哥,你是文化人儿,不像我是个老粗,你说说,这到底是为啥涅?”

这个问题难倒了我,加上我也有点累了,而且其他室友尤其组长小安似乎有些不高兴了,这样下去,今晚的座谈会就跑调了。于是,我打哈哈,“啊,兄弟,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大家伙儿都有病了吧?”我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在几个虔诚研修传统文化的小老弟看来,像我这样来自京城、看上去稳重儒雅的大哥说出这样的话,比那小子更二百五。我看看他们几个,果然,至少小安脸上露出了一丝丝的惊诧。

小子却冲过来,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哥,知音啊,知音!没想到,你戴着一千多的金丝眼镜,吃得白白胖胖,原来和兄弟一样,也是一个粗人呐!”

室友们哈哈大笑,就连小安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皱皱眉,说:“兄弟,刚才还那么充满文化自信,自信到又臭又硬,怎么一眨眼就自己糟践自己了呢?啥粗人?咱这才是真正的文化人,至少应该称作实在人。记住,兄弟,先做实在人,再做文化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是为了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咱们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学习所有的传统文化,咱们学习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其实,我也是在瞎掰。我骨子里是金涛那样的“二百五”,可老是觉得自己是一名“有身份的人”,尤其是为了生存,不得不给自己戴上假面,在人前更喜欢做出一副“有涵养”的样子,竭力表现出与人民群众一伙儿的样子。俗!比俗人还俗。俗人不知道自己俗所以俗了,本身就是二百五却想做俗人,真俗,还伪善。

听到我的话,老八“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大哥,没想到,咱弟兄真是知音啊!就冲这,这次学习没白来。”

“兄弟,我也是。”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个老八小子就是金涛。担负着工作使命,我就这样注意上了金涛。

               金涛是大师

我和金涛被分配在同一研修小组,“忠”字组,其它的组别按照五伦八德分别命名: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据说,这种排序方式在民国年间和现在的台湾都在用,中国传统气味很浓,也很有文化特色,只是组别过多就不大好用了。像西方人那样1234567,好用是好用,却总显得没文化。

闲话少叙。我俩不但一组,还是邻座。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间休息的时候,金涛邀我出去散步,我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实话,从早上五点起床到现在,除了中间有一个小时的早餐时间,学员们一直都在教室里朗读、听课,我在北京习惯了朝九晚五,以至于在这里上到第二节课就困得晕晕乎乎乎,总觉得到了日薄西山的光景。事实上,此时的课堂上的确有不少男女学员在打瞌睡。现在回忆一下,这种超极限的封闭式学习生活真算得上一场场身心的桑拿浴,萎靡的都市人现代人偶尔接受几次,只能增益身心健康而不是相反。同样,这也是真心话。

金涛在本市一家名气很大的酒店当厨师,他告诉我,这次来学习,不是他自愿的,是老板连哄带吓某种程度上强迫他来的。

“我知道,老板让我们到这里来学习,一是为了让员工学好,最主要的,是为了以后好管理。她也经常使用各种国家禁止的食品添加剂,贿赂公款吃喝的官官,就冲这点,她就不是一个好人。”接着,小子话锋一转,嘻嘻哈哈笑了。看来,这是他平常习惯的半是恶作剧半是调皮的表情,“尽管这样,我也不能骂她,我和她吵了架,她并没开除我,让我到这儿学习来了。就冲这点,我就不能说她是坏人。”

“兄弟,你们老板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和他开玩笑,但也是认真的。仅仅通过昨晚的一次交往我就开始相信,这个看上去粗鲁的小兄弟的是非好坏评判观念应该比大多数人更靠谱,更接近良心。良心是一种常见的东西,也是一种难得被发现的东西;一个人只有首先摆脱了庸俗才能良心发现;庸俗者是难得良心发现的,或者说,庸俗者的良心是虚假的良心,是廉价的良心。

“老弟,不知道这句话你喜欢不喜欢听,我觉得,你不像一个中国人,你更像西方人,比如德国人。”

他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再一次仰脸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大哥,俺是正宗东北人儿,纯种汉族人。你瞅瞅俺这张脸,不是典型的中国汉族人的脸?”

