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走廊里的老人

坐在走廊里的老人

      时间已是下午下班时间，电梯里，楼梯上传来嘈杂纷沓的脚步声，叫嚷声。医院走廊的一排蓝色斑驳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女人。是的，正是那个下午和院长发生过激烈争吵的内科医生胡志慧。此刻她正凝神看着从走廊尽头露天阳台折射出来的一道玫瑰红色的光亮，她知道那是一抹可爱的晚霞，飘移到阳台玻璃上，一点点地移到被拖得纤尘不染的白色地板上，移到那些徒有其表的天花板上，移到她落寞地哀伤的脸上。今天她足够倒霉的，因为一个病人闹着出院，据说跟她的顶头上司吴良理论了一番，借口是不合理检查过度，这个吴良平素都看胡志慧不顺眼，正千方百计地找她碴子，想让她滚出内科，所以就拿着病历训斥她，跳着脚说都是她的错。胡志慧当然已经忍了她许多年了，这一次彻底爆发，不是自己的事情，她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这个病人不是她接诊的。她找到院长。谁知道这个院长竟然跟吴良一个鼻孔出气的，非但不训斥吴良，而且还夹七夹八地挑胡志慧的不是，把她气得眼泪吧嗒吧嗒地直掉。更气人的是那个吴良后脚跟来了，几乎她说一句，她在外面说一堆，什么一个月拿的钱她都对不起那工资，做了多少事，什么她教了她许多东西，胡志慧都想吐了，一个什么玩意，专门打击报复别人，从她手里多少有技术忍无可忍的人才都逃之夭夭了，留下一批溜须拍马的人。这个院长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一直袒护她。而且今天，他竟然口口声声说出来他就是向着中层干部。不论对错。所以她起身走了，还有什么好吵的，院长都亮明态度了，说啥也是白搭。

        她坐在寂静的走廊里，直感到一阵兜头兜脑的悲凉。整整十年了，她来到这该死的内科，开始也是一腔热血向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是看看周围的人，年年拿先进的都是溜须拍马者，都是领导的红人。她灰心了。可是想干脆也学着别人堕落下去，又学不来。逢年过节的拜拜年，她不会，大事小情的送送礼，她做不到，一来二去，科室主任对她有了微词，专门分派些别人不肯干的事情折磨她。院长也对她敬而远之。有时候她真的想放弃，转个岗位换个环境，可是她对自己的工作还是有感情的。有点舍不得。读书那么多年，一个农村的孩子跳出农门，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医生，谈何容易。她破罐子破摔，对得起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母吗？他们为她花了不少钱，她都没有反哺过。然后她读高中的儿子她怎么跟他说。说妈妈实在做不好一名医生，只好去烧锅炉消毒了。她说不出口。可一直这样被欺负着，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坚持不下去。她的心跳的厉害，心率保持在一百二居高不下。她真的要垮了。她不再年轻了。

          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是住在503的一个病人。这是个可怜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靠着国家给的钱过日子，平常都是住在养老院里。他浑身散发这一股浓烈的尿骚味。他偏偏也走过来，坐在她不远处。胡志慧麻木地问，老爷子你吃饭没有啊？胡医生，我刚才让护士帮我打了一份稀饭，两个馒头。吃的很饱。你怎么不回家啊？值班吗？不，我刚才写病历写累了，想出来透口气。

        “胡医生，你有朋友吗？我可是有好几个朋友呢，以前修车子的老王，磨豆腐的徐矮子，还有”，说着他黑黑的脸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新进住进去的一个叫什么花的女人，白白胖胖的，长着一双含着笑的眼睛，听说以前当过老师，我很喜欢这种有文化的女人。她待我也很和气。这回我生病急都没来得及和她告别，也不知道别的老头又打她主意没有。”

      “你这个老头还真是有趣，去年你说的那个老太太会不高兴你结交新的女朋友的。”胡志慧也插科打诨道。突然紧绷绷的心放松了一点。

      “你别提那个老太太了，她已经走两个月了。她的侄子替她办理丧事时，嘿嘿，还发现了她写给我的情书呢。”老头子结了黑壳的脸上现出光彩。

        “像你这般年纪，一身病，花边新闻还不断呢，你真是不寂寞哇”，胡志慧不无羡慕地说“不像我这个忙忙碌碌的人，除了一日三餐，除了看病写病历，我都忘记自己曾经年轻过，曾经被人热烈地爱过，也曾经痴情地爱得死去活来。我都没有感觉过时间正在我手缝里一点一滴地流逝了。”

      “胡医生，你是个识文弄墨的上等人，你们的烦恼哇，我不懂，我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我只知道吃的进去饭，拉的出去大小便，我就还能活很久，在这时间的夹缝中，我就要不甘寂寞地活着，有看的顺眼的女人就约着一起散散步，有搭得上话的老朋友就一起下下棋，看见树上的鸟就学着它歌唱，看见天上的星星就学着它眨巴眼睛，生活是美好的，干嘛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老头子侃侃而谈。

      “你这老头哦，真不赖，还是个哲学家呢，大道理一套一套”，胡志慧故作矜持地说。

      “不瞒你说，原来我也是单位上的人，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也没少见识过，都是为些争名夺利的勾当。我下了班，就喜欢到附近的村子里逛逛，看看满树垂挂着未成熟的沉甸甸的青木瓜，看看那棵高大楝树开满紫色的小花，看看一棵死树上面垒着一个鸟巢，一阵风刮过来，摇摇欲坠，我也怕得不得了，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然后我坐下了，一块白色的石板上，还带着白天太阳晒的余温。看着天一点点地黑下来，我的心也静下来，远处的高山模模糊糊只剩下一个轮廓，飞鸟拍拍翅膀飞得无影无踪，我能听见流水哗哗，听见风吹过树梢，我也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什么烦恼什么争吵都不值一提了，”这个老头子长篇大论地说，仿佛无视她胡医生的存在。

        “后来我的媳妇得病走了，我的儿子也肾衰死了，儿媳妇带着孩子改嫁了，我眼泪哭干了，眼泪都流尽了。什么苦我都尝遍了。那一年发洪水，把我养的那只狗冲走了，我三天三夜都没吃饭，我不想活了。后来我慢慢想通了，这些烦心的事情都是老天爷故意给你安排的九九八十一难呢。你得熬过去，你得活着，你越垂头丧气，那些小人不更顺心如意吗？偏不。胡医生，打起精神，你还有家人在等你回家呢”，老头子说的口干舌燥。

      胡医生拍拍老头子的肩膀说，谢谢你，我不会钻牛角尖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只是想静静。谢谢你的开导。

      原来涂抹在地板上，天花板上的橘红色的晚霞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了，什么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胡志慧站起身朝办公室走去，她想脱掉白大褂回家，是的，她该回家了。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