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以为的爱,并不存在

1.

那年,我大概六七岁。清晨,我在门口玩,看到六奶奶家的鸡跑出来了。

六奶奶正在院子里点炉子,她拿着蒲扇,半截身子被埋在烟雾中。

我说,我帮您赶。

六奶奶说,真是好孩子。

然后,我把那只鸡赶到我家里去了。

六奶奶喂鸡的时候还不见鸡回来,就去我家找。她的鸡正跟我家的鸡打成一团。

我妈从屋里出来,听六奶奶说了,抄起笤帚就要打我。

我说,我是看它自个儿太孤独了。

她说,胡扯,鸡还知道孤独吗?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孩子,皮得要命。

她把我追到村口,实在跑不动了,就气喘吁吁地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回来了,你要敢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不让我回家我就不回去,有什么了不起的,有骨气的我一口气跑到了十里之外的姥姥家。

梅三姨正在家门口站着,手里拿着一个竹筐。见了我,她笑了,说,你又被你妈赶出来了?

我说,你要摘槐花吗?我来,我上树快。说着,我撸起袖子,准备爬树。刚爬了没几步,一只手就拽着我的腿把我拉了下来。

我回头一看是姥姥,她说,你一个女孩子动不动就爬树成什么样子?

梅三姨说,女孩子会爬树不挺好嘛,这也算是个技术。

姥姥没理她,扯着我进门,把梅三姨的笑声关在了门外。

2.

梅三姨是姥姥的邻居,两家只隔着一面院墙。她个子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她爱说爱笑,嗓门极大,她在胡同口说话,我在胡同尾就能听清楚。要是死胡同的话,她的声音到头了还能再弹回来。

梅三姨没有孩子,姥姥说,她不能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婆婆让她男人跟她离婚,男人不离,他们就吵架,有时候吵得厉害了,梅三姨就说要去跳河。

姥姥不喜欢梅三姨,因为她整天说要去跳河,但从没真跳过。而且她还总跟我说,触犯了姥姥的底线。

大人的事不要掺和孩子。姥姥说。

所以,又有一次梅三姨扒着墙头告诉我,她要去跳河的时候,姥姥冲了过来,说,大夏天的,河上又没有盖盖儿,你想跳就去跳。

梅三姨笑了,说,我就是说着玩儿。

姥姥说,说着玩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娃娃还小呢。

梅三姨说,那我跟您说,您听吗?

姥姥说,不听,不听。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她拉着我就走,边走边又回头说,你实在找不到说话的人就自个跟自个说,别找我家娃娃。

梅三姨在村子里的确没什么朋友。那些带孩子的小媳妇坐在一起拉家常,谈论的都是孩子。她对此没有发言权,只能听人家说。有时候她们说热闹了,突然发现她在,彼此都难免会有些尴尬。时间久了,梅三姨也就识趣地不去找她们玩了。

但我非常喜欢她,因为她常陪我玩。我们一起和了泥摔泥巴,摔得满脸都是泥点子;我们俩蹲在灶台前,看着蚂蚁军队浩浩荡荡爬上灶台去偷吃的东西,能看一下午。

有时候她还唱戏给我听,她把旧床单披在身上,挑眉瞪眼,咿咿呀呀。她的声音像黄鹂鸟一样好听。

她唱《梁祝》,唱《盗仙草》,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梅三姨常常唱着唱着,眼里就含了泪花。

3.

整个夏天我都是在姥姥家的果园里度过的。梅三姨的果园也离得不远,她男人在镇上工作,一个星期回来两三次,所以她也几乎每天都住在果园里。

在果园里我想上树就上树,想在地上躺着就躺着,想不睡觉就不睡觉,她从来不说我。有时候她还跟我一起追刺猬,抓野兔子。姥姥管不了我,更追不上我,只能任由我跟梅三姨疯闹。

一次,我跟梅三姨在果园里四处瞎逛,然后看见有个老头在凉棚下写字。

他抓着根鸡毛,不急不缓,在摊开的纸上写字。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写字的,大受震动。

我跟梅三姨说,我想学。

我回去跟姥姥说,她白了我一眼,说,你连字都还不认识,学什么写字。

我说,我就要学。

梅三姨让我在园子里等着,她回家一趟。不久她回来了,胳膊上挎着一篮子鸡蛋。

姥姥见了撇撇嘴,说,不用费那个劲儿,那老头倔驴一个,他的本事不外传,更不会教给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梅三姨笑了,说,又不是让他白教。

老头果然翻着白眼表示了拒绝,梅三姨就差给他磕头了,他也不为所动。

回来后我很生气,梅三姨也很生气,她把园子里的公鸡追得四处乱窜。

姥姥说,你冲鸡撒什么气,这丫头也就热乎一阵儿,过两天就忘干净了。

梅三姨说,我只是想从鸡身上拔几根毛。

拔毛干啥?

给孩子做毛笔啊。

我姥姥说,她要是真想学,买支毛笔就是了,干嘛还要现做?