我打量了他一下,是的,这是一张最常见的蒙古人种中国汉族人的脸,天天看得多了,你会感觉这样一张和自己的面孔毫无二致的国字脸很平庸:淡黄的面皮、黑不溜秋的头发、扁平的鼻子、突出的眼窝。这是一张多么平庸的中国汉族人中国食草生灵的脸啊!再想一想西洋人的脸,那一张张颧骨高耸、鼻梁高挺、眼窝深陷、金毛狮子一样的头发、棱角分明的、充满激情的食肉猛兽的脸。当一些痛苦时刻思忖这样纠结的问题时,你是不是会诅咒造物主的可恶?你是不是会陷入蛋白质的自卑带来的无限的无奈和悲哀之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哥。”金涛止住笑,看着我,“大哥,你照照镜子,咱弟兄两个的脸盘有些相似。你可不能丧失中国人的自信啊!”

我大吃一惊——这个看上去傻乎乎有点楞的小子竟然钻进了我的内心!一个初中毕业的小厨师怎么就能够钻进我这个政治学研究生的内心?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家的脸颊,浓浓的从早上到此刻未散的雾气中,我的脸颊冰凉潮湿。

“大哥,都啥年代了,是个人儿都知道,不在人种,关键在于制度,制度弄好了,到处都是好人;制度出了问题,遍地都是贼。”

两年前,在北京香山,等着买油炸臭干子的时候,我和摊主聊天,不知道怎么就说起了制度呀道德呀人种啊环境啊等等在我这个政治学研究生看来只能属于知识分子领域的高深问题。没想到,看上去四十多岁、长相平庸得甚至有些猥琐的男性摊主脱口而出:“都啥年代了,这样简单的道理谁不懂?关键在于制度,制度弄好了,到处都是好人;制度出了问题,遍地都是贼。”

感谢各种神吧!他们没有白白造物,他们创造的每一类物种都一模一样。

不过,政治学研究生为了心理平衡还是说:“呵呵,老弟,既然大伙儿都知道这个大道理,既然虱子就在秃子头上爬来爬去,那为啥不把它们捏下来?还有,虱子为啥敢于大庭广众之下在秃子头上爬来爬去呢?”

这个要求知其所以然的问题一定能够难倒三十来岁初中毕业的小厨师。难不倒他,还要那些专业学者干什么?纳税人用血汗钱养着那么多专业的学者、政治家、社会管理者,可不是让他们和眼前这个小厨师一般见识吧?

“为啥?”他看看周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给你说实话吧,大哥,我也经常琢磨这个问题,一边切菜一边炸不老肉一边思考这个问题,受老板的气受厨师长的气受顾客的气的时候更会思考这个问题。为啥?其实很简单,因为时候没到。今天课堂上讲师不是说了?这是因果。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必定要报。”

我又愣住了。本以为他这样的性情中人会痛骂强势的凶悍、弱势的愚昧,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一个生物进化的科学回答。

“我原来上班的一个小饭馆,做饭的端盘子的被辞退了,有人对他们说,你们老板违反《劳动法》了,该给的补偿不给,你们应该去告他。结果,去找劳动仲裁部门,一进门,拿身份证来,拿劳动合同来,拿考勤表来,拿工资单来。没这些,管不了!”金涛愤愤地说,好像这些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一个特么的小饭馆,谁签劳动合同?哪有啥工资表考勤表?没这些东西,人家大爷说了,不是不给你们管,是管不了,没证据。所以说,关键是制度,有了好的制度,把每个人的人性虎狼套住了,谁也没法害别人。光指望道德不行,道德只能吓唬老实人胆小的人,那些不要脸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道德,所以说,道德治国倒是让老实人吃亏。”他顿了顿,接着说;“大哥,别看兄弟我大大咧咧骂骂咧咧,其实,我知道自家几斤几两,我就是一个做饭打杂的,我谁都惹不起,我见了谁都得怕,见了当地人怕,见了老板怕,见了顾客怕,见了检查的也怕。大哥。我知道,我就是社会底层的一介草民,我不盼着哪个人对我好,我就盼着国家赶快健全法律制度。”接着,还加上一句“我就盼着全面推行依法治国。嘻嘻嘻嘻!”

乖乖!“四个全面”都知道。我突然想到,那些口口声声要用自家的高明办法拯救农民和社会底层的专家学者听了金涛这个厨师的话,会恼羞成怒还是失落呢?“做饭的”金涛压根儿就不指望你们那些肉体凡胎,人家盼着法律制度那些真神。

金涛不简单!我这个政治学研究生的政治学见识比厨师金涛高明不到哪里。金涛这样说大实话的人也就是文化人热衷和追求的所谓具备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精神的人。他不需要来这里学习,相反,他应该做这里的讲师。那些黑压压一个模子拓出来的人头只是权威下驯顺的工具。聚拢这样的一帮人在一起,要小心头领们的别有用心,他们的聚拢不但不会对社会有益,相反,他们还会围攻金涛那样特立独行的人,围攻科学。所谓群氓暴政,就是这么产生出来的。尤其需要警惕的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群氓往往成为疯狂盲目的社会破坏者。

金涛是君子

“咱们学的这是什么传统文化啊?‘彼说长,此说短;不关己,莫闲管’;‘老板永远是对的’;‘母鸡打鸣,倾家荡产’。这都啥呀?我不懂传统文化,如果传统文化只是这个样子,它就真的是糟粕,就不过是大玩家的道具,是愚民的工具。”又一次的睡前座谈会上,还是金涛抢先发言。看来,这个小兄弟是一个非常喜欢表达自己的人。也难怪,直肠子就是有啥说啥,躲在草丛里等着猎食的狼总是不声不响。

    我笑着说:“你还知道道具愚民,不简单。”

   “大哥,别以为只有你们文化人才会念叨洋名词儿,其实吧,许多大道理是个人儿都懂。文化人儿要是觉得别人都是傻叉,倒是他们自己是傻叉。”

“老八,你这绕口令还真有一套。”我有点不快,敷衍他。

“就说我们饭店后厨吧,打荷的、巷道、配菜的等等小工工资低得很,加班加点也从来没有加班费,更别说劳保福利。这也罢了,谁让咱没本事哩?可老板还要咱来学习感恩,老板说,我给了你们工作,你们就要感恩;没有我,你们就没饭吃了。今天课堂上的讲师不也说了,不要抱怨老板,老板永远是对的,要感恩老板,是老板让我们有了饭吃。”

一名来自江西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最小的老九兄弟轻轻咬了咬牙,骂道:“强盗,奴才!”小伙子瓜子脸,白白净净,眼睛大大的,双眼皮,俊得像个女孩子。无论在课间还是宿舍,难得听到他说话,他总是不苟言笑地静静听课,静静地听别人发言。许多次的课堂上,他会不声不响地趴在桌子上。我坐在他后排,我知道,这个正直青春期的小伙子这么着早五晚九地研修,他是在打瞌睡。我曾经看见他和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性在一起散步,不必问就知道,母子俩,他的白净和双眼皮大眼睛全都承继自母亲,那位母亲在年轻时候应该是有很多追求者的漂亮女子。像他们这样一家人乃至一家三代一起来修习的,大有人在。

班长小安笑眯眯地说:“九弟,也不能那么说。有时候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没有老板开厂子开饭店,咱们还真就不知道到哪儿去打工。自己弄一摊子,容易呀?你没那个本事弄一摊子,人家有本事有胆量弄了一摊子,还雇了你,给你发工资,让你有了活路,难道咱不该感恩人家?”

“想一想,也是这个理儿。”来自山西的老四说,他是一名大学毕业生,斯斯文文,戴着一副老式秀郎框眼镜,“我也经常琢磨这个问题,这是个弯弯绕的问题,就像鸡和蛋的问题。”

“嗯。不过,在咱们这样的学习班里,尤其那些女学员和文化层次低的学员,应该都觉得必须感恩老板。”老三说。他来自河南,也是大学毕业,三十多岁,算是副班长,在这里学了好几期了,准备留下来做义工。

“奴才,都是奴才。怪不得孔夫子说,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还真是那么回事。我觉得孔夫子这句话才是传统文化的精髓。”老九又说。

金涛在低头玩手机,一边玩还一边嘀嘀嘀嘀笑,估计是在打游戏。这个没心没肺活着不累的小老弟啊!