梅三姨说,我仔细看过了,那老头写的字好看全是因为他用的是鸡毫笔。

鸡毫笔?我姥姥大概没听过这种笔,一下子也被唬住了,认为梅三姨说得很有道理,以为只要有鸡毛做的笔,我就能写出跟他一样好看的字来。

梅三姨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把鸡毫笔做好了,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但写起字来难用无比,蘸上墨,一写就是黑乎乎一团。

后来,我爸来接我,他看到我写的字,笑得停不下来。他说,这种笔是最难写字的,你还是先写好铅笔字吧。

那只鸡毫笔从此就被我丢弃了。

4,

我不喜欢梅三姨的男人回家。他一回来,梅三姨就不陪我玩了。她忙着给男人做好吃的饭菜,忙着把男人的衣服洗得像猫舔的一样干净。那个叫三子的男人非但没有感激,还整天拉着个长脸,让我非常厌恶。

一天,我去找梅三姨玩。她在熬药,我说,这是什么药,像耗子屎的味道。

她说,这是人家给的偏方,吃了就可以有娃娃了。

我说,你不是说没有孩子也一样过吗?

她说,我不愿意让人家整天说我。

说完,她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没有说话,出去了。

我知道梅三姨不能生孩子的事情被人家像炒豆子一样翻来覆去地说,她的婆婆更是会肆无忌地骂她。每当这时我姥姥就会捂住我的耳朵,不让我听。

我常看到梅三姨把各种各样的草和奇奇怪怪的昆虫尸体放进小锅里熬。

每次喝药,她都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才能喝完。那表情比吃了死耗子还要难看。

有一次,她喝了两口就哇哇吐了。

我去问姥姥,怎么才能生孩子?

姥姥在干活,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我就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姥姥说,你是你妈从河里刨出来的,就像挖藕一样,知道了吗?

我“恍然大悟”,赶紧跑去告诉梅三姨。我说,你不用整天喝这么苦的药了,等到冬天芦苇黄了的时候,你去后边河里挖一个娃娃出来不就行了?

梅三姨不明白,我把姥姥说的话告诉她。

她听了放声大笑。好容易止住笑,她说,好啊,那到冬天我也去挖一个跟你一样的娃娃去。

我很开心,想着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喝那些难喝的药了。

5.

秋天,梅三姨在姥姥家里帮着缝被子,我小舅舅回来了。他是我姥姥最喜欢的孩子,也是姥姥口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她逢人就说,我小儿子在大城市北京当医生哪。

小舅舅这些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是第一次跟他见面。

我跟他打招呼。姥姥说,正好你给三子媳妇看看,她究竟是咋回事不能生娃娃?

小舅舅忙着整理东西,头也没抬,说,三子不是早去检查过了,他不能生育,他是先天性的……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闭了嘴。

我看了一眼梅三姨,她的脸色发白,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相信。

姥姥张着大嘴,没有说话。她想去拉梅三姨,没够着,手只好停在了半空中。

我再看梅三姨,她咬着嘴唇,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她站起来,小声说,我以为……我一直以为……

她跑出去了。

我想出去追她,被姥姥一把扯住,她冲我吼,你老实呆着。

姥姥坐在炕边愣神。我看看小舅舅,小舅舅也看看我,说,我以为你们早都知道呢。

姥姥沉默了许久,问小舅舅,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舅舅说,记不清楚了,得有七八年了吧。那时我还在省城实习,他让我帮忙给找的大夫。我当时还纳闷怎么他一个人来的了。

姥姥说,人家都说是三子媳妇不能生。

小舅舅叹了口气,说,不能生孩子就想当然认为是女人的问题,这种想法本身就很愚昧。其实有很多是男人的问题。

之后的几天,姥姥时不时让我在墙头上扒着看那边的动静。

梅三姨出门的时候,姥姥也让我跟着她。

姥姥有时候刷着碗,也会突然竖起耳朵,说有动静,让我去梅三姨家看看。

她男人回来的时候,梅三姨哭了一场。但是她没去跳河。我姥姥还是不放心。

收玉米的时候,梅三姨一个人去地里,她人一进去就被丛林一样的玉米淹没了。

我只听到镰刀在砍伐秸秆的脆响,咔嚓咔嚓一排排玉米就倒下了。

我蹲在地头上逮蚂蚱,梅三姨砍到地头儿,浑身上下已经水淋淋的。

她坐在我旁边,问我,你想去玉米地外面看看吗?

我站起来,说,外面能有啥,除了玉米地还是玉米地呗。

她笑了,说,等到天暖和了,我带你去城里看看好不好?

我说,好啊,拉勾。

梅三姨勾住我的小指头,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后来,我听姥姥说,当初跳着脚让她离婚的那些人,现在又来劝她不要离婚,说同意她收养孩子。

梅三姨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她只是天天干活儿。有时候我半夜醒了,还能听见她在院子里剥玉米皮的声音,刺刺拉拉,好像划在我的心上。

6.