“九弟说得好。越是社会底层屁民越奴性,人家骑着他用鞭子抽打着他,他却还要效忠,却还要围攻抗争强盗的人。越是文化人儿越看得清,文化人儿嘛。”金涛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看我,看看其他几个人,说。

老二笑话他:“九弟,你说的这些大道理,别以为只有你自家知道,地球上是个人儿都知道,”

“知道咋还不说哩?既然大伙儿都知道,咋着还要那样哩?自家不说吧,还笑话敢说的人儿。那不是耍流氓啊?”金涛梗着脖颈,看着老二。小子爱说“二百五”话,可很少生气。这会儿像是生气了,截住老二的话气呼呼地质问。

“为啥不说?”老二竟然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还击。

“亏你还学传统文化哩,孔夫子曰,谁说出来谁是二百五。”老三笑着打趣。

“哈哈哈哈!”老九仰脸哈哈大笑,像他习惯的那样,然后正色说道,“别把洗大肠头的脏水都往孔夫子身上泼,据我所知,孔夫子没说过这样不要脸的话,这话是课堂上的讲师胡诌的。”说完,小子又仰脸哈哈大笑起来。“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谁也不能强迫谁。不过,有人聚拢一伙儿糊里糊涂的人灌输自己的说词儿,那就不仗义了。就说究竟应不应该感恩老板,老板有老板的说词儿,打工的有自家的委屈,你拉拢一帮人强迫大伙儿给老板磕头作揖,不磕头作揖就骂人家大逆不道,这不但是不仗义,还强盗!”金涛有板有眼地说。

大伙儿看看他,有的哈哈笑笑,有的轻轻摇头,有的撇撇嘴。这已经是我们这个宿舍睡前座谈会的习以为常了,大伙儿都习惯了,毕竟各自性格不同,但我们都是一心向善、向往人际和谐的人——没有这样的追求,谁也不会大老远跑到这穷乡僻野受这份罪吧?心存善念的人迟早会和谐相处,怎么着都会和谐;心里有鬼的人,怎么着都和谐不了,研修一百期估计也够呛。

金涛邻座学员是来自山东烟台的一个海参养殖大户的儿子,吃得像一条肥胖的海参宝宝。他说,他本来不想来研修什么传统文化,可他老爹许诺研修完了就给他买一辆法拉利,这么着他才来了。学习了几天《弟子规》《了凡四训》,在感恩课堂了哭了几回鼻子,小伙子似乎洗心革面,幡然醒悟,尤其有了文化自信。下课闲聊的时候,可能是受到刚才老师对于现在大学生坏风气的批判影响,初中毕业就跟着他爹养殖海参的小子骂骂咧咧地说:“我特么的最看不起这会儿的大学生,一个个都是傻叉,根本不懂传统文化,都是吃西方垃圾长大的。”

金涛说:“你特么的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一个初中生刚刚学了一上午传统文化,就觉得自己成了传统文化大师了,你才傻叉,傻得不透气儿。”“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说这么想,不少原来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人学了几天《弟子规》《了凡四训》,真就觉得自己成了传统文化大师了,成了传统文化权威了,又是看不起大学生,又是叫兽,还臭骂外国人。真是乡下老鼠进城!”

不过,这话不是当着那胖小子的面说的,是在我们的睡前座谈会上义愤填膺说的。金涛老弟是个喜欢用大实话打人的直肠子,然而,他绝不是“二百五”“愣头青”,正像他说的,宁愿和君子打架,绝不和小人说一句话;遇到不透气还觉得自己很牛叉的人,和他们理论,会破坏和谐社会建设。

金涛,有理有节的君子啊!

金涛有一个东北老乡,当年和他一起来这里打工。有一段时间,用他自己的话说,“俩人混得都没工作,吃饭都成了问题”。老乡有一天找到金涛,神秘兮兮地带他到了一个工棚,那里有好多塑钢门窗。小子让金涛帮忙搬走一些。金涛说:“哥们儿,咱弟兄可以一起流浪,可以一起喝酒,可以相互帮助打架,哪天逼急了,在一起揭竿子造反都成,可咱们决不能当小偷。”

老乡说:“咱这就是造反!我前阵子打工的老板欠我工钱,给他要了好几次都赖着不给。这是他的货,干脆,咱们搬走一些权当是讨要工钱。”

金涛说:“哥们儿,咱是穷人,可人穷不能志穷。人穷了财,更得要脸皮呀!要不然,不就啥都没了?穷人爱财,取之有道。咱没饭吃,捡破烂不丢人;偷东西,怎么说都丢人,还犯法。本来咱有理,这么一弄,警察抓不抓赖你工钱的老板难说,可肯定要抓你。你快点打消这个念头吧!要不然,我就揭发举报你。”

金涛对我说:“我不是真的要举报他,我是吓唬他,不能让一块来打工的老乡坐了监狱。”

“可他要是真的偷了那些塑钢门窗呢?”我有点儿恶作剧地想要考考他。

金涛搔着头皮,嘻嘻笑笑,接着,一本正经地说:“大哥,我不是装正经,他真要偷了那些塑钢门窗,我还真就举报他。情是情,理儿是理儿。这个大道理,兄弟我懂。”

佩服啊!今天那些陷入是不是要“为亲者隐”、在情与法之间纠结得找不着北的人们,学一学大厨、“二百五”金涛先生吧!孔夫子留下的传统文化,可不是让他的子孙们找不着北的;找不着北,怎么能自信起来?

金涛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金涛,君子啊!

            妈,我为啥没把您肩上那只口袋接过来?

“有一阵子,没事干,也不好意思回老家,整天就是在这个小城市东游西逛。有一天,我缩着脑袋走在大街上,这时候,一阵秋风吹来,树叶哗啦啦落下,我看看树叶,眼泪儿唰就下来了。”

这是留给我这次研修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段话。它们固然比我这个喜欢舞文弄墨的研究生的写作更富有诗意,在我眼里,它们也比我读过的许多著名诗篇更有诗意,更能感动人。至少金涛在课间休息时候向我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已经被连篇累牍、声嘶力竭的灌输搞得晕头转向的我突然清醒过来,我的鼻子随之发酸。金涛兄弟这个在俗常眼光中嘻嘻哈哈“没正经”的社会底层小民的眼泪在我看来,比起那些在台上当众哭哭啼啼的男女的眼泪纯真度要高。在不少人那里,哭泣并非感情的自然触发,而不过是通过排泄某种物质本能地减轻无法承受的痛苦的生理反应。我们都是动物,采用这种方式是我们的天性,就像鳄鱼掉眼泪是为了排泄体内过多的盐分。不过,当有人试图将其仪式化,将其作为引诱煽动的道具,这眼泪就变成了血泪。这是当前一些民间所谓传统文化研修班流行的表演项目。当你置身其中,你肯定也会被众人泛滥的情绪裹挟着,或低声啜泣,或嚎啕大哭,而且感觉到良心发现了,哭过一场就洗心革面了。然而,当某个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刻,突然,那种场景不经意地闪现在脑海中,这时,你的感受一定是一种荒诞的神经的支离破碎。

可怜的羔羊啊,我们总是从一个陷阱中逃出,又掉入入另一个陷阱。这就是精神无法独立的弱势者永恒的悲剧宿命。

这天是心灵忏悔课。看着台上台下一个个或啜泣或嚎啕的男女,金涛起初“嗤嗤嗤嗤”偷笑,嘴里喃喃自语。过了没多会儿,他也开始支撑不住了。我偷眼看到,这个小兄弟低下头,装作玩手机的样子,其实眼泪就要掉下来了。终于,直爽坦率的人忍不住了,悄声对我说:“大哥,别看我表面上嘻嘻哈哈,说真的吧,我心里有很多苦,很多很多苦——一个十五六岁就离开父母闯荡天下的穷小子,心里没苦才怪哩!我平常都想哭,可我不能当着老婆孩子的面哭。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去哭吧,还真没时间。大哥,你看人家都哭了,咱俩也哭吧?大哥,咱能不能哭出声儿呀?”