过年的时候,梅三姨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一天早上,她很高兴地来叫我去赶庙会。

她带我去看杂耍,给我卖糖葫芦。我一边吃着,一边紧紧抓住她的手。

后来不知什么吸引了梅三姨,她松开了我的手。我很快被围上来的人挤得死死的,当我使劲挣脱出来,已经找不到梅三姨了。

我看到街口有一处低矮的土墙,就爬到墙上去找她。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她。她像一条泥鳅一样,在人群中不停地钻来扭去,很快就到了最前面。

前面的舞台上正在唱戏,梅三姨仰着脖子,静静地看着。看戏的人来了又走,新的人再来再走,只有梅三姨像楔好的木头桩子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看了一会儿,有些无聊,就喊她,她听不见,我就自己去玩了,玩够了我再来找梅三姨,她还在看着,我就先回家了。

天擦黑了,梅三姨才回来,她冲进门来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姥姥说,别喊了,早回来了。你说你看个戏也能入了迷,要是孩子丢了咋办?

我出门,她一把抱住我,说,对不起,刚才我看戏上瘾了,我出来找不见你差点急死,你要是丢了,我也不活了。

我给她擦眼泪,说,戏好看吗?

她说,真好看。说着,她唱了几句。

姥姥打断她,说,要唱回家唱去,别在这里跟夜猫子似的叫唤。

正月里,梅三姨每天都去看戏。直到庙会散了,戏班子要走了,她才作罢。

那天戏班子走的时候,她还带着我去送他们。我们送出去好远,快要离开玉米地了。

我说,你那么喜欢唱戏,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呢?

她说,是啊,我太傻了啊。我早就该走的。

我没听懂,说,你说的啥?

她低下头,又说 ,我这辈子真是什么也没得到啊。

7.

开了春,我爸就让我在家里认字,不再让我到处乱跑。

再次见到梅三姨,已是中秋节。我差点没认出她来,才半年多的时间,她竟然瘦的不成人形,她两颊深陷,锁骨鼓了出来,我感觉里面的骨头就要破肉而出。

我问她,你生病了吗?

她说,一点小毛病。

我说,会好吗?

她说,会好的。

我走的时候,她给我一个书包,说是她自己缝的,让我好好念书。

我点头,刚想走,她突然又叫住我,过来抱了我一下,说,你要好好的啊。

我说,你好好养病,我放寒假了就来看你。

她笑着点头。

可是那个冬天还没到,梅三姨就死了。

我赶到姥姥家,问,梅三姨呢?

姥姥说,送县城火化去了。

我大哭,我想起了梅三姨跟我的约定,她说过要带我去城里看看的,她食言了。

我也没想到梅三姨这辈子唯一一次进城,竟然是去火化。

下午,我看着梅三姨的棺材一点点落到土坑里,然后被土一点点掩埋。

一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梅三姨了,我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从坟地回去之后,我就开始发烧,浑身疼,我在炕上来回打滚,不停地哭。

我姥姥从没见过我这样,赶紧打电话给小舅舅。

小舅舅说,可能是发烧引起的肌肉疼。我姥姥不信,又把我妈也叫来了。

我妈也很惊讶,我从小就皮实,不管摔破哪里从来不哭,哪怕是额头上吊着个大青包,我也照样玩儿。

我妈抱着我,让我睡会儿,我闭上了眼睛。然后我迷迷糊糊听见姥姥在跟我妈说话。

她说,三子真是一个自私到狠毒的人。他早就知道是他的问题,却一直不说,骗了她这么多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活在别人的舌头上,看着她喝了那么多年的药,却无动于衷。可怜梅子还一直以为他是向着她的,以为就算她婆婆整天逼着她离婚,他也没开口。她以为他心里是有她的。谁知道他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临了,这家人又劝她不要离婚,让她收养一个孩子,可真是会算计……

然后我睡着了。在睡梦中,我见到了梅三姨。她一个人站在野地里,我叫她,她也不答应。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荒野。

我醒来,说我梦到梅三姨了。姥姥吓坏了,跟我妈说,怕不是梅子不肯走吧,她最喜欢这个娃娃。

我妈尽管不相信姥姥说的话,但还是买了纸,去了梅三姨的坟上烧了。

8.

我刚退烧,我妈就把我接回了家。

六奶奶听说我病了,过来看我,她端了一大碗鸡汤,说,你不是嫌它太孤独了吗,这下就不孤独了。来,你喝点鸡汤病就好了。

我知道她这样说是为了逗我开心,可我看着那碗鸡汤,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梅三姨,眼泪忍不住奔涌而出。

等到蝉鸣声再次响彻夏天的时候,我的身体终于恢复了。

一个夜晚,我跟我妈坐在房顶上看星星。我说,姥姥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哪一颗是梅三姨呢?

我妈说,你找找,冲你眨眼的那一颗应该就是。

我看着满天繁星,它们好像都在朝我眨眼,又好像都没动。

我想,如果她真的变成了星星,可以看见我,我就只想问她一句:你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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