我没有看他的眼睛,因为我感觉到了自己眼眶中的湿热。我趴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他不做声了,也趴在桌子上。我听到,这个算得上胖壮的、平时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低低的啜泣声,他的嘴里不停地喃喃:“妈妈,妈妈,您的儿子想念您!妈妈,妈妈,您的儿子对不起您!”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在这个外表粗犷的年轻厨师心中,究竟藏着多少不愿轻易示人的痛苦啊?本来,一名厨师、一名环卫工的痛苦和一名官员、一名都市中产者、一名成功商人的痛苦是一样的生理的、尊严的表现,然而,也许不但所谓高贵者感觉这样说是在侮辱高贵,即便大多数弱势者,也会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这些才是潜藏在社会底层真正的痛苦和悲哀。同时,一个人也许会忽视周围和自己一样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的痛苦和尊严,然而,对于自己的痛苦和尊严又是那么的敏感。这就是草根细民的自尊,这样似乎狭隘自私的自尊,其纯度与其他人的自尊毫无二致,一样值得尊重。

一天晚上下课后,已经九点多了。走到外边,大雾迷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京城的人们天天吵闹着雾霾多么可怕,来这里看看吧,他们会被这遮掩了一切的大雾吓破了胆。不过,这个滨海小城的雾霾似乎只是少年时期那种平原上的大雾,闻不见太浓的汽车尾气和化工呛鼻气味,除了不太舒适的土腥气味,更多的是水蒸气的冰冷和贴在脸颊上的潮湿感。

我和金涛站在楼门口,不远处菜市场那边一家饭馆昏黄的灯光钻过浓雾依稀传来,给人一种乡村酒馆的古朴和暖意。金涛说:“大哥,咱们去那边喝两杯吧,这么冷的天,回去也睡不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要开座谈会,咱俩都不回去,不好吧?再说了,小安和弟兄们可能也不放心。”小安是个热心负责的小兄弟,哪个同室学员不能及时回宿舍,他总是要找来找去。我总是把这个班长的操心当成弟兄之间的相互照顾而不是执行纪律。

“啥座谈会,从早上五点到夜里九点,一大天没个放松的时候,不是听课就是哭,完了还要座谈,坐监狱也不至于这么悲催吧?还不如咱们弟兄在一起喝喝小酒唠唠嗑儿。”

想想也是,如果哪个人自愿投入一种纪律的束缚自得其乐,要么是空虚,要么是被虐患者;如果哪个人总想约束别人,那么,他一定是施虐患者,或者阴谋家。加上这么多天一日三餐顿顿素食,我的酒瘾肉欲也蠢蠢欲动,得,且和兄弟喝酒唠嗑儿去!

我俩在浓雾中摸索着,找到那家小饭馆。里边没有顾客,我们要了两个小菜,一瓶本地白酒,边吃边喝边聊。

有几次,我想问问他,在他内心深处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痛苦,能够让他像一个小女生那么喃喃“妈妈、妈妈”,几次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弟兄两个一人一杯谁也不亏欠谁地喝着浓浓的烈酒。半瓶下肚,这个小老弟自己开始坦白内心。他这样的醉中坦白,比起当众忏悔,更让人能够内省。

“大哥,有一件事,藏在我心底,十多年了,多少次,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可话到嘴边,我又说不出口了。”

他仰头喝了一杯酒,忘了让我。我只好端起酒杯自己慢慢喝。“老弟,咱弟兄俩没旁别人,有啥话只管说,谁也不会笑话谁。”

“大哥,我不是怕谁笑话我,我是自己首先受不了,仅仅想一想就受不了。”

我逗他,“老弟,你也是一百四五十斤的东北大汉,天天红案肉林里杀伐的英雄,还有什么让你如此发憷的事情呢?”

“大哥,你们文化人儿还是瞧不起俺们这些老粗啊,觉得老粗不像你们那么细腻。其实吧,老粗可能不像文化人儿想的那么多,可老粗也有情感。”

我急忙摆摆双手,“老弟,你误会我了,我经常这样自我反省,也经常写文章这样提醒其他的人。每个人,不管大伙儿是干啥的,在最基本的情感上都一模一样。”我看看他,又加上一句,“大哥我说的是真的,真的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一厘的区别,咱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都有一模一样的情感。”真的,我的确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基本的人文情怀的人啊,每个人也都是有着同样情怀的人啊,可为何我们之间总是找不到互信互尊?

   “大哥,我给你说了。”他先给我倒上酒,再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端起来,我们两个一饮而尽。他一边嘶哈着,一边又分别把我俩的酒杯斟满。

“大哥,我真的要说了。”

“呵呵,说吧,兄弟。”

他喝了口水,看看我,“大哥,我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眼瞅着就没奔头了。”

“我老家大多数农村孩子都这样,读完初中就该干啥干啥了,怎么能说没奔头呢?”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我妈年轻时候还上过高中呢。我妈说,儿啊,你初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那是你命里没这个福分。可你要抓紧学门手艺。”

“嗯,你妈妈俺大婶是个有眼光的母亲。”

“嗯,乡亲们都这么说。我妈年轻时候可是读过高中的。我妈给她儿子找的出路,是去学手艺,学厨师。妈妈说,一招鲜,吃遍天。儿啊,你去学做饭吧。她给我找的师傅,是我姥姥家的一个远门亲戚,我该喊他舅舅。这个舅舅六十来岁了,是我们那一带的名厨,在乡政府食堂做饭。他最拿手的好菜是醋溜豆芽,县里当官的到我们乡里去,每次都要让我这个舅舅给做醋溜豆芽。他做的醋溜豆芽,用筷子夹起来,从二尺高的地方丢到空盘子里,保准能断成三节。县长请客,经常把我这个老舅请到县城。我妈妈想让我去跟他学手艺。我妈妈说,你老舅就靠这门手艺,吃喝不尽,乡长都不敢得罪他,还能帮自家人办不少事儿哩。”

“你妈妈俺大婶说的一点不错,别看只是乡政府食堂的厨师,那也是御厨啊!”

“谁说不是。可我不想跟着老舅学手艺,现在时兴厨师学校,人家那里学到的古今中外水陆杂陈才真正能够吃得开,我老舅那样的,充其量就是一个乡下做饭的。”

我呵呵笑了笑,冲他点点头。

“我给我妈妈说了我的心思,想到济南学厨师,济南有个厨师学校很有名。妈妈想了想,也觉得我说的在理儿。毕竟我妈妈是高中毕业啊!可惜的是,我家里没那么多钱。我爸爸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话,没一个朋友。我妈妈就东奔西走,从姥爷舅舅家那头找钱,从叔叔大爷家这头找钱,能够说得着的街坊邻居也都借遍了,勉强凑足了学费。我动身去济南的前一天,妈妈把学费给我办了一张银行卡交给我。路费呢?妈妈找了一个帆布口袋,就是那种关东人家常用的老式口袋,细长身儿,能装百十斤粮食。妈妈从家里的粮囤里灌了满满一口袋大豆,足有百十斤。”

说到这里,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下去。然后,又自个倒上一杯,也没招呼我,自个仰头灌下。他没吃菜,也不喝水,甚至也不再嘶哈嘴巴。显然,他已经喝多了,这个东北小老弟的酒量不如我,我们每个人仅仅喝了也就四两酒。

他的嘴角哆嗦了一下,眼睛里迟缓地掠过一种羞愧、痛苦交加的眼神。他醉意朦胧地看看我,“那是关东人家常见的老式帆布口袋,可能用了十来年了吧,脏乎乎的,分不出是啥颜色了。那种口袋细细的,长长的,一口袋能装百十斤大豆高粱谷子玉米啥的。我撑着口袋,妈妈从粮食囤里舀大豆,灌了满满一口袋,足有百十斤。妈妈扎好口袋,她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躬下身,”说到这里,他又倒上一杯酒,也许是醉眼朦胧看不清楚,酒洒到桌子上一些。然后,他有点哆嗦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想拦住他却没来得及。

“妈妈躬下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蹲在树着的口袋前边,两只手往后伸过去,抓住口袋口,把口袋抽到了自己的背上。”他顿了一下,低下头,低声说,“哥,每次想起我妈妈蹲着往后用力伸过去两手够口袋,嘴角还咧着,我……”他还要倒酒,我急忙抓住他的手,“兄弟,待会儿再喝。反正就这点酒,都喝了也喝不醉,哥不拦你。待会儿喝吧!”

他没有吱声儿,也没有抓酒瓶。呆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妈妈用力直起身,我看到,她的身体趔趄了几下,差一点歪倒。”他擤了一把鼻涕,在身上胡乱抹了一下,“可妈妈还是往前迈步了。一百来斤的口袋扛在我妈妈的肩膀上,我妈妈的身体和口袋差不多,差不多一样粗细。我妈妈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就像那只口袋一样,扭来扭去。迈门槛的时候,她差一点摔倒。可妈妈还是吃力地扛着口袋,走出院子,走到街上。她是要到集上的粮贩子那里粜大豆给我换路费。”

说到这里,他猛地抓起酒瓶,“咕嘟咕嘟”连续喝了两大口,把剩下的一点酒几乎快要喝光了。他把酒瓶“嘭”地一声磕在桌子上,咬着牙,恨恨地说:“哥,我真想用酒瓶砸自己的脑袋!我不是没砸过,砸过一回了,也是想起这事。”他撩起前额的头发,我看到,他的左前额有一道伤疤,一半在头发里。

“我跟在妈妈身后,看着妈妈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像她肩上那只口袋一样,一扭一扭,一扭一扭。走了十来步,妈妈腾出右手,卡着腰,好多关东人扛东西的时候都喜欢这样卡着腰。妈妈走得很快,一扭一扭走得很快。我在后边跟着。”

说到这里,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狠命地拽着。饭馆老板,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走过来,我冲他摆摆手。他叹口气,走开了。

“大哥,我不是人啊!我怎么不把妈妈肩膀上的口袋接过来呀?我当时想没想要把那只口袋接过来?我可能想都没想。大哥,我不是人啊,我是畜生啊!”

他趴在桌子上,我看到,他壮实的肩膀剧烈耸动着。我不知所措,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劝慰他。我觉得我自己也已经醉了。楞了半天,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又抽搭了几下,抬起头,抓起餐巾纸擦着眼睛和脸颊。

“老弟,你也别过于自责。那个时候,你还小,妈妈是把你当成小孩了。这很正常,你不要过于自责。”

他擤了擤鼻涕,止住抽噎,“我那时候已经初中毕业了,已经十五岁了,应该能够扛得动那只口袋。那时候,我妈妈多大岁数了?应该四十多岁了吧?哎呀,我妈妈那个时候到底多大岁数?我算算啊,我那时候十五,可我妈妈多大岁数生的我呀?我妈妈那个时候到底多大岁数了?我妈妈今年多大岁数了?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可我妈妈到底多大岁数,我还真就不知道。”

“唉,兄弟,你也别过于自责,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年纪。很正常,你不要过于自责。”说实话,三十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准确年纪,即便后来,我也是根据儿子的年龄推算出父亲的年纪的。儿子出生的时候,父亲操办孙子的喜宴,累得阑尾炎发作,我在医院的手术单上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岁数。此后,总是根据儿子的年龄推算老人的岁数。兄弟,我们都是不孝的人啊!

“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我真不是人啊,我为啥不把妈妈肩膀上那只装满大豆的口袋接过来呀?我竟然不知道我妈妈多大岁数了!昨天老师不是说了,父母之年,不可不知。我竟然不知道我妈妈今年多大岁数,我爸爸多大岁数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他们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了,我妈妈比我爸爸小三岁。除了这些,他们到底多大岁数我都不知道。大哥,我不是人啊!我真的不是人啊!”

他趴在桌子上,不再抽泣,却也一动不动。我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唉,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们每一个人在过往的岁月中,究竟犯下多少对于父母的愧疚呢?朋友,你知道父母的生卒年月吗?你给他们办过几次生日呢?“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们都会念叨这样的词句,而且念叨的时候眼泪汪汪。可事实上,扪心自问,我们是怎么对待父母的呢?金涛兄弟把母亲肩上的口袋扛在自己的心里,整整十五年,他就不愧是一个孝子,一个大孝子。作为社会底层的人,我们常年奔波在外,无法经常陪着父母,无法给父母好吃好喝。然而,只要我们能够像金涛兄弟这样,把父母时常放在心里,时常忏悔对父母的愧疚,那么,这就尽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我们的孝心。

让我们一起想念着父母,忏悔吧!

我感谢这一次的研修。这还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